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区的唯一货运停车场,简易的休息室里有七八个驾驶员零乱地坐着,等活。
七月的骄阳晒着场内几十辆货车,收拾得很利索,但上面空空荡荡的,像歇耕的牛群卧在野地里,无声地反刍。靠近围墙另有一排,听说是出过车祸的车,多为外地牌照,通常是车主觉得赔不起受害者,一走了之,遗下它们为质。看上去面目混沌,没有生命迹象,等着成为废墟。
赵师傅是这帮驾驶员中驾龄最长的,走过的路也最长。山高水远,眉毛里伸出了长长的寿眉。
年来开启倾听,从周围传来的声音,有些是从抱怨开始,使人一再领教“干一行,怨一行”的威力。必定一吐为快后,开始心平气和,言辞有度,末了往往以略带欣慰的口吻作结。
我想,这个群体首先是以巨大的噪音来发声,赚来大把嫌弃,然后以塞满半条公路的巨大体量再次加深公众的不满印象。还嫌不够的话,只有不时见诸报端的事故报道,打下一个个难以短期消除的负面烙印。
现在,面前有一群。原本平淡的氛围,被我对于他们生计的无端发声所惊扰。如同出手扰动马蜂窝,怨言带着嗡嗡声向我袭来,真怀疑这一切就是我带进来的。
走神的间隙,联想起诸葛亮草船借箭的故事。眼下,我就是那只船。
若论兵法,不等一而再再而三,只避其锋芒,总能转嗔为喜。
这个节点出现在提议看车的当口。
赵师傅的红色货车载重量十吨,其他车大致在五至十吨,拉散货为主。
这种吨位的车,他三十年前就开上了。同样没变化的是,三十年前的货运价格与现在持平。单凭这两点,好像除了三十年光阴走失,带着他的年华,一切不曾变过。
但三十年间,当着众人的面,属于他们的时代的确来了,时代又拔脚走开。
三十年前,年轻的赵师傅开着货车全国各地跑。比起现在处处高速公路、车如流水,那时候车少,以沙石公路为主,对于开货车走长途的人来说难易程度不相上下。还有摆脱不了的疲累、寂寞、乏味,最后集中指向渴睡。
有几次,深夜开在盘山公路上,看见前面停了几辆车,相向正开来几辆车。双向车道,窄而险,车行缓慢,他便熄火跟在后面等车流过去。
这一等就是第二天的清晨,原来自己伏在方向盘上已经睡了一夜,锁骨压得生疼,脸上的肉都压出了深痕。
首先听见路旁树丛里鸟的鸣叫,清脆悦耳。等眼目清明,看见初阳已照亮对面的山峰,山腰间轻雾缓缓流淌。清新的空气涌入他的呼吸系统,肺腑如洗。下得车来,吓了一跳:他的后面跟了车,他的前面,是对向车道的车,全部望不到头,顺着山路各自伸向深处。
看样子,有辆车借道时堵了,就像缓慢流淌的水被挡了一下下,就势在原地蓄积成深潭。
没有人下车问道,每个人就势在方向盘上伏首,就此沉睡。
他是这条道上第一个醒来的人,自然负有义务。从夹缝里走向前方,两侧的同行依然没有醒来。不过五六辆车的距离,右侧车道豁然开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头车里的人睡着,只是睡着了,就让整个公路堵了一整夜,也让所有的车辆熄火,驾驶者沉睡了一夜,像被集体催眠。
他隔着车门将头车的驾驶员拍打醒,向前方指了指,又向后方指了指。对方揉搓了几把脸,伸展伸展胳膊腿,朝他笑了笑。机器一发动,轰鸣声立刻遮蔽了鸟声,尘土弥漫开来比晨雾还浓。
发动机的声响同时叫醒了众多驾驶员,车辆动起来,水重新流淌,奔向目标:前方。
后来,他就有经验了,知道莫名的停滞背后有时候仅仅是某个人途中入睡,实在太想睡了,就想打个盹。
这种导致众人皆睡的盹,他参与过也制造过。那次是在去广州的途中,接货的时间定在第三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有两车针织品的货要装入集装箱起程运往海外。
第一夜顺利过去,第二个晚上,他与师傅各自开着车,一前一后行进在山路上。平原直道还能互相瞭望照应,到了山道弯头太多,又有树木遮挡,很快就失去了对方的车灯光亮,后来连声音也不见了。才晚上十点多钟,他就开始瞌睡连连,拿凉水毛巾擦脸、抹清凉油都不管用,此时的上下眼皮互相吸引进入热恋期,毫无理性可言。后来,他不得不将车子停在道旁,想着眯上十分钟,离前车不会太远。
不出所料,等他醒来又是一个黑夜过去了,除了自己的前方车道,其他的又是车如长龙。他来不及打声招呼,甚至来不及产生内疚,发动机器一溜烟向前,直到开出山都没看见有车从后面来。
他开得很快,虽然知道来不及。他相信师傅肯定等在通常打尖的集市里。果然,师傅已经从等得冒烟着火自行绝望冷却,并且通过集市上的公用电话通知货主将无法按时到达。
那次,他们赔了运输费,还赔了人家一笔钱,事情才算了结。师傅没骂他,只是沉着脸,一直到接了回头货,谈好了价钱,才开腔说了句,你年轻,睡头重。从此,他一口气买了好几个闹钟放车里,总算没再因睡误事。
但因其他情况而导致的误事还是不能避免:熄火、爆胎……那时没有手机,沿途也没有电话。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能步行出山。
只有在步行的时候,才察觉,平时不想待不想开的车,实际上被自己严重依赖。最惨的一回在山路上整整走了一夜,要命的是脚上的鞋子并不是为长途行走准备的。山深处传来各种声响,惊出一身身冷汗。此时特别想它,露水一定打湿了车身。刚开始走,一步三回首,难舍难分。这之前,已在声息全无的车上坐立不安了很久。他知道必须下车去找人修理,往前或者往后。然而磨磨蹭蹭,总像等着什么经过,但只有时间和夜色经过。
守着车的时候很希望有人类的身影,现在一心希望没有人发现它被遗弃在半道,身上装满值钱的货物。直到看不见车子,死了心,专心地想这头跟了自己不少年头的猛兽宠物,想到它每次开动,总是双眼圆睁如炬,吼声震天动地,真正的猛兽见之也会夺路而逃。也像一般的宠物,除偶然失控,绝大部分时间里温顺无比,指东决不打西,总是比他坚持得更久。他想它钢铁的意志和躯体,很多时候以为自己具备这些,眼下看来是错觉:今夜没了它,人就变得从未有过地孤独脆弱。只能幻想着双脚也如车轮滚滚,便不用一步一步量过去。
这还不算最让他头疼的。以往开货车的人都知道,如果道路前面忽然出现大石头或树木,肯定是麻烦临头。处理障碍物,就不得不停车,一停车货物就难免被偷甚至被抢,所以他们都尽可能成群结队地通过那些不太平的路段。
更多时间是千里走单骑。有次在通过一个弯道时向里借道,却没顾着后面紧跟着一辆正想超车,对方一个急闪将事故化解掉。因为吃了一大惊,这辆挂着本地牌照的大卡车加速冲到他的前面斜停,驾驶员走过来,手里拖着根铁棒。他是知道《水浒传》的,看来者模样便是吃了酒的武松去打虎。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抡起只一下,就打破了他的前挡风玻璃。接着绕到驾驶室拼命拉车门,他在里面拼命拉住不让打开。僵持了一会儿,对方在车门上捅了好几下才转身走开。直到这人重新发动车辆,双方都没说一句话。待对方的车子只留下一路风尘,他紧拉车门的手放开,整个人松下来。觉得自己更像是路遇一只受了刺激的大熊,狂暴地发作了一通摇摆着走远,才得以留下毫发无损的自己,暗呼侥幸,自认倒霉,勉强顶着狂风直灌,开了好长的路到镇上去配挡风玻璃。
去年他最后一次独自进青藏高原送货,地震过后,有些地方的路况仍然危机四伏,但都比不上早年在四川境内过的一座雪山。当时到达山脚日近傍晚,路边几间平房,是唯一的建筑物,提供饮食与住宿。老板知道是要翻山的,让他们住下白天再走,说是晚上怕看不见相向的车。
这又让他自比武松,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过之前他要喝个醉气冲天壮胆,自己则要吃饱睡足。
第二天他几乎后悔。如果夜里行车,除了前方,看不清左右,估计不会怕到腿肚子转筋。白天,视线很好,看得见一侧车胎贴着悬崖,另一侧临着深渊,高度与深度都是他从未领教过的。加上倾斜度过大,弯道过急,路又窄,路况差,没有任何防护栏……所有危险元素都集中在一条路上。下山后他才知道一旦出事从这里翻下去,就再没有收拾上来的机会。车流量小,老远看见相向开来的车,轻车等重车,早早停到交换处。他绷着全身上到山顶,再绷着下山。发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程宁可绕远道。
下山后他将车停在路边休息了好长时间,可能是觉得要等等灵魂:上山的时候它肯定是吓得跌落在后面,下山的时候又赖在上面不敢下来了。
当时他买的卡车市值十多万元,相比一百来平方米的套房也不过万把元。投入是大的,利润也不错,如果出车的话,一天的毛利上千元。
还是有人决定早早退出运输界,其中一个在城西开了家小餐馆,他们常常在里面聚首。
有时候,去餐馆的队伍里会混入长途大客车的驾驶员——不乏从货运司机转轨过来。
听其说起夜行客车,乘客疲惫地进入深深浅浅的睡眠,再无嘈杂。白天滚珠似掉满路面的小型车稀少下去,高速路露出了原有的宽敞平顺。单纯的发动机声和胎噪,听久了竟像流水声。这是需要额外的警惕,警惕过于宽松的环境夹带上来的麻痹思想,一马平川接着一马平川,将解除一个人的戒备。警惕一种真空感,因为这一切会使人感到轻,无限的轻,大部分肉体已经被睡眠擦去,仿佛仅仅拉着一车轻盈的灵魂在行进。最后警惕倏而飞来的睡眠,像一只蜻蜓停上睫毛尖,轻盈同时沉重,晃晃悠悠。
货车司机的载重一直轻不起来。十吨也是拉,再加几吨一样拉,而那几吨,就是纯的利润。他们总是尽可能地多装些货,有时候,连自己也察觉车辆驶过,地球都在颤抖。
人生就是滚出来的,有多远滚多远。他们自嘲。但是过程仍有起伏,而不是一条直线。
他们的情绪,处在频繁的U形。刚接到货的时候,情绪高涨。有货就有收入,就养得起车,养得住家。到点的情绪也是处在高位,船到码头车到站,如释重负的感觉令人愉快。
途中才是情绪波动的时候,特别是遇见故障:路的故障,车的故障,人的故障。故障之外是疲乏,各种各样的疲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累会累及元神。原先走沙石公路,车里不配空调,一到夏天,车窗大开迎接翻滚的热浪。他们光着膀子,挂着毛巾,热风夹带着尘土,太阳灼晒着脸面。路比现在窄,有小车跟在他们后面吃尽苦头,弄得蓬头垢面。后来有了空调车,有了宽阔的高速公路,危险来自于路内。那些灵活穿插的小车脆弱得令他们害怕,左右张望的同时需要绷紧神经。路上开的时间一长,好像听见发动机的转速,车身的震动,车轮的滚动都传来疲乏感,负重行进。有时车身随着弯道倾斜,一阵风可能将之吹倒。路依然望不到头,神经会松弛,危险探出了芽头,可能一直是个芽头,也可能瞬间长大遮天蔽日。再度绷紧。一直往紧里绷也可能会断。
爬坡阶段,小车子擦身而过,留下它们,庞大的、沉重的,还在吭哧吭哧用力,仿佛提前陷入老迈。
停车场是他们视为营地的地方,起点、终点、打尖。大家伙们在此碰头,不约而同地,集合的效果惊人:世上居然每天有这么多东西需要挪个地方。
赵师傅的车辆停放地随着时代的变迁迁徙过多次。一开始,货车停车场未经硬化,动辄尘土飞扬。现在好多了,但卡车走动起来依然会卷起地面上的一切。
因为一直不通火车,周边所有的陆上运输都依仗他们的车。相当长时间里,宽大的车场,进出的车辆,一片繁忙景象。场内四周有些矮房子,开着小饭店兼小旅馆兼交易室,有人在这里等活,有来补充体力,有在这里交割。这里有床,有酒,有烟,有八面玲珑的老板娘。她牵头将货主与车主凑合、谈拢,顺便提供房间酒菜,各做各的生意,人情却全在这里沉积下来,是老板娘财富之一部分。
这里一直自成一体,不足为外人道。他们即使来到这里,印象中也只会充斥噪音、杂乱、粗鄙、不羁,令人心浮气躁,难以久留。但在货车驾驶员心目中,这里足可以消磨斗志。如果不像在公路上一样保持足够的清醒与警惕,任由美食与安逸、喝酒与玩牌,巨大尘幕与混响掩盖下的温柔陷阱将人拖住,就会出发不了——一旦出发,就只能往前不能退。曾经有那么些时候,在后视镜里瞥见车厢上满满的货物,会想到媳妇怀胎时的肚皮,孩子已经在里面,必须生下来。每次他接了货走在路上,也必须到达:安然无恙地、准确无误地。
这种压力过于巨大,少数人畏缩了一下,就迟迟走不出这个池子,由着它轻易地将整辆车子连同人生吞没。
现在的停车场小得多,还顶着临时身份——客观上,城区容不下那么大、那么嘈杂的空场地,主观上,现代物流业兴起,大型集卡出现,这些中小型以拉散货为主的货运车已经被挤至边缘地带。
但停车场越来越整洁是事实,尽量显出坚硬划一,多了规则与单调,少了一些柔软与温情。曾经虾有虾路,蟹有蟹路,拥有一辆卡车的人自豪威风,无论是在场内还是在路上。
赵师傅笑嘻嘻地说,女儿好几年前就不让他出门了。她说,爸这驾驶技术,在家开开小车接送外孙女上学,多好。他自己也打算明年真不出远门了。早已走遍全国,哪儿都不如家里。
我怀疑地看着他,他的背有些驼,须发斑白,符合老汉今年五十五的说法,更沧桑些,眼神流露出迷惘与黯淡。在物流业一步步走向普遍严密的这些年,开始老迈的他和他的老牛,不对,是车,蛰伏在一旁。还不肯死心,一边抱怨着,一边寻觅着遗留的边角地,牵出来耕耘一番。
曾经,他与它是风风火火闯九州。现在,那个时代真的走了,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