燕贤妃面色惨白,冷汗如注,浑身战栗不止,使她几乎语不成声:“陛下……明察,臣妾,臣妾……万不会……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臣妾……与曹修仪母子……无冤无仇,怎会下此毒手?再者……做出此等恶事,既是……害了曹修仪母子,又是将……将紫霞推向了……火坑。论起来,紫霞是臣妾的……甥女,臣妾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她往死路上推呀。”
这一席话,似真的发自于肺腑,又入情入理,但李世民深知,历来后宫险恶,几句巧舌之言,断然不可贸然轻信,就又冷哼一声道:“巧言令色,你以为朕会轻信么?如你所言,紫霞既是你的甥女,这不正好证明,她要听你这个长辈的话么?”
燕贤妃听了这话浑身猛一哆嗦,自知为了表白自己,却反倒弄巧成拙了,情急之中说道:“紫霞亦是到了臣妾宫中才几日,便被贵妃娘娘要……哦不,被贵妃娘娘领走的。”
她自知,她这么一说,极有可能把她的舅父杨师道牵扯进去,但为了保命,她一时顾不了许多了。
“嗯?”李世民眼中火苗一跳,“你说什么?到你宫中才几日?此前她在何处,她究竟是什么人?”
燕贤妃抬起头来,侧头举目,望着杨夫人:“她,她是夫人的亲生女儿。”
一句话出口,满殿皆惊,杨夫人更是惊得花容失色,面色倏然变得煞白,话也脱口而出:“什么?你说什么?”
唯独韦贵妃不惊不诧,嘴角反倒撇出一丝冷笑。
这一幕,被一直注意着她的曹娴全看在了眼里。
燕贤妃望着杨夫人的眼中,似浮上一抹笑意:“妹妹我是说,紫霞是姐姐你的亲生女儿啊。”
杨夫人脑中轰然作响,身子一软,一下子跌坐在地,口中喃喃:“紫霞,是霞云么?云儿,我的儿?”
是啊,细细一想,那眉,若远山含黛,那眼,犹碧潭清凌,一点樱唇,艳艳娇红,虽非绝色女子,又怎无自己当年韵致?
十七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早晨,又一次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齐王府,一场屠戮过后,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似唯独剩下了她,齐王妃,一个孤弱的女子……
进入东宫丽政殿,来到新太子李世民身边,虽是备受荣宠,却每每思及自己的小女云儿,几乎痛不欲生。新太子也为当时只命手下将士保护齐王妃,却没有想到她还有一个小女而懊悔不已,只能安慰她:不见孩子尸首,或许已被人救出,还活在世上。此后的几年,她一直设法寻找女儿下落,却始终未能如愿,就以为女儿早已不在人世,没想到女儿还活着,可当自己得知这一消息时,女儿已被打入了死牢!
李世民亦大感震惊,身子往后一仰,跌坐在御座上,伸手一指燕贤妃:“讲!那紫霞怎是夫人之女?在进入你宫中之前,她在何处?当年是谁将她救出的?你向朕备细讲来!”
燕贤妃早已听杨夫人对她说起过,陛下为当时没有命部下将士保护好云儿而痛悔不已,所以此时才敢把云儿还活着,且正是紫霞这一隐情讲了出来。她还想到,在曹修仪入宫之前,杨夫人是与徐婕妤一起被陛下隆宠有加的,眼下讲出来,陛下念及这段情分,也许会对紫霞法外开恩,从轻发落的。故而回答君王的问话,倒也显得不那么张皇:“紫霞到臣妾宫中之前,是在臣妾舅父杨师道大人府上的。当年玄武门之变,杨大人同其他将士一道进入齐王府,见云儿人小可怜,便将她藏匿起来,带入自己府中好生养育。一年之前,杨大人将已长大成人的她托付给臣妾,让臣妾教她习练琴棋诗赋。到臣妾宫中只几日,便又交由贵妃娘娘配给了曹修仪做侍女。”
“陛下!”杨夫人一声高呼,起身趋前几步跪倒在李世民脚前,含泪叩道,“乞陛下恩准妾身前往牢中见云儿一面,规劝云儿从实招供,以求从轻发落。”
众妃目光齐聚李世民脸上。
李世民略一沉吟,即道:“准!”
韦贵妃目光一噤,身子不由一抖,忽见曹修仪一双水目正定定地看着自己,赶忙眉眼一肃,又恢复了常态……
皇城,夜色沉沉,深黑如墨,如钩弦月,似游走在浓浓淡淡的流雾之中,洒落下的点点凉华,尽被浓重的夜色吞没,更给死寂的皇城增添了幽深肃杀的可怖氛围。
幽暗沉寂的天牢,厚重牢门“吱吱”开启,里面昏黑一片,令进入其中的杨夫人半天都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
她轻轻呼唤:“云儿,你在哪里?”
牢中死寂,没有人回答。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蓦然看见了一双眼睛——一双有着清秀的轮廓,却凝满了冰冷恨意的眼睛。
“云儿,你真的是云儿吗?”杨夫人似还不敢相信,面前的女子就是自己寻访多年终无结果的亲生女儿,此情此境母女相见,她真不知是喜,是悲。
“你是谁?是当今大唐皇帝的杨夫人,还是当年叛夫弃儿追慕荣宠的齐王妃?”对面紫霞眼中尽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戾戾剑气,话语亦凛冽如冰刀一般。
是她,是她!这一言一语,不是出自云儿之口,还能出自谁人之口?泪水便如漫天而降的冷雨,簌簌洒落。早已平静下来的心,仿佛被生生扯开,撕碎……
“云儿,我知你恨我,以为是我抛弃了你,可你不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设法寻觅你——”
“莫再说了!你寻觅我?你为何要寻觅我?你已做了大唐天子的夫人,你已拥有了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还找我做甚?你不怕我拖累了你,妨害了你,阻碍了你去争夺皇后宝座么?”
紫霞话语字字摄魄,句句锥心,森森杀气从那泪雨迷蒙的美目当中流泻而出,令人胆寒,使人心碎!
杨夫人骤感头晕目眩,身子一软跌伏于地,珠泪如霰,纷纷飘落,喉咙亦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方颤声道:“是……我对不住你,我……不配做你的娘,我本无颜来见你,只是……只是……你如今获罪,如不据实招供,怕是……难免一死。我知你并非主谋,乃受人指使,且悯儿又非经你手所害,故此你只要如实供述案情,便可求得从轻发落——”
“你住口!”紫霞仇恨的目光,睹之令人寒透心髓,“你何时管过我的生死,何时顾过我的存亡?如今我犯了事,你倒想起我的生死来了,不过是,引诱我供出供词,你拿到你的陛下那里邀功请赏罢了。你休想!”
杨夫人声声血泪:“云儿啊,我纵不敢认你做女儿,可无论如何,你是我所亲生,你我血脉相连,我不想让你死啊……”
“你算了吧,”紫霞嘴角撇出一丝冷笑,“收起你那份怜悯之心吧,我不需要!我正告于你,不管你如何摇唇鼓舌,我都不会听信于你的,要我招供,休想!回去告知于你的陛下,紫霞死前别无他求,唯求能见救我养我的杨师道大人一面!”
得知紫霞要面见杨师道,李世民稍一思量,就命人将杨师道宣入宫中。
见礼毕,李世民先赐座,然后才问:“杨爱卿,朕问你,那紫霞姑娘,是你在玄武门之变时自齐王府救至你的府上,且由你养大成人的么?”
杨师道一听这话,脸色倏然一变,赶忙离座俯伏于地叩头不止:“回奏陛下,那紫霞确为微臣所救。当年事变之时,微臣自齐王府中见她年幼孤弱,甚为可怜,遂将她救出并由微臣养育成人。此事微臣多年隐匿不报,犯下欺君大罪,伏乞陛下降罪,臣万死不辞。”
李世民忙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杨爱卿快快请起,你救了紫霞姑娘且将她养育成人,朕非但不怪罪于你,反倒要褒奖你呢。此事当时朕本就考虑不周,事后夫人多方寻女不成,朕亦每每因之自责,爱卿之所为正是解除了朕与夫人一大心病。只是,近日她参与谋害小皇子,已被打入死牢了。”
杨师道一听,顿时大惊失色,再一次跪倒,以头触地:“紫霞犯下死罪,皆因微臣引起,是微臣将她救出养大,又教导无方,以致养虎为患,铸成大错,微臣甘愿领罪伏诛。”
李世民道:“爱卿请起。紫霞犯科,与爱卿无涉,她是她,你是你,望爱卿切莫过于自责。朕今日宣你进殿,是有一事需你去办,那紫霞在牢中求见你一面,朕已准了,你即可前往牢中见她。”
杨师道一听,又是大吃一惊,赶忙再度跪下磕头:“陛下,臣不敢,万万不敢,此时去见她,恐有串供之嫌,微臣万万担当不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