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蕾说你别管我。韩战说我不管你管谁。杨蕾说不要你管。韩战说你想让谁管。杨蕾奋力挣脱，韩战将她手臂的挎包拉下，那只名贵的包像纸片一样在他手里裂开。挎包里的东西哗地倒在地上，口红，粉饼，餐巾纸，半盒避孕套。
韩战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栗。他举着避孕套盒子，几乎要戳到杨蕾的鼻子，天底下有这么多钱好赚，为什么要赚这种钱？为什么不用你的手而用你的腿赚钱？你就这么贱吗？！
杨蕾夺盒子，不要你管！
韩战扯出一个避孕套，你既然这么喜欢，我就让你喜欢喜欢！他将杨蕾横身抱起，冲向卧室。
杨蕾喊，放开我，快放开我！我恨你！
韩战把她扔在床上，撕开衣裳，纽扣哗地绷开。韩战跟着扑上去。杨蕾拼命推他，但在韩战裸露的身体覆盖她的时候，大大地颤栗了下，就不动了。
这是一场开头夹着泪水，中间夹着呜咽，最后在温软中结束的做爱。
韩战进入杨蕾身体的一瞬，眼前突然亮出一道光，把心底所有的阴暗照得一片纯澈——她的过去，一点也不重要。
第二天小雨爬到他们的床头把他们拍醒。韩战把小雨抱到杨蕾身边，三颗脑袋挤在一起，很是热闹。
6
韩战托人介绍杨蕾去一家化妆品商店上班。韩战骑着摩托车把杨蕾送到店，回派出所的路上绕到车行，看中了一辆马六，问了首付，估摸着能买下，这样带杨蕾和小雨外出游玩就方便了。于是一路开着摩托车很高兴，还差点闯红灯。
一进派出所，小陈把韩战拉出来，问，真有这事？
韩战莫名其妙，什么事？小陈说，你跟杨蕾好上了？韩战说，男人别那么八卦。小陈说，韩战，你是傻呢还是傻呢还是傻呢？为人民服务也没服务到这个程度，有困难找警察，说的可不是什么献身的事都做，你——
韩战说，小陈，要不是看在你照顾过小雨的份上，你现在会满地找牙。小陈捂住嘴，退后两步。
指导员在门口说，韩战你进来，有事。
韩战走进指导员办公室，指导员忙着找新茶。
韩战说，不用找了，有什么事领导吩咐。
指导员说，韩战，个人生活本来不应由组织插手，可我们身份不一样，我们是警察，是社会光明面的形象，是正能量的标杆，是——好了，总之我们跟一般人不一样。所以，你要停止跟杨蕾的交往。
韩战静了一会儿，说，如果我不想呢？
指导员似乎被噎着，接着说，这不应该是你给我的回答。
韩战说，上班时，我是警察。下班后，我是公民。所以，请给一名守法公民以法律赋予的尊严和自由。
韩战出去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尽快把马六买回来。
杨蕾上了三天班，第四天就睡懒觉了。韩战催她，说现在开汽车反而比摩托车赶时间，因为摩托车可以绕小巷抄近路，汽车速度是快，可路远了点，所以必须快点起床。
杨蕾在被子下的身躯扭了扭，韩战一阵心动，俯身吻她的脸，起来了小懒猫。
杨蕾扭了扭身体说不去，她不喜欢那家店。韩战问为什么，以她的容貌身材，那家化妆品店聘她简直就是活广告。杨蕾没说话，韩战一细看，发现一行泪水挂在她眼角。他急了，问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很简单，不出三天，那家店对她的过去摸得一清二楚，很多顾客“慕名而来”，生意是好了不少，她这个活广告确实做得很火爆。
杨蕾惨然一笑，我注定不能像平常人一样生活。
韩战沉重地喘了几口气说，你在家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韩战在办公室刚理了几个小案子，小陈进来说所长让他去办公室。
韩战一笑，昨天是指导员，今天是所长，看来明天得局长了。
韩战走进所长办公室。所长没给他倒茶，说上面打算调动他的工作。韩战说调去哪里。所长说可能是某个乡镇派出所，距离市区五十公里。所长又说，你有什么意见和想法吗，可以提出来。
韩战说，我没意见。
韩战用了十分钟考虑了这事。考虑结果是，杨蕾和小雨也跟着去，这说不定是好事。这样想着，他理案子的时候很轻松，甚至吹起口哨。
小陈进来窥探，问他是不是受刺激得失心疯了。
韩战笑着说滚。
吃过晚饭，韩战和杨蕾坐在沙发，小雨在搭积木。韩战搂着她轻松地说他要换工作环境了，那地方山清水秀风景优美，她可以跟着一起去，在陌生全新的环境中生活，会是不错的事。
杨蕾说，是山区？
韩战迅速地说，有一点点山，但大部分是平原。我调到乡镇派出所，你和小雨也一起去——
杨蕾说，不，我不去，我绝不会去！
韩战看着她苍白而坚决的脸，说，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
杨蕾抱起小雨，弄乱了她好不容易搭好的积木城堡，我不会去，小雨也不会去，我们不会跟你去！
小雨看着弄乱的积木，哼哼几声，溜下来继续搭。
韩战说，你不想我们过得开开心心吗？
杨蕾说，小雨有心脏病，随时会发作，山区有救护车吗？有好医院吗？有好医生吗？你想没想过？你觉得我们真的可以过得开开心心吗？
韩战无言以对。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在杨蕾面前自己像一名弱智儿。
这一夜，在一场精疲力竭的做爱后，他们各据床边，盯着窗外的树枝在天花板上投出的斑驳光影，久久不说话。在听过彼此漫长而呼吸不均匀的喘息之后，杨蕾说，分手吧，韩战。
韩战将头久久地埋在杨蕾的胸前。杨蕾用手指头一下一下梳着他短短的头发。杨蕾后来沉沉睡去，韩战捧着她的脸长久地看着，泪水落下，滴向她的眼。他分明看到黑暗中她张开亮亮的眼睛，又迅速合上。
她的眼睛吞咽了他的泪水。
韩战和杨蕾第二天起来时，发现小雨昏迷在床下，额头跌出了一块大乌青。
杨蕾跪在孩子面前，揪着头发一遍遍后悔昨晚没有陪小雨。
昨夜那一场痛不欲生的做爱，一定有罪。
韩战几乎油门踩到底狂奔医院。路上他记不清闯了几个红灯。车子直接开到急诊室门口，韩战抱着孩子狂奔高呼，心脏病，急诊！
急诊室门口亮起红灯。护士催他交费用时，韩战才想到身上没带多少钱。他打开手机，手指在其中一个号码上停了几秒钟后，终于拨出去。
他说，妈，我需要钱，越多越好。别问为什么，事情解决后我们好商量。
在身边响着急诊室纷乱的呼救声与脚步声的时刻，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哽咽的。电话那头的邱永真短暂的沉默后，冷静地说知道了。一分钟后，韩战的手机短信提示，银行卡进了十万块。
韩战不敢去碰杨蕾，他只要朝走廊长椅坐过去一点，杨蕾就触电似的移开，似乎这样才能减少一点对女儿的愧疚。
小雨死里逃生回来。手术推车下的身体弱小得像个玩具。
接下来几天，韩战一下班就跑医院，杨蕾整天陪在小雨身边。孩子的气色一点点好起来，但杨蕾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韩战在路上买饭店的外卖菜和煲汤，菜品新鲜味美。杨蕾没吃两口就停下，说没胃口。
韩战调动的事，派出所里也没提起，似乎也搁浅了。
有一回韩战刚走进病房走廊，就看到一辆推车从小雨的病房推出，白床单下蒙着一个小小的身躯。韩战愣在走廊中间不动。跟着杨蕾从病房里出来，无力地在门口的长椅坐下，捂着脸无声地哭泣。
推车走向走廊另一头，他想喊停一停，可嗓子被堵住，两只脚也像被钉住，动弹不得……很久之后，他朝杨蕾奔去，蹲下身抱住她的膝盖一迭声喊，小蕾，不要难过！还有我还有我，小雨不会走，不会！还有我还有我——
杨蕾抬起迷茫的脸，你说什么啊？
韩战说，小雨没有事吗？
杨蕾说，病房的一个孩子走了。韩战，我好怕——
韩战将她抱进怀里，抱住她的一瞬，他真想把她的影子与自己的影子烙成结结实实的一团，就像铁与铁的铸熔，水与水的渗透。
三天后韩战接到正式调令。意外的是，他将调去省公安局打黄扫非办。韩战捏着调令坐了一分钟，冲出办公室，开车朝医院跑去。他一路拿这张纸吻了五次。省城比这座城市更具备良好的医疗条件，杨蕾的担心不会再有了。
韩战一进门就退了出来，他觉得自己走错了病房，退出一看，确实是那门牌号，可病房里空空荡荡。他奔到护士台，语无伦次地指着病房问病人去哪里了。
护士说转院了，好像去了上海，也可能是北京。
韩战说，谁让转的？我都没同意，怎么可以随便乱转？
韩战要看转院单，护士从抽屉里找出递给他。韩战的目光迅速落到签名落款，看到的是母亲邱永真像男人般坚硬有力的签名。
韩战打杨蕾的手机，手机长久无人接听。手机即将没电时，一条短信跳进来：我从地狱来，要到天堂去，正路过人间。韩战，你路过了我全部的人间。够了。
走廊雪白而漫长，像通往世界的尽头。他像雕塑一样直直地站在长廊中间，顶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细很薄。韩战忽然发现影子似乎被削去了半个。
韩战拿出调令看了看，撕一下，再一下，再一下……他一扬手，碎纸片像天女散花一样纷纷扬扬。他仿佛看到杨蕾的面孔在纷扬的白色纸片间忽隐忽现，然后那些白色纸片变成了斑斓的树叶，像蝴蝶一样张开翅膀在半空旋舞，缓缓落下。
他的脚下，瞬间出现了一整个白茫茫的冬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