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出走，一半为情殇，一半为情怀。
她先后几次和缘分擦肩，走走停停，直到遇见一生的挚爱荷西。六年的等待，六年的相守，十二年间，撒哈拉虽然荒芜，却给了她似海情深。
爱情让她成为自己，写出万千文字，成名和战乱交织了她的颠沛流离。但命运是如此刻薄，在她迎来幸福的时刻把她的爱人无情地带走了。
荷西溺水后的十二年，她抱着这份至情无法释怀，以同样的时光尝尽孤独的淬炼。
万水千山走遍，哪里是她精神的归依，哪里又是她灵魂归属的福地？
绝望地活着是多么悲哀的事。人为什么不能拥有选择生命的权利？
反复锥心，她再次走了，这一次彻底为今生写下永远。
1
一九六七年，三毛离开了台湾，前往西班牙留学。父亲托付老友徐耀明到机场去接，并提前为三毛安排了住所，只等办妥马德里大学的入学事宜，便可入校就读。
三毛在大学城的一间公寓暂时住下。房主劳拉是一位颇慈爱的老小姐，她们相处融洽。当时的陈家只是一般的中产阶级，父亲能为女儿提供的只有每月一百美金的生活资助。这一百美金包括了学费、食宿和购买生活必需品的费用。三毛不得不在用水、用电、用煤气时小心留意，精打细算，以求在最大限度内安排好生活用度。
言语不通，交流有障碍，初到西班牙的三毛做了三个月的哑巴，努力学习西班牙语和思念家人主宰了她的生活。苦闷中，还有失恋余毒作祟，每日一封家信成了疏解压力的出口，也学会了用抽烟作为另一种转移注意力的方式。直到住进了马德里文哲学院的学生宿舍，她能用简单的语言和周围的人进行交流了，这种纠结才慢慢缓解。当时的文哲学院没有中国留学生，学院的入学标准是每年交一次成绩单，不及格的话，下半年马上搬出去，三毛不得不拼命用功念书。
进入四人同住的宿舍后，三毛遵从家训，收起任性，努力做着大家的好朋友。
三毛被西班牙日常生活的精致震惊了。餐桌上铺的是精致的雪花色加花边的台布，菜品按序而上，酒杯的使用细致到哪一种酒用哪一种杯子，吃饭时穿的衣服也不能随便，中午可以穿长裤，晚餐就得非半礼服不可。这时她才懂得，文化修养渗透到骨子里后，精致生活便不再是一种矫情，而是情调和尊重。
有了学生证，坐车可以半价，听音乐只需半票，这为三毛游览马德里数不清的博物馆、艺术馆、建筑群和旧货市场提供了便利。父亲给予的每月一百美金，半数都花在了和女友结伴而去的各种艺术欣赏上。
她问自己：“这些人都可以那么快乐地打开心扉生活，我为什么不能？”
但是留学生活不是一帆风顺的，三毛的挫折因同在一室居住的同学开始。中国人的友善退让、不停地廉价付出，成了被轻视的理由。同居的女孩子渐渐露出了性格缺陷，把三毛的民族美德当成怯懦，不但把大量的家务丢给她，还未得许可使用她的私人物品，甚至把她当成随意驱使的女仆，让她丢失尊严。更过分的是，当时负责“书院”管理的院长，不但不同情三毛的遭遇，还歧视她是外国学生，对她进行诽谤和侮辱。一切过分的行为积累起来到达了忍让的极限，三毛愤怒地向院长丢去花瓶，从宿舍外面拿来扫把打向一群同学，疯狂地大闹了一场。
院长要她道歉，倔强的三毛根本不予理睬，并把僵持进行到底。这种维护尊严的坚持赢得了她想要的结局——尊重和佩服。她也从这次意外的事件中获得了经验，“国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绝不可国民跌跤”。
这一时期的三毛研读中世纪神学家圣多马斯的著作，也念现代诗、艺术史、西班牙文学和文学地理。同时她也跑到巴黎、慕尼黑、罗马、阿姆斯特丹等地旅行，人生阅历丰富了，性格中的极端渐渐地被磨去了棱角。因为令她惊讶的事太多了，根本没有时间去纠结。她欢快地上课，欢快地旅行，新的一页掀开了。
2
在马德里学院，因为语言的障碍，三毛的哲学和文学一度学得很辛苦，不用书写的艺术课，成为她最快乐的课堂。她念的是建筑，但课堂不在学校，而是在普多拉美术馆。三毛天生不喜欢教室，她认为学问的传授不能和生活脱节，教室里念的东西，得和外界混一混才会融会贯通。当她带着学生证来到那里，骨子里对艺术的热爱和对美的极致敏感全部被唤醒了。
普多拉美术馆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美术馆之一，始建于十八世纪，存有很多名家的画作和雕塑作品。艺术课的教授是位对艺术痴狂的“魔鬼”，授课方式非常生动，语言里除了知性的分析，还包含着无形的精神之美和人文气象。
三毛常常中午逃课去和艺术约会，文哲课暂时放下，只借同学的笔记抄写。去的次数多了，看门人也认识她了，陈列室管理员也成了她的朋友。她死赖着不肯买票，大家对她很是包容；看累了，管理员还把她请进自己的休息室睡午觉。在那里，三毛再一次感受到西班牙这个民族的友好。怀着感恩，她把同学情人节送的巧克力留给了美术馆中雅戈的守卫者。
除了去普多拉美术馆，他们还到柏拉图美术馆上艺术史，因为这样的机缘，三毛得以见识更多的名家真迹。艺术欣赏能力的造就，使她有了更加精准的角度去体会文学艺术。学期结束的时候，她的现代诗分析得到了老师的高度评价。
三毛用从生活费中节省下来的钱在艺术之都享受精彩的生活，她常常和女伴们去路边的咖啡馆看街景，也去歌剧院听歌剧，路过国会附近的老教堂时，还会顺便欣赏定期举行的管风琴演奏。
这种生活太有诱惑力，不得不延续到学校熄灯以后。她和女伴们会趁夜色悄悄翻过学院的矮墙出去跳舞；每逢盛大的宗教日会举行集会，她们也热情地参与到这些游行中。
远离亲人总会感到孤单寂寞，三毛渴望家人的来信，收不到就会焦急。平日上课还好，一放假大家各自回家，唯有她有家难回，便会伤心。走在街上，看路旁的玻璃橱窗里摆满的圣诞老人和复活节的彩蛋，她的心绪更是不能平复。为了不使自己难过，她便满世界去旅行。
经济拮据一直是三毛留学时期最重要的问题，父母亲能够为她提供的是最基本的留学费用，而生活上那些额外的开销又是不可避免的。三毛从不去银行透支父亲给她的汇款，她的旅行费用多半是从生活费里节约出来的。父亲在信中说，读书吃饭可以资助，旅行花费自己想办法，不能支持。
为了旅行，三毛退掉宿舍，喝白水、吃面包，和朋友拼车，住小旅馆，能不花钱时尽量不花钱；没有费用时，可以一天不吃不喝。
在西班牙求学的三年间，她走遍了大半个欧洲。在行走中，她见到了梦想中的葡萄园、巴黎卢浮宫蒙娜丽莎的真迹，《钟楼怪人》小说中的教堂，等等。
但旅行并不是总能把孤独解决，总有意外的时候。一次复活节的前夕，西班牙闹起了“学潮”，学校提前放假，三毛的旅行经费八天就花光了，不得不提前回来。到了学校才知道，学校以为学生都回家了，宿舍已经关门。无家可归让三毛很苦恼，她想起初来西班牙时居住过三个月的劳拉小姐的公寓，决定去碰碰运气。不巧的是，劳拉小姐去了城里，三毛便不停地给她打电话，终于得到了回复，租到了一间房子。三毛在那里安顿下来，一直等到开学。
旅行除了因为放假无家可归，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三毛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喜欢。比方说有一次，她在电视上看到了北部城市潘普洛纳举行的七月七日欢庆活动，疯牛被赶到街上撞人，人们传递着装满葡萄酒的酒袋在街上欢腾，这对三毛的吸引力很大。那时，她恰巧收到了姐姐的一笔十美金的汇款，她便借此完成了旅行。在那里，她买下了一个珍贵的收藏酒袋，并一直随身携带。
3
入马德里大学后，三毛没有给梁光明写信，努力适应异国的生活将她的世界填满。旧情也许难忘，但却无暇再顾。一年以后，她交起新的朋友来，初恋的事被风吹散。阳光活泼又热情博爱的中国女子渐渐有了知心的女友，常被邀请到家里过节。交往中，她还认识了Cla妈妈，备受这位长辈疼爱。同时，也引得学院男孩的倾慕。这些男孩组成了一个“情歌队”，每天晚上都在女生宿舍楼下激情弹唱，很明确地说为三毛疯狂。她很开心，有时也和人出去约会，虽未恋爱，但开始了新生活。
重新开始，就会遇见，命运为她安排了一生的爱。在《梦里花落知多少》的访谈录里，三毛讲述了和丈夫荷西的缘来缘去。
大学三年级圣诞节的时候，三毛到徐伯伯家里过节。西班牙圣诞节的风俗除了有常青树，晚上十二点一过还要与左邻右舍、楼上楼下互道平安。徐伯伯的邻居们听说有中国女孩来过节，零点的钟声一过，便来送祝福。三毛也就入乡随俗，去向周围的邻居道平安。这时，附近一家的楼上下来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孩，惊艳了她的目光，她不禁感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做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上，也该是一种满足了。”后来，她常到徐伯伯家去，便和这个住在附近的男孩认识了。
男孩名叫Jose，正读高三，对三毛一见钟情，不但把家里的几个兄弟姐妹介绍给她认识，还梦想娶她为妻。
徐伯伯公寓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Jose和三毛常常到那里玩。天气晴朗的时候会一起打棒球，下雪的日子里也约些朋友一起打雪仗，闲着没事时还一起去逛逛旧货市场。他们都没有钱，常常是从早晨九点逛到下午四点，仅仅买一根鸟羽毛。哪怕这样，他们也觉得很快乐。
Jose对中国的文字很好奇，三毛便给他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和曦”，并很认真地教他书写。但“曦”字太难写了，Jose怎么也写不好。三毛想了想，便用“荷”字代替了“和”，“西”字代替了“曦”，“荷西”就这样刻在了她的后半生。
对三毛一见钟情，又频繁地和三毛交往，荷西的感情越来越无法抑制。他渴望见到心仪的女孩，根本不能专心念书，他常常偷偷地逃课，到书院的楼下等三毛。
“Echo，楼下，你的表弟来找你了。”西班牙的朋友向三毛挤挤眼睛。
“表弟”在西班牙语里有嘲弄的意思。周围的女伴们趁机起哄，不停地向三毛喊：“表弟来了，表弟来了！”
表弟？三毛很窘迫，急急地到阳台上去看：荷西臂弯里抱着几本书，手里捏着一顶法国帽，正紧张地在书院外的大树下站着。因为年纪小，他不敢进会客室，只好在外面等。
三毛很生气，急急地下楼，语气里带着责备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荷西神情很不自然地说：“最后两节课不想上了。”
三毛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她追问道：“那你来做什么？”
“我有十四块钱，正好够买两个人的入场券，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但是要走路去，因为已经没有车钱了。”荷西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十四块西币来。
“以后不可以这样了。”三毛以一个姊姊的身份教训了他，但还是答应了要求，就近找了一家电影院，完成了男孩的心愿。
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荷西都会逃掉两节课，同一时间出现在那棵大树下，约三毛一起外出。同样的，在朋友们的起哄声中，三毛会急急地奔下楼去，习惯性地推荷西一下：“以后不要来了，这样逃课是不行的。”但说完之后，她也就不由自主地和荷西一起外出。他们都没有钱，看电影的理由也只用过一次，其他的理由，不过是一起在街上闲走，或到皇宫看看，或是到垃圾场捡捡人家丢的废物。
虽然彼此没有说什么，但这样的交往让三毛觉得不能再继续了。经历了梁光明，她知道自己的情感世界发生了什么，也洞悉这个男孩的行为缘于什么。荷西比她小八岁，还没有念大学，并不现实。
三毛很果断地对荷西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荷西站在冷风里，认真地说：“在我的家里，我得不到家庭的温暖，我一生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请你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两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三毛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她完全明白这种痴心。她努力把话说得温柔平淡，不给这个少年造成伤害：“荷西，你才十八岁，我比你大很多，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个梦了。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个树下的话，我也不会再出来了，因为六年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也不会等你六年。你要听我的话，不可以来缠我，你来缠的话，我是会怕的。”
“我做错了什么吗？”
被拒绝的荷西无限悲伤，内心受到很深的伤害。三毛一直把他当作小孩子，也没有给予他希望。他走开了，努力带着笑容，和三毛说了再见。
雪花飘了下来，三毛望着那个背影，有一种想要喊那个男孩回来的冲动，但是旋即她便放弃了，她不能那样自私。
从这天起，荷西再也没有来纠缠三毛。他们再见面，就像普通的朋友一样，行西班牙的握手礼。
4
三毛怕荷西没有放弃，很快便和其他的男孩子约会。他们班有个日本男同学，展开的追求攻势最为猛烈。这个同学的家境很好，开着马德里最豪华的日本餐馆，常常送一些昂贵的礼物来表忠心。她对这个男孩并没有爱情的感觉，当然不会接受馈赠。后来，他就天天送花和巧克力，满室花香，让同寝室的女孩都很羡慕。
每当这个男孩在楼下荷西站的位置等三毛，三毛都会刹那心惊，但很快便收拾好心情赴约。有时候见到荷西，三毛也会很大方地介绍，这是我的男友。荷西很有礼貌地和对方握手，没有说什么，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这个男孩一度因为爱而不能想要自杀。
过了一段时间，日本男友买了一辆新车停在书院的楼下，摆满了玫瑰向三毛求婚。这样厚重的诚意，反而把她吓坏了。收取别人昂贵的礼物，她觉得不是正派女孩的作风，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爱这个男孩，也不想嫁入豪门成为金丝雀，被人豢养。
三毛把这个人约到了郊外的树林，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她流着眼泪说：“请原谅我。”
见心爱的人哭了，日本男友也流下泪来：“我太急了，请原谅我，现在不同意没关系，我可以等。”
三毛再也没有给予这个人机会，她觉得很对不起，想起他耐心地教自己日文，完全没有纨绔子弟的骄傲，愧疚之情更深。宿舍的修女和舍监都曾对她说，这个男孩真是天下难寻，又那么爱你，你一定要嫁给他。他们对她不肯答应对方的请求十分不解。
日本同学伤心了很久，听到三毛和一个名叫约根的德国男友相恋的消息时，更是痛苦万分。
其他的日本同学都来劝三毛：“去看看那个人，你的抚慰比什么都强。”
三毛摇摇头，心里说着对不起，却再也不肯挽回。她偷偷地躲在阳台的窗帘后面，看树下久久不肯离去的痴心人，难过至极。
三毛决定等这一学期的课程结束就离开。利用假期，她在肖邦和乔治·桑居住过的西班牙马洛卡岛做了三个月的导游，赚到了一张飞往德国的机票。她用剩下的一点钱给妈妈买了镶着假钻的戒指，写了一封信给父母亲。父母亲的回信很简单，要她自己拿主意。
在德国男友的帮助下，三毛前往西柏林的歌德书院就读。她提交了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的结业证书，校方面试后，进行了考核。遗憾的是，她从未学过的德文成绩是零。校方的意见是，如果能在一年内拿到高级德文班的证书，便可进入哲学系就读，并同意她可以先住进宿舍。
这里的宿舍是男女混住，没有舍监和室友，相对自由。三毛分到的房间恰好在走廊的最后，只有她一个人入住，非常安静。没有想到的是，过了几天来了一个冰岛女子，做了她的邻居。这个女孩只对男同学讲话，对女同学非常冷漠。两三个月后，冰岛女子结交了大量的男友，隔三岔五地聚集一群人在宿舍喝啤酒狂欢。那时候三毛正啃德文，课业很重，每天都要学习到很晚。隔壁的噪音让她非常崩溃，根本无法好好念书。她不得不深夜到隔壁敲门，提醒对方这种扰邻的行为很不好。冰岛女子根本不把三毛放在眼里，把她赶到房门外，继续狂欢。
没有争吵，第二天一早，三毛旷了两节课，找到了学校宿舍管理处的顾问，反映了自己的遭遇，希望学校能让这样的人搬走。顾问是个很严肃的律师，对她满是质疑，根本不同意因为她个人的原因，做出要求其他学生搬离宿舍的决定。三毛没有再说什么，过了几天，她提交了一份录音证据，并签署了文件，那个女孩终于搬走了。
自这一天起，三毛在学校的中国留学生中有了名气。大家对她议论纷纷，说她出风头，刚来学校就撵走了邻居。她听了很生气，也很悲哀，一半为中国人的教养和所谓的礼数，一半为中国人的毫无尊严。
三毛深深地体会到，礼数被无偿消费，尊重被自我丢弃，尊严根本无处找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