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没等到胡凃登门造访，倒是迎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
“栎儿，楼下有人找你。”
我正在房间里津津有味的玩儿着电脑游戏，我妈突然推开门走进来叫我，我抽空瞥了她一眼，她的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盯得我怪别扭的。
“谁啊？瞅着我打游戏的时间来找我，烦死人了。”
我撂下手里的鼠标，气鼓鼓的走到窗前探出脑袋一瞧，孙娟正笑吟吟的站在我家院子里，抬起脑袋冲我摆手。
诶？怎么是她，而且就她一个人来了，胡凃那家伙去哪儿了？
我疑惑的抓了抓后脑勺，拉上窗户。我妈站在身后笑的更奸诈了。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想着想着突然灵光一闪。似乎有点明白了，我妈可没见过胡凃和孙娟在一起，这老娘们儿敢情是把孙娟当成我女朋友了！
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儿，我回房间关上电脑，套好外套就要出门。
“加油哦，小伙子！”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妈一直跟在我身后，见我要出门了。绕有深意的补了一句。
“打你的麻将去！一天到晚脑袋里都装些什么玩意儿！”
“诶我说你这个小兔崽子，你老娘这是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我摆出一脸不屑的表情，我妈眼瞅着就扬起了巴掌。
“得了吧你，该干嘛干嘛去！”
我脖子一缩，趁着我妈的巴掌还没落下来，一溜烟儿拉上门跑下了楼。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胡凃呢？”
下楼走到孙娟面前，我四下搜寻了一下，指不准胡凃这小子就藏在哪个角落里，随时可能窜出来。
“别看了。”孙娟见我探头探脑的模样，看出来我是在找胡凃，轻笑了一声。
“胡凃跟着他爸妈去祭祖了，我没跟着去。”
“那你来找我是？”
“有些事情想找你聊聊，找个地方坐坐吧。”
找我聊天？我心里的疑惑更深了几分。有什么事情非得要跟我说的，我又不是菩萨，怎么他俩的事情老是要来找我解决。
“诶，别发呆了，说说去哪儿吧。”
见我站在原地发呆，孙娟唤了我一声，我这才反应过来。
“哦，那去河边上走走吧。”
“河边？”
“对啊，河边，我和胡凃最爱去的地方。”
只要是跟胡凃有关的事，我都习惯去河边上走走。那种感觉就好像文人写字作诗一样，总得要在夜半时分，点一支烟泡一杯茶或是端一碗酒，这样才能找到创作的灵感。
“好吧，那你带路。”
孙娟眨巴眨巴大眼睛，她还不能理解对于我和胡凃来讲，家乡的河边是一个怎样神圣的地方。
漫步来到河堤上，有三两个老人正在放着风筝。我抬头看向天空，几只风筝飞的老高，在风中打着转儿忽高忽低。看着老人们手中的缠线器，我有些感慨，现在的风筝质量可比我们小时候放的纸糊风筝好的多了。我们那个年代，风筝裂了口子就是拿透明胶带粘一粘，线断了就是重新接在一起，遇上头重脚轻老是往地上栽的，也只是在尾巴上吊一个塑料口袋而已。
“在想些什么呢？”
孙娟看我定定的望着天空，也徇着我的目光看去，瞧见了空中翩翩起舞的风筝。
“嗯，没什么，就是想起小时候了。”
我收回目光，眼睛落到孙娟身上。
“说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吧。”
“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就是想找你跟我讲讲胡凃小时候的事情。”
孙娟一直看着风筝，嘴上应着话，我有些捉摸不透。这丫头找我就为了问胡凃以前的事儿？一开始我还以为她要来问问我怎么应付胡凃的爸妈呢。
“这个嘛……怎么说呢？胡凃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他勤奋好学，中途因为某些家庭原因差点没机会念书，后来克服了种种困难，终于还是圆了自己的梦。”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要从何说起，要说我跟胡凃两人互相之间肯定是无比的了解。但突然之间有个外人要让我说说胡凃的事儿，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个主意。有些东西言语是讲不明白的，能懂的人不必说，不懂的人讲不通。
“胡凃说你平时挺能掰的，怎么现在说起话来这么死板了？”
孙娟终于收回目光转向我，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你是头一个这么问我的，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知道些啥。”
“这河边上景色真美。”
孙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我知道胡凃的父母不赞成我和他在一起。”
喃喃自语似得，孙娟长叹了一口气。
“我跟你讲实话，你不要告诉胡凃。其实我妈也不同意我俩的事情。”
像是透露了一个极大的秘密一样，她的脸色阴晴不定，我猜不透她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但是这简短的一句话，我心中对于胡凃的担忧更甚了几分。
其实很早之前胡凃跟我打电话说了要去美国的事情以后我就有这个忧虑了。胡凃的父母我是清楚的，一直以来的想法就有些奇怪，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有些不通人情世故。打个比方说，在我们这个地方，一般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的事儿都会请街坊邻居一起热闹热闹，我们家从来都不会落下这些事儿。但是胡凃家不一样，他的父母从来都不会参加这些宴席，刚开始大家都还招呼他们一声，后来慢慢的大家摸出了这个规律，有什么事儿也都不再通知他家了。
如果说孙娟的母亲不同意她和胡凃在一起我还可以理解，毕竟谁家父母都心疼子女，希望女儿嫁到个好人家，这于情于理都正常。但是胡凃的父母因为孙娟家境殷实就不同意，这说起来有些奇怪。
“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听听孙娟的意思，毕竟在这段感情里孙娟的想法占了主导。胡凃自然是不必说，他决定的事情就是一根筋，但是如果孙娟的念头动摇了，这件事儿基本就黄了。
“我能怎么想？我喜欢的是胡凃这个人，其他的我不在乎。”
“那不就对了，胡凃肯定也是喜欢你的，说起来你还是他的初恋呢！”
眼见孙娟表明了态度，我心里的大石头也算是落了地。只要她这么想就好，其他的问题都可以解决嘛。
“杨栎，你想的太简单了。”
孙娟的语气却并没有轻松起来，反而让我听出了更深的担忧。
“我爸挺喜欢胡凃的，他说胡凃人踏实，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但是我妈……这么说吧，我们家都是我妈做主，她的反对态度很坚决，我怕我抗不下来。”
“怎么会呢？你父母不是让胡凃去美国深造吗！”
我有些急了，这意思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劲儿啊。
“我妈说要她同意也行，但是胡凃必须要入赘到我家来。所以我们家要移居美国，我妈就是提出带胡凃一起去，想考验一下他。”
……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啊，我突然有些弄不懂这些父母的想法了。要我说，胡凃家里三代单传，虽然是穷了点，但是一家人的传统思想却是很重的。要胡凃去当上门女婿？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这件事……胡凃知道吗？”
憋了半天我终于问出了重点。如果胡凃自己知道这里面的猫腻还一心想着要去美国的话，那情况就更复杂了。从我的内心里讲，我不希望是这个结果。
“他不知道，我不敢跟他讲，我想等他去了美国再告诉他。”
孙娟看出了我在想些什么，也没有隐瞒实情。
不知道就好，我松了一口气。可是这件事情到最后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的，等胡凃知道了实情，他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唉，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我看着眼前的孙娟，不知道是该恨她还是该支持她。为了感情她自私一点我可以理解，但是她要把胡凃骗到美国去，就像是要夺走我最好的朋友一样，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儿。
胡凃啊胡凃，我上辈子是欠了你什么，你小子这一辈子都要让我头疼。
“这件事，你别告诉他，好吗？”
我还没有完全消化这些信息，孙娟倒是先开口让我替她保守这个秘密。
“等去了美国我一定会告诉他实情，到时候再让他自己选。”
“我……唉……”
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好像整件事从头到尾我都只能做个旁观者。胡凃到底会怎么选择，知与不知是否会影响他做决定，我也说不清楚。
我内心无比希望他能够收获属于自己的幸福，但同样也希望他能留下来，虽然不一定是留在我身边，但至少人在国内，我以后的日子不会觉得太孤单。
胡凃很久以前问过我，说用什么来形容我们之间的友谊。我曾回答说人们对于两个人友谊的最高评价，就是觉得这两人一定是同性恋。当时我还开玩笑说，如果等到我们都四十岁了还没有人要，干脆就凑合凑合在一起过算了，胡凃笑骂说我臭不要脸。
拉扯了一些毫无营养的话题之后，孙娟先行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河边上走神儿。我趴在河堤的石头护栏上，静静的看着河水一波接着一波奔向远方。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这伫立在河道两岸的护栏，而胡凃是那奔流不息的浪。我已经深深的扎根在这里，任它斗转星移、日新月异。他则是一路向前，由弯弯的小河汇入滔滔江流，再一路高歌闯入大海，去到更广袤无垠的世界。这就是胡凃，是那个不曾展现出野心却立志要改变自己人生的不羁者。
他无怨无悔，哪怕最后只能无力的湮没在滔滔狂浪之中。
我其实是很矛盾的。
我很想把今天孙娟告诉我的一切统统都说给胡凃听，这样我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说服他不要去美国。可如果我这么做了，相当于是活生生的拆散了一对情侣，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祖训。对于孙娟这个人，我谈不上有特别的好感，但也不讨厌。至少今天她能叫我出来，跟我说这些秘密，说明她是真的喜欢胡凃。能有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女生，我有些羡慕胡凃，但更多的还是祝福。
“人有权利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无论对错，都是需要自己负责的人生。”
父亲曾说过的话在我耳边响起，也许我真的有些自私，胡凃的人生应该由他自己书写，而不是我插手其中写写画画，涂抹一些自己喜欢的、胡凃却不想要的颜色。
那就随他去吧。我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子儿，拼尽全力扔向了河面，水花飞溅，涟漪层层散开。
日子过得飞快，感觉自己只是睁眼闭眼数次，七天就悄悄溜走了。
期间我和胡凃单独出去玩儿了几次，孙娟并没有跟来，按照她的说法，胡凃以后每天都陪在她身边，这仅有的几天就把他让给我，让我们两兄弟敞开了玩儿。她自己则是在家里陪胡凃的父母聊天，一来是增进彼此间的了解，二来是尽力表现的好一点，好早点让胡凃的父母接受她。
我和胡凃倒也真是肆无忌惮的疯，期间胡凃终于成功的被我灌醉了一次，这小子也知道我最想做的就是逼他喝醉，索性也就遂了我的愿。
不得不说我俩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回到我们小学母校去看了看。母校已经翻修了一次，比当年更加气派，学生也更多了，俨然成了我们当地最好的小学。费了半天口舌才说服了保安放我们进去，我和胡凃坐在新修的旗台上，旗台似乎又加高了一些。小时候我们坐在上面的时候脚还够不着地，如今长高了这么多，却还是差那么一点。
学生们都还在放假，学校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保洁阿姨在无精打采的揽着本就不多的灰尘。我和胡凃懒懒的晒着这十月初的秋阳，回忆着很多年前我们在这里有过的对话。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胡凃了吧。”
胡凃微笑着问道，眼睛却并没有看我，而是仰起脖子来，看着旗杆上因为没有风吹而耷拉着的五星红旗。
“知道了，因为你是个傻子，哈哈哈哈。”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头扬的老高，不过我没有注意到国旗，只看见天上有一群出来放风的信鸽。
“有时候我在想，要是我们就一直留在小时候该有多好。”
“是啊，小时候多好，现在要烦恼的事情越来越多，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对自己都这么陌生了。”
我有些好奇胡凃突然之间的感慨，他其实是个着眼于未来的人，至少大小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长大以后要什么。所以一时间他说出想回到小时候的话，我不禁侧目多看了他几眼儿。
“怎么了，我脸上有麻子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连你都开始怀念童年了，这个世道是不是变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狗屁道理，我就不该怀念童年吗？说起来，我倒是想起来当初某个人挨打的时候还向我求助过呢！”
胡凃莞尔一笑，恍惚之间我又看到了那张记忆中的脸，挂着老长的鼻涕串儿，时不时的把它又吸回鼻孔里。
“我说你别老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好吗？我还没提你当年背着药箱子走街串巷的事儿呢！”
这话一出，胡凃的脸色变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我以为自己戳到他的痛处了，连忙跟他道歉。
“没关系，我只是想起那段时间，心中有点伤感罢了。”
胡凃摆摆手，看得出来，那些岁月是他生命中一道刺眼的疤痕。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但是每每他想起来，还是会觉得闹心。当下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这样静静的和他并排坐着。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我们都能感受到自己多年前留在这里的影子，虽然环境在变迁，人事在更迭，但记忆总是不能被磨灭的。
“我们去当年的老巷子看看吧。”
我心血来潮提出了这个建议，胡凃有些好奇的看着我，似乎不太理解我在想些什么。
“你想去看看当初你挨打的地方吗？你这个人是不是有怪癖哦。”
“没，我就是觉得应该回那儿去看看，说起来，也算是我们友谊开始的地方。”
不知道怎的，这种念头在我心里越来越强烈，我很想再去那儿走走，当然，是和胡凃一起。就像我跟他说的，那是友谊开始的地方，也是我们人生轨道里最重要的一个交集点。
“那行，去看看吧，反正就在这附近没几步路，就是不知道老巷子还在不在。”
胡凃点点头，我俩一起从旗台上跳了下来，循着记忆中的路径，去寻找当年那条充斥着零食小贩叫卖声的小巷子。
巷子还在，只是少了些许生机。
走进老巷道，迎面吹来的是一阵过巷凉风，我和胡凃不由自主的紧了紧衣领。巷子两边的楼房有些已经被翻修过了，有的还是当年的模样，在我们看来倍感亲切。我记起当年巷子口摆摊卖豆筋条的大娘，她总是骑着一辆三轮车，车斗里有一张长木桌子。木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佐料，最主要的就是醋碗和干辣椒碟。那时候豆筋两毛钱一根，她会把事先就煮好的豆筋丢进开水里再过一遍，然后用一个小小的食品袋装着，在里面放上些醋和辣椒，然后递给买的人一根牙签，用来串着吃。当然，菜品还有藕片和土豆片之类的素菜，如果你觉得口味淡了，还可以自己从醋碗辣碟里勺一点出来放进食品袋里。
还有当年骗了我零花钱的讨饭老爷爷，脖子上挂着手写的告示牌，穿着一双露脚趾的破布鞋。不过他倒是很有傲骨，只是站在那儿不动，也不主动向过路的学生要钱。
噢，对了，差点忘了当年最喜欢吃的搅搅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反正我们就是这么叫它。无非就是一种很粘稠的类似于固体胶水的玩意儿，有很多种颜色，最常见的是绿色和红色。卖糖的人会找出两支很短的竹签子，从脸盆一样的盛放容器里交替着竹签搅出一坨糖来，然后就这样拿在手上，随你是舔还是吃。不过要说明的一点是，这种糖一般我们都是边吃边不停的搅拌，好像是会越搅越多。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糖岂不是永远都吃不完了，所以应该只是某种自我施加的心理暗示作用罢了。
想起这些我们小时候特有的产物，我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走在这条不足两百米长的巷子里，背着书包，从头吃到尾，回到家连晚饭都省下了。
如今这些东西都再无踪影，人们日益提倡食品安全卫生，那些过往岁月也在随着社会的发展而慢慢绝迹。
我和胡凃一路回忆着曾经巷子里的某某老板某某小吃，来到了当初我挨打的那个角落。
“看，那块井盖子还在那儿诶。”
胡凃指着角落里的一块铁井盖对我说，现在这种老式的井盖基本都看不到了，没想到这里还保留着一块儿。当年我就是蹲在井盖上挨得打，自然是记得无比清楚。
我走过去，蹲下身子细细的抚摸着井盖上的纹路，感觉冰冷的它传递给我的却是一种温暖的情绪。似乎它也能认出我，认出了当年那个一人面对四个小流氓而感到无助的孩子。
“胡凃，这里是我们友谊开始的地方。”
我背对着胡凃轻声说。胡凃也缓缓的走到我身边蹲了下来，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是啊，一晃就是好多年过去了。当年我们都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如今都已经长成了大人了。”
“好了，我们走吧。”
我蓦然站起身来，向着巷子口走去，没有一丝犹豫。
“诶，你怎么就走了，不再待一会儿吗？巷子我们都还没有走完呢！”
胡凃呆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赶紧追上我的脚步，他觉得奇怪，提出来看看的是我，马上要走的也是我。
我迎着风大踏步的往前走，脚下坚决，根本不回头。
其实我来这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想寻找的东西也已经找到了，事到如今，我终于可以坦然的面对胡凃要离开这件事情。
那块锈迹斑斑的井盖让我想起了十年以前，曾经有个瘦弱的孩子，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毫不犹豫的走到我身边，他伸出自己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漂亮而又精致的圈儿。
“你们两个，冲我来..”
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