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抬起泪眼,怔怔地看着父皇。
李世民道:“悯儿满月那日,朕在丹霄楼大宴群臣,你可曾遣你身边侍女巧玲去见了曹修仪的侍女紫霞?”
李承乾一听这话,顿时怔住,眼中浮上惊忪的光色:“这……没……绝无此事,那日自走出东宫到回宫,巧玲一直在儿子身边,须臾未曾离开儿子一步!”
李世民眉头顿然皱起:“是么?”
李承乾俯伏于地:“儿子的话,无一字是假,父皇如若不信,可去问巧玲本人。”
李世民冷哼一声:“问她本人?她人已死了!”
“啊?”李承乾眼中的惊忪之色顿时变得无比骇然,“这……定是有人居心叵测欲利用巧玲加害于儿子,又将巧玲杀人灭口,令儿子有口莫辩。父皇是听谁说起巧玲去见那紫霞的?”
李世民忽地起身:“你莫再问了,你且好自为之吧。”说罢抬腿朝门口走去。
望着走到门口的父皇,李承乾倏然坐起:“父皇!父皇或许无易储之心,可青雀却未必无争储之意!他与其手下四处活动,广结朝臣党羽……”
李世民一步不停地走出门口,把李承乾的声音甩在了身后……
夜幕沉沉,深宫漠漠。
承庆殿内,李世民蹙眉凝目,正在伏案而书。
曹娴轻轻走到李世民近前,只见纸上墨迹,虽然笔走龙蛇,随处飞白,却是章法不严,神意散漫。字映人心,由此可知,君王此时定然心神无定,意绪不宁,便轻语道:“陛下,切莫太苦了自己……”
“唉,”李世民慨然顿笔,纸上立刻洇出大片墨花,“太子勾结朝臣意图谋反一案,经与朝臣计议,朕已下旨赐汉王李元昌自尽,候君集、赵节、杜荷、李安俨等人皆伏诛,惟有太子李承乾如何处置,朕心中一直踌躇不决。想朕戎马半生,涉险无数,何曾似如今这样为难过,犹豫过?真真是进退维谷,首鼠两端哪。朕已杀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再杀第二个么?可不杀,纲常难继,国法不容啊。承乾他已是罪不容赦了。指使杀手行刺张玄素,朕忍了;谋刺于志宁,朕忍了;又刺青雀,朕又忍了。朕忍而又忍,他却毫不悔过,反倒愈走愈远,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下谋逆大罪,叫朕如何能够宽恕于他?还有,悯儿的死,紫霞被灭口,他亦难脱干系,一旦案情大白,若此案主谋依然是他,他将百死不得一恕!”
曹娴目光定定地看着对方:“陛下以为,悯儿之死,紫霞被灭口,定是太子所为?”
李世民放下手中御笔,坐正身子:“朕听青雀说,昔悯儿满月之日,朕在丹霄楼大宴群臣,青雀在楼外亲眼看见,承乾侍女巧玲与紫霞在回廊一角窃窃私语,次日便发生了悯儿被害之事。如青雀所言不虚,悯儿之死,承乾他脱得了干系么?”
曹娴略一思忖,问道:“那巧玲呢,可有口供?”
李世民道:“该女已死,哪里还有什么口供!”
曹娴眉睫一抖:“如何死的,可查清了?”
李世民咧咧嘴,似是苦笑一下:“禁军军医认定为服毒而死,朕又命刑部再做尸检:究竟是他人毒杀,还是服毒自尽?最终却是难下断言。哼,都是一群不中用的废物!”
曹娴眼风一闪:“那太子如何说,陛下可问过了?”
李世民眉头已拧成了疙瘩:“他自然矢口否认那巧玲与紫霞私下接头之事。”
曹娴道:“既然魏王所说的两个当事人巧玲与紫霞都已被灭口,太子与魏王又各执一词,陛下又怎能听信于一人之言呢?”
李世民问道:“那依爱姬之见,承乾与悯儿被害案究竟有无关涉?”
曹娴摇摇头道:“臣妾以为,悯儿之死,紫霞被灭口,均与太子无涉。”
“哦?”李世民目光一扬,沉沉地看着对方,“爱姬如此说,可有凭据?”
曹娴又摇摇头:“凭据,臣妾没有,但有蛛丝马迹,可以推测,作案者另有其人。”
李世民目光专注地看着对方:“是何蛛丝马迹?你且道来。哦,你也坐下说。”
曹娴坐在一旁绣墩上:“臣妾那日去感业寺进香,本是要带紫霞与臣妾同去的,但到了贵妃宫门前时,不知为何,贵妃却借口人多,单单命紫霞留下了。”
李世民眯起眼来稍一思索,复又睁大眼睛:“你是说,贵妃,噢,朕已褫去她贵妃封号,就称她本名韦珪吧,你是说,韦珪是有意将紫霞留下来,让她参与作案?”
曹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话,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臣妾进香之时,突遇孙亮,此事是韦珪告知于陛下的吧?”
李世民略微一怔,随即点头:“是啊。”
曹娴道:“臣妾当时并不知孙亮去了寺中,想那孙亮亦不知臣妾去了寺中,是韦珪将孙亮强行带至臣妾面前与臣妾见面的。”
李世民目光变得幽深凝重:“你的意思是……”
曹娴道:“韦珪将孙亮强行带至臣妾面前,无非是要造成一种既成事实:孙亮到寺中是要与臣妾幽会,臣妾既是与孙亮有染,为以后与他做永久夫妻,便害死了悯儿。如此一来,臣妾便不只是在陛下面前失宠,而是死有余辜了,杀害悯儿的真凶也便可逍遥法外了。”
李世民稍一思索,霍地站起,眼风忽闪似狂风卷过,满眼已是阴霾密布:“朕要突审韦珪!人哪,传韦珪!”
曹娴急道:“陛下且慢!臣妾方才说了,这只是些蛛丝马迹,难成定罪的证据。如今,紫霞已死,线索已断,想那韦珪亦知,若是招了,便是死罪,如无真凭实据摆在她面前,她是不会招供的。她不招供,便无法定罪。到那时,陛下反倒会骑虎难下。再者,韦珪背后指不定还有他人呢,追究起来,偌大后宫将会闹得天翻地覆,我皇家声威随之会一落千丈。莫若暂且不予声张,看她日后有何动作。”
李世民复又坐回到御座上:“那巧玲中毒而死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青雀假言该女与紫霞私下接头,将悯儿被害之罪责加到承乾头上,再将巧玲灭口,从而使此案死无对证,承乾便将有口难辩?若此,青雀用心也太狠毒了,他是定要置承乾于死地呀。可观青雀平日之所为,朕觉得他怎么也坏不到这个地步啊。”说到这里眼中已盈满痛苦无耐的光色,“想朕马踏江山,英果一世,管得好偌大一个国家,却管不好一个小小后宫,管不好几个儿子,真是可悲呀。”又以激赏的目光看着曹娴,“爱姬不计个人荣辱得失,事事以大局为重,真真令朕不胜感佩呀,可如此一来便委屈你了。”说到这里顿一顿,“好吧,韦珪之事,朕暂且不再追究,待那端砚传情假案与调包换粮案彻底查清之后再作处置。”
曹娴问道:“那,太子呢,陛下可否免他一死?”
李世民眉目一挑:“你的意思,太子与韦珪并无瓜葛?”
曹娴点头道:“宫中有目共睹,太子与韦珪向无来往。”
李世民神情变得幽沉苍凉,眼中有点点泪光闪动:“朕何尝忍心杀他呀。他乃朕之长子,又是先皇后所生,当年先皇后弥留之际,拉着朕的手说,她将承乾托付于朕了,望朕好生待他。可朕终究没有带好他,令先皇后在天之灵失望了。朕若杀了他,百年之后朕有何面目去见先皇后啊。可不杀他,道义蒙尘,国法难容啊。”
曹娴想一想,说道:“有道是时不同则势易,势易则权变,所谓审时度势,通权达变是也。妾闻陛下治国理政,向以宽严相济,刚柔并用,既严肃纲纪,又杀伐有度而著称,因之陛下既是有为之君,又是仁爱之君,怎么到了太子一案上,便没了主意呢?”
李世民点头,却又沉吟:“爱姬所言甚是,只是,他与佑儿犯下的皆为不赦之罪,朕已将佑儿处死,却留他活命,朝中定有臣子心中不服,如有三两个重臣出来说话,朕便好措置此事了。”
曹娴道:“有道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臣妾身为后宫嫔妃,本不该干政的,只是,人命关天,殊非小事,且太子之事,事关先皇后遗愿,事关陛下一世英名,臣妾这一回也便不怕担这个嫌疑了。臣妾愿助陛下从中斡旋此事,祈陛下恩准臣妾与妾之义父房大人见上一面。”
李世民马上道:“这个,朕准了。明日一早朕正要召房爱卿与长孙卿进宫议事,爱姬可于偏殿候着,朕命房爱卿前去与你会面便是。”
次日,在两仪殿朝会上,李世民对百官缓缓而言:“东宫事,按问已毕,诸党羽皆已伏法,唯李承乾尚未处置,众爱卿都说说,承乾该治何罪?”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一时无人说话。反叛之罪,依律当诛,但太子身份特殊,不得不慎之又慎。
房玄龄出班,双手托举笏板道:“回陛下,太子谋反,尚在密谋之中便事泄被拘,未能付诸行动,故与李佑反叛案多有不同,臣以为当从轻议处。”
杨师道马上出班双手一托笏板:“房大人所言甚是,愿陛下不失为慈父,太子得尽天年,则善矣。”
李世民环视群臣:“其他各位爱卿也都说说,承乾该当如何处置?”
众朝臣齐声道:“房大人、杨大人所言甚是!”
李世民长叹一声:“传旨,废太子李承乾为庶人,暂仍幽囚于右领军府!”
此时谏议大夫褚遂良出班一举笏板:“启奏陛下,国之储君,系于国运,今太子被废,储君虚位,新太子亟宜早有定分。”
李世民点点头,环视一遍群臣:“褚爱卿所言甚是,承乾已然被废,宜早立新太子。众卿以为诸皇子中哪个堪为皇嗣啊?”
选定新太子,是朝廷头等大事,众多品级偏低的臣子都不敢言声。
中书侍郎岑文本出班奏道:“陛下,微臣以为,魏王文武俱佳,英姿果毅,有帝王之才,当立储君。”
黄门侍郎刘洎也出班奏道:“陛下,微臣以为,岑大人所言极是,魏王立储乃众望所归。”
此时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出班奏道:“陛下,微臣以为,晋王仁厚宽和,颇识大体,有仁君之风,当立储君。”
谏议大夫褚遂良随之出班奏道:“陛下,微臣以为,长孙大人所言甚佳,立晋王为储君,实乃朝廷之福,社稷之福。”
岑文本与刘洎齐声道:“魏王当立!”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也齐声道:“晋王当立!”
一时间,两派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李世民忙道:“好了,好了,各位爱卿莫再争了,既然各位所见相左,立太子之事且容当后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