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五年,李世民劝父亲起兵于太原。不久,炀帝身边的卫队也发生骚乱,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勒死炀帝,隋朝自此灭亡……号称强大的隋王朝仅仅存在了三十七年。李世民一想起这个数字就不免心惊肉跳!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朝胡演一摆手:“胡爱卿,把他押回去吧。”
待胡演和狱卒把赵云鹏押出殿外,李世民对长孙无忌和房玄龄道:“二位爱卿,方才这一幕你们都看到了听到了,你们以为,此系囚当如何处置?”
长孙无忌道:“依大唐律,当斩无赦。”
房玄龄也道:“长孙大人所言甚是,不严惩此囚,不足以抑恶扬善。”
李世民略一沉吟:“现天色已晚,二位爱卿且先回府吧,此案容朕再酌量一下。”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退出后,李世民起身走进内殿,见曹娴正在伏案书写着什么,遂问道:“爱姬在写什么?”
曹娴停住书写,说道:“日间陛下在前朝忙于政事,臣妾在后宫无事,便随意翻了几页《周书》,似有所悟,方才又听了那赵云鹏一番言语,又多了一些感慨,就顺便用笔记了下来。”
李世民一下子来了兴致:“来,朕看看,都写的什么?”拿起纸页,念道,“妾观《周书》曰:‘明德慎刑’,‘惟刑恤哉’。夫刑,惩恶以扬善也。刑不可无,亦不可滥。无刑,则小人之恶不惩;刑滥,则君子之善难扬。始皇帝严刑酷法,遂有大泽乡戍卒蜂起;隋炀帝荼毒生民,亦成祸乱之源。此皆刑滥所致也。夫鉴形之美恶,必就于止水;鉴国之安危,必取于亡国。前车之覆,当以为鉴。妾今观囚账之用刑,几至滥矣。所谓常胜军者,乃饥寒之民,其所以为盗为虐,皆因偶遭天灾,更兼官吏贪求,门阀豪夺,致其衣食无着,生计艰难,故不暇廉耻耳。若降旨招抚,其军自溃;重法止盗,其盗愈多。故律令当以宽恕为本,恩加于人,勿使百姓含冤,天下嗟怨。妾不避婴鳞(注:婴鳞,即触犯逆鳞。逆鳞是倒生的鳞片,《韩非子.说难》以龙比喻君主,说龙喉下有逆鳞,所以“婴鳞”就是臣下直谏触犯君主的意思),妄陈狂瞽,不啻死罪。”
念到这里,李世民从纸页上抬起头来:“好!此乃黄钟大吕之言,振聋发聩之语,爱姬何罪之有?方才在外殿,朕听了那赵云鹏一番言语,你道朕的眼前出现了什么?出现了秦末的陈胜吴广、西汉的赤眉绿林、东汉的黄巾军,出现了隋末群雄并起的图景。号称强大的隋王朝仅仅维系了三十七年。朕每当想起这个数字便不禁心惊肉跳。今年是我大唐建国第二十七年、朕即位第十八年。欲保唐祚万世,传之无穷,谈何容易啊。朕意已决,明日一早便召两位仆射进殿,就系囚处置一事作出决断!”
次日一早,李世民就把长孙无忌、房玄龄召到承庆殿,说道:“朕一早召二位爱卿过来,是要对这囚账处置一事作个了断。二位都说说,对这些系囚该当如何发落?”
长孙无忌道:“臣仍以为,当斩无赦。”
房玄龄也道:“臣以为,长孙大人所言甚是,依律当斩。”
李世民翻了翻囚账,又合上。拿起朱笔,在封面上打了个大大的“×”,斩钉截铁地说道:“尽行放出!”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浑身都一震,同时都瞪大惊愕的眼睛。
李世民接着道:“凡八月以来系囚,不问轻重,一律赦免,准其回乡!”
长孙无忌“扑通”一声跪倒:“陛下!这些系囚皆为朝廷要犯,罪莫大焉,尽行放出,岂不是纵虎归山?当今我大唐,正处乱世之后,犹如一病体,尚显虚弱,外有夷敌侵扰,内有刁民作乱,倘不严肃法纪,内乱将胜于外扰,国将不国矣。”
房玄龄也跪下:“老臣微躯将朽,来日无多。可我大唐新建,征途尚远哪。陛下十年征战,血染战袍,大好时光尽抛于战阵沙场。前朝无道,陛下几经生死方得除虐。我大唐江山来之不易呀,祈陛下深思!”
李世民十分动情地说道:“二位爱卿忠心耿耿,令朕甚为感佩。然则秦皇严刑苛法,二世而亡;炀帝荼毒生民,身败名裂。卿等不希望朕做秦二世、隋炀帝那样的暴君吧?”
长孙无忌、房玄龄一时瞠目结舌、缄口难言。
李世民口气不容置疑:“二卿若真心为我大唐着想,即请从速放还系囚!”
长孙无忌、房玄龄一起拱手施礼:“臣遵旨!”
李世民严厉地说道:“发难民财者,乃我大唐之蛀虫,必须严加惩处!速令侵夺难民田产者还田于民,骗取难民子女者还子女于其家!”
长孙无忌、房玄龄又齐声道:“臣遵旨!”
李世民道:“说到世家豪强侵夺民田之事,房卿,朕交给你一项差事,查一查大唐开国以来田地户口情形报给朕。”
房玄龄再拜:“臣遵旨。”
两天以后,李世民带着满脸怒意从前朝回到承庆殿。曹娴从内殿迎出,帮君王更衣,脱下朝服,换上常服。
李世民道:“哼!朕未曾想到,要办成一件事竟是如此之难!”见对方正以疑问的眼神看着自己,遂说道,“朕让房玄龄查了我朝开国以来田地户口情形,没想到竟是如此不如人意。隋大业中,有田五千五百万顷,户八百九十万;我朝如今有田一千八百万顷,户三百万。当今耕田不足隋大业年间三成之一,户只有隋大业年间三成之一稍强。历朝开国之初,男丁打仗,妇孺逃亡,土地荒芜,所谓十室九空,田畴多荒,百里无鸡鸣,此不足为怪。可我朝自开国至今已二十八年了呀。如此情形,足可说明世家大族与地方官相互勾结,乘灾荒之年兼并土地又隐而不报,已到何等地步!”
曹娴道:“世家大户兼并土地情形在臣妾家乡亦甚严重。臣妾姐姐家农田因蝗灾暂时撂荒,便被镇上豪强崔家以无主田之名占为己有。似这样被强占田产农户非止一家两家。臣妾姐姐家被占农田幸有他人相助方得返还,其他农户恐怕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李世民气愤地说道:“本朝《均田令》于武德七年便颁布了,朕即位之后又几番遣使至各州按查均田情形,回报给朕的表章均说均田成效甚著,如今看来皆为不实之词!”
曹娴道:“陛下息怒。既然此前按查均田情形多有不实,陛下可再遣得力臣工去按查,总会查出实情的。”
李世民道:“方才朕与几位大臣讲了,为确保耕者有其田,当对均田令颁行情形再作一番按查,真正革除兼并土地之积弊,可几位大臣不是缄口不言,便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就连房玄龄也说,按查均田事关重大,当慎之又慎。朕不是没有想到,按查均田,必将触犯世家大族,更将触犯本朝诸多国戚,弄得不好,不单敢于碰硬的臣子会身败名裂,就连朕也将成为孤家寡人。何去何从,竟令朕彷徨不知所措!朕身边重臣中,只有魏征一直主张抑制豪强,还田于民。只可惜,魏卿已身染重疾,不能为朕分忧了。”
曹娴道:“臣妾日间闲来无事之时,曾翻阅过几册史籍,从中得知,世家大族兼并土地情形历朝历代皆绵延不绝,乃难以治愈之痼疾,然又非治不可。不治,无以使百姓殷富;不治,无以使国力增强。北魏孝文帝首倡均田,国富民殷;有隋之初,均田制推行至江南,隋初方一度繁荣。可见推行均田,使耕者有其田,实乃富民强国之道。世家大族虽强,但强不过普天之下万千百姓。可畏者民也,而非世族豪强!耕者无田,民不聊生,才是社稷大厦倾覆之源!”
李世民挥拳一击御案:“对呀!爱姬一番剀切之言,于朕真如醍醐灌顶,令朕翻然顿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重当今冠冕,轻老牌世族,乃朕一贯之主张。老牌世族无功于国,徒因世袭特权,横行乡里,兼并民田,致民涂炭,必须严加抑制。朕意已决,按查均田,刻不容缓!”
此时,提着茶壶一直在殿门外谛听殿内二人说话的武媚娘进入殿内,依次为李世民和曹娴的茶盏续水。
李世民站起身来:“朕要去清水坊魏征府邸走一趟,一来探望魏征病情,二来与之议一议按查均田事宜。”
京师清水坊魏征府邸大门外的东西向小巷,狭窄得只能容下一辆车通过。皇帝御辇沿小巷行进到魏府大门口停下。侍从掀开辇帘,李世民走下御辇。
钱福对门内高声道:“陛下驾到!”
魏征长子魏叔玉领着三个年幼的弟弟出门伏地行接驾之礼。
李世民忙道:“免礼,免礼。”转对侍从道,“把小公子们搀起来!”
侍者忙上前把三个小公子搀起。
李世民手指大门内小院,对魏叔玉道:“你们一家一直住在这里?”
魏叔玉回答:“回陛下,臣一家一直住在这里。陛下请。”
在魏叔玉引领下,李世民走进小院。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园内有正房三间,东西两边各有厢房三间,西墙根下垛着一垛柴禾。后院不时传来“唠,唠”的猪叫声。
李世民叹道:“唉,这哪里像我大唐宰相府邸呀。”说着走进正房堂屋。
堂屋内,魏征夫人裴氏正在与三个婢女一起摆椅子倒茶水,一见皇上驾到,急忙跪下磕头。
“夫人免礼。”李世民说着话四下看看,“魏爱卿呢?”
裴夫人道:“陛下请稍候。”转对一名婢女道,“你来。”
裴夫人与这名婢女一起走进西厢房,把一脸病容,走路颤颤巍巍的魏征扶到厢房门外。魏征一屈身子要行跪拜之礼,李世民急忙上前用双手扶住。
李世民道:“快把魏爱卿扶回到屋内床上去!”
裴夫人和婢女又把魏征扶进西厢房。李世民随后走进西厢房。裴夫人赶忙让座。
李世民坐在一把椅子上,说道:“魏爱卿啊,你一位堂堂宰相,怎住在如此窄小之处,家中只有两三个粗使婢女,且连个正寝也没有?”
魏征咳嗽两声,之后道:“臣生于农家,如今吃穿用度已强过老家许多,如此臣已甚为满足了。”
李世民道:“朕得闻你把朕的赏赐都分发给了故乡的贫困乡邻,可你怎么也该留下些许银钱为自家建正寝房屋啊。”
魏征叹一口气道:“臣故乡的乡邻们苦啊,臣散给他们一些银钱,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李世民道:“朕来爱卿家,一是探望爱卿病体,二么,正是来向爱卿征询富民之策的。朕知道,爱卿一贯主张抑制豪强,还田于民,现下看来此事非横下一条心做到底不可了。朕收到一份奏章,曰《查按均田疏》,笔法酷似爱卿手笔,笔力峻刻,却又酣畅淋漓,若非爱卿重病在身,朕可让爱卿一览。”
魏征又咳嗽几声,才道:“奏章署名是谁?”
李世民道:“弘文馆学士孙亮。”
魏征道:“这篇奏章臣已阅过了。”
李世民很是意外:“哦?”
魏征道:“三日之前,孙亮专程携此奏章来臣之寒舍求教于臣,臣阅过奏章之后,只让他改动了几个字,感觉确是一篇力透纸背的好奏章,纵议豪强兼并土地情形,切中要害,建言均田,字字中肯。”
李世民道:“是啊,朕看其中所述平州崔家兼并土地情形,直觉脊背嗖嗖冒凉气。那崔家两兄弟本是东汉权臣崔崮后裔,在平州沿海一带占有土地一千余顷。其中一部为世袭而来,其余大部为巧取豪夺之所得。近两年平州受灾,百姓大多外出逃荒,崔家两兄弟又借机侵占了大片田地,致使不少返乡百姓无地可种,成为无地游民。如此情形再不遏制怎么得了?”
魏征抬高声音道:“抑制豪强,还田于民,朝廷已到背水一战之时了!”说完咳嗽不止。
待魏征停住咳嗽后,李世民道:“朕此番来见爱卿,还有一事,便是让爱卿举荐一位臣子,专责督办均田,爱卿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
魏征道:“孙亮可当此重任!”
李世民一怔:“孙亮?此人当此重任,是否尚显嫩了些?”
魏征道:“是还嫩了些,但人才都是历练出来的。这个孙亮,识见卓尔不群,秉性中直不阿,经过一番历练,定能成为匡扶社稷的栋梁之才!他来见臣之时,臣曾问过他,若皇上命他到各州专责办理此事,可情愿?他回答,若蒙皇上圣眷,委此重任,他定将不负圣望,竭尽全力办好此事。臣提醒他,豪强势大,若有触犯,难免会招来毁谤,及至大祸加身。他说,他孙亮乃大唐之臣子,皇上之股肱,若为保全自身而抛却臣子的职责,不仅愧对皇上,也辜负了万千百姓。他说,他已将此身许国,纵有刀山火海,万难千艰,他也在所不辞,誓让豪强敛威,百姓扬眉,田归其主!”
李世民击掌而赞:“好一位铮铮铁骨的忠直臣子!好,督办均田之钦命巡访使就是他了!”
魏征又咳嗽起来。
李世民对窗外高声道:“宣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