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夏天,我们当地办起了一所公私合营的初中,号称是全市教学质量第一,还采用自主命题自主招生的方式来搜罗全市的好学生。同年7月,在结束了小学的最后一学期以后,胡凃毫无悬念的在小升初的考试中跻身全市前十名,顺便去试了试该校的自主命题考试,轻而易举的刷了个前三,被学校盛情邀请前去就读。
我还是那副万年不变不着调的样子,中考就不想多提了,虽然也去参加了所谓的自主招生考试,但是我的成绩显然连这个学校的边儿都摸不着。我爸跟我说“要不然你就去区县里的学校读初中吧!”显然也是觉得我在学习方面的可塑性几乎为零。
然而我寻死觅活的说如果不让我跟胡凃读一个学校,我就要离家出走去流浪天涯海角,再也不念书了。我爸生平第一次“认真”的考虑了我的要求,最终答应了我的要求,可能的确是怕我一气之下真的跑掉。他认识的人不少,于是专门抽出时间来四处找关系活动了一下,不知道这个过程中有没有花钱打点,反正最后千辛万苦的把我以“借读”的名义弄进了胡凃所在的初中。
如愿以偿的进了这所学校,我感到异常的兴奋,并不是因为这个学校对我有多大的吸引力,而是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我又可以成天和胡凃厮混在一起了。至于以后高中在不在一起念书,并不是我现在需要考虑的事儿,反正有我爸给我开后门,也没什么办不成的事情。
作为一个响当当的“关系户”,我十分对得起这个美誉。大大小小的考试,就没有一次掉出过年级倒数前三,胡凃评价我是全校学子坚实的后盾。老师们似乎也默认了我这个万年吊车尾的,反正只要我不在学校里挑事儿,也没有人来故意找我的麻烦。
古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能是受到胡凃的影响,我偶尔也会认真的听一下课,因为每次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老是在寻思着怎么解题,问他一句话至少要三遍以上他才顾得上搭理我。所以我百无聊赖或是实在不想睡觉的时候,也会听听课学点东西,无非就是想着偶尔能跟胡凃找到一些共同话题。
第一学期很快就混过去了,期末考试的成绩下来,我史无前例的考了个年级倒数第四。这可把我爸乐坏了,比别人家里出了高考状元还高兴。也难怪,小学六年,年年作为倒数第一名的家长被老师请到学校去做思想工作,确实也是苦了他了。
第二学期开学时,父亲托人从省城里给我弄回来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那时候还没有什么捷安特美年达,凤凰和永久就是自行车里绝对的老大。我们学校离家算不得太远,走路的话大概也就半个多小时,学校里的学生大多都还没有骑上自行车。本来我想着胡凃家肯定不会花钱给他买自行车,特意检查了一下后座的载人装置是否结实,想着以后带着他一起上学。
然而新学期伊始,胡凃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自行车,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大哥,你哪儿弄来这么个古董车,你就不怕骑着骑着散了啊!”我车前马后的打量了一番。
“我也不知道我爸哪儿给我弄来的,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他出去给人家干活儿的频率蛮高的,经常半夜才回来。怎么,就许你骑自行车,我就不可以啊!”胡凃看我的眼神,跟我看他的爱驹眼神是一样的。
翻了翻白眼。“之前还想着以后我带你去学校呢,既然你有自行车,那就给我省事儿了。”
就这样,胡凃骑着这辆破自行车每天跟我一起去学校,初中三年,他的车跑过多少次车轱辘我没有计算过,不过断过十多次链条这事儿我倒是有点印象。好几次我笑他说不是他在骑车,是车在骑他。
他是个很知足的人,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抱怨条件艰苦,倒有点乐在其中的感觉。学习上我们之间更没得比头,胡凃在初中越来越展现出其在文学方面的天赋,年少时读的经典,在这几年厚积薄发。几乎每次周一学校开晨会的时候,校长都会亲自表扬他又在某某作文竞赛里获得了几等奖,还当着全校的面颁奖状给他。
对此我没有嫉妒,觉得自己的好朋友牛,说出去面子上也沾光。反正像我这种全校皆知的二世祖,学习上不用太努力,以后的日子也能强过全校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当然,这完全得益于我有个好爹。
有一次语文课上,老师一时兴起,跟我们讲起全国的顶尖大学,正讲的唾沫横飞,突然看见在角落里睡得鼾声震天的我,像是抓住了一个典型。
“要是杨栎以后能考上大学,你们信不信,我从这栋楼的楼顶上跳下去!”
全班哄堂大笑,吵醒了我,我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感觉莫名其妙。对于语文老师的挖苦我倒是没什么要说的,只是好奇为什么他甚是这么想不开,我考上大学他就要跳楼?先不说我的成绩究竟能不能考上,要是逼急了,大不了让我爸花钱给我整一张录取通知书,到时候拍在他脸上,看他是跳还是不跳。
那天放学以后,我突然记起这件事儿,随口问了胡凃一句。
“诶,我说糊涂,你以后想去哪儿念大学啊?”
胡凃特别认真的回答了我的问题,说想去读北京大学。搞不懂他为什么想去北大,北京离家多远啊,估计也没有火锅吃。
“要是有一天我能坐在未名湖畔读鲁迅,读老舍这些大家的书,就算是一头扎进湖里死了,我也觉得值得!”
现在的这些人都是怎么了?说起考大学,语文老师要跳楼,胡凃又说要跳湖,难道上大学就非要死个人吗?我简直不能理解这些人的思维,生命如此短暂,睡一觉吃个饱,不是更惬意吗!
提到北京大学,我倒是有印象,语文老师说那是个很牛逼的地方,和什么清华大学并称为全国高校的“双雄”,而未名湖是个什么玩意儿我的确不太清楚,仅凭字面意思,估计是北京大学里的一处景色。
顺便,关于胡凃说的什么鲁迅老舍,极为厌恶背诵课文的我,想起他们的文章简直就是噩梦。初中的语文课上学到过鲁迅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叫《故乡》的,里面提到了鲁迅家下人的儿子闰土,在夜下的西瓜地里,为了守护东家的财产,与穷凶极恶的猹对峙。我理解不了全文的中心思想,老师抽我起来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是这么说的。
“我说这些文化人真是啰嗦,什么猹啊什么西瓜地啊,这些芝麻大小的事儿也要拿出来做一篇文章。要吃随便吃,我还要睡觉呢!”在老师铁青的脸色下,我继续趴下做我的白日梦去了。
可恶的是那些编写语文教材的人,把这些无聊的东西拿出来给我们做成课本我也就忍了,还非要在课文后面加上“背诵全文”这种变态的要求。是谁提议的,你出来我保证不找你麻烦!
当我抱怨这些的时候,胡凃歪着脑袋想了想,我还以为他是支持我的,结果他憋了半天,给我打了一个高深莫测的比喻。
“杨栎,你有没有觉得,你就像《故乡》里的迅哥儿,家里条件好,像个土财主!”
“那你呢?难道是猹吗?”我一边嚼着泡泡糖一边问。
“我是闰土啊,家中贫苦。诶,你别说,还真挺像的!”
“你是午饭撑傻了吧,我看见你中午吃了两大碗干饭!要么你就是书读多了把人给念傻了。这都什么年代了?社会主义时期!你还给我整地主老财这一套呢!喂,110吗?这里有人在进行封建主义复辟!”我比起大小两个拇指架在耳朵上,装作打电话的样子。
“你别急着反驳我,我只是打个比喻而已。“胡凃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其实吧,这世上有钱人家的孩子真的很多,但是穷苦的孩子更多,他们的未来从出生下来就注定了是不同的。你看啊,像我这样,要奋斗到你以后的生活水平,还不得拼了老命才行啊!”
“我说你今天是不是要跟我扯犊子!简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走走走,听说校门口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我们去尝尝怎么样?”
“好啊,你请客我当然恭敬不如从命了,老爷~~~。”胡凃故意阴阳怪气的拉长了语调。
“少来这一套!再叨叨我揍你!走吧,奶茶算我的,咱哥儿俩谁跟谁啊!”
一路上都是我们的笑骂声,还有胡凃故意按响的车铃。
我从未在意过胡凃所说的,不管我俩是否真的一个是出身富贵的迅哥儿,另一个是生来命苦的闰土。
也许他说的没有错,我的确像是个迅哥儿一样的少爷。
2003年,国内经济飞速发展,转眼我们就要结束初中生涯。胡凃又开始不搭理我了,周末也没日没夜的窝在房间里看书,忙着备战中考,我实在是无聊了,就跑去小学时的游戏厅打打街机,结果不到半个月来了一群大盖帽,当着老板的面把所有机器运上了拖板车,我更没有乐子可寻了。
那段时期父亲迷上了看报,每天茶余饭后都抓着报纸上的经济板块翻看,一看就是几个小时,还不时拿着纸笔写写画画的,也不知道在研究什么。我想凑过去撒个娇讨点儿零花钱,他也会把我轰走。
夏天还没完全过去,可我怎么也无法在树上寻到天牛了,难道它们都迁徙了?
这天晚上,全家正在其乐融融的吃着晚饭。我爸的面前照例摆着一张报纸,他刨一口饭看一眼,差点把米喂到鼻孔里,奶奶在一旁扇着蒲扇直摇头。
“我说杨三儿,你这是中了什么孽障啊!”
“就是,肯定是中了孽障!”我偷偷瞅了一眼我爸,小声的附和着。
“啪”,碗筷飞起来老高,落在桌子上的时候不停地打转,父亲一掌拍在桌子上,状若癫狂的站起来大喊一声。“我要去沿海,去做房地产!”
说这话的时候比街边唱戏的班子声音还要大。
我不清楚这么多年来父母究竟存下了多少钱,只知道我妈跟我提过,过段时间家里的老房子要翻修一遍。
那天晚饭后我妈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敲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我吓得连房门都不敢出,默默的心疼那些厨具,似乎得罪她的是这些家当,而不是另有其人。
当我爸最终从我妈的梳妆盒里翻出来存折本时,我妈气得在院子里一边打滚一边放声嚎叫。
“你整天研究些莫名其妙的报纸!看什么经济板块,你懂个屁!别以为卖了几年蔬菜就能搞什么经济建设,自家的房子还没起,就要拿着钱去搞什么房地产,我看你就是想把家里的钱全部拿去打了水漂!丢进河里还能冒个泡泡呢!你去,去了就不要再回来,我看你也不想要这个家了!”
那段时间家里几乎每天都处于鸡犬不宁的状态,我妈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隔着房门都能听到里面啜泣的声音。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我爸是不是真的要走,具体哪天会走。但是他的行李早已打包完毕,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我上去摸了个遍,摸到个硬邦邦的椭圆形物体,用手指敲敲还发出金属的闷响,似乎是我小学时用过的铁饭盒。
傍晚,父亲搭了把椅子坐在阳台上,我走过去的时候,有一片不知从哪儿吹来的叶子落在他头顶,本想伸出手想帮他摘下来,父亲却突然转过脸来看着我,额头像要皲裂开的椿树皮一样,刻出几道曲曲折折的沟壑。看见是我,他挤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张揉的皱巴巴的报纸,垫在身边的地上。
“儿子,来坐下陪我聊会儿天。”
我走过去铺平了报纸,上面有几个显眼的红色大字标题“我国沿海地产行业发展迅速,大量劳动力涌入”,我爸就是要去搞这个吗?我心里打个了鼓,盘腿在他身边坐下。
“爸,你为什么非要去沿海呢?我觉着我们现在生活条件已经很不错了啊!我老听见周围邻居说我们家已经走上了小康。”没有研究过小康这个词,就是听着很洋气。
“呵呵,你还小,不懂大人的这些事儿。”
父亲从另一边的地上拾起一个纸盒,是包二块五的大宅门,我记得他之前从来不碰烟的。
说起对烟的理解,我一直认为那是在耍酷,经常看见街边混混躺着一头仙人球一样的发型,嘴里叼着一杆”阿诗玛“,游荡在学校附近找学生要钱,我也遇到过几次,只不过身上的确也没带钱,他们也没有把我怎么着,顶多啐我一脸口水,君子动口不动手。后来为了防止再被他们拦下,我也会点一根烟放在嘴边,虽然抽不下去,受不了那个味儿,就是觉得十分洋气,路人看见我都会绕道走。
父亲点燃一支烟,往肺里吸了一口,可能是呛着了,用手捂住嘴闷咳了几声。他有双深邃的眼睛,此刻始终看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们之间陷入了某种尴尬的真空期。于是我待了一会儿,悄悄起身要走。走到楼道口,我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记住,我走了不要太调皮,等我回来。。”
“噢,知道了。”
临近中秋节的时候,父亲走了。走的那天我妈故意逛庙会去了,想也是懒得去火车站送他,还在生他的气。我骑着自行车帮他把行李托到火车站候车大厅门前的空地上,期待他良心发现,给我点儿跑步费。父亲站在进站口,犹豫着伸出双手,中途又缩了回去,我也没见他摸出钱来,真是小气!他又张张嘴,似乎想跟我说点什么,我下意识的要捂住耳朵,肯定又是些千篇一律的叮嘱。
奇怪的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背起行李进了候车厅。
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有些萧瑟,紧了紧衣领,天怎么突然这么冷了?
回家的时候我拐了个弯儿,先去找了胡凃,跟他拉了些家常。
“我爸去沿海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什么感觉,似乎认定了我爸过几天就会碰一鼻子灰的回来。学人家做什么生意?
“是吗?真好!”胡凃的反应倒是很奇怪,我觉得他似乎在犯傻。
“你这是什么心态?我爸走了诶!连中秋节都没在家里过,你还羡慕,你羡慕个屁啊你!”
“你懂什么,我羡慕你爸有魄力,说要干嘛马上就行动,只有这种人才能做成大事!“胡凃说话的时候压低了音量瞅瞅里屋,我不知道他在担心谁听到。”你看看我爸,一辈子就是在给人家打杂,我妈说之前有人找他做生意,他怕亏本不敢去,所以我们家到现在还是老样子。”
敢情这货是在损自己亲爹啊!
“行了你就别搁我这儿吹牛皮了,为这事儿我家里最近都要闹翻天了,没空跟你瞎扯。走,陪我去河边看看,最近一段时间雨下得多,河里面涨水了,说不定运气好能捞只王八。”
“我说你多大的人了,还去河边捞王八,我看你才是真像个王八!”
“你丫去不去!“我一巴掌打在胡凃的后脑勺上,撒腿就跑。
“我草!你别跑!”
“来来来追我啊!哈哈哈。。”两个人一前一后飞奔了出去,一路笑骂。
路边人家的看门狗猛拽着铁链子冲我们龇牙咧嘴的吠着,只有胡凃家门口路伢子下的杂草,在悄无声息的往上爬。
在我的世界里,时间是没有概念的,我从来都是以年为单位来计算。比如学校的日子,用我的说法,就是在课堂上做了多少年的梦,梦里我是一个盖世英雄,脚踩七彩祥云,身披黄金战甲。曾经我在哈喇子流了一桌的睡梦中,很认真的有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同样是浪费时间,我交了学费来学校睡木桌子,为什么不在家里的床上呢,至少那样睡得比较舒坦。
初中这几年,不知不觉胡凃的个头都快要赶上我了,他还是那么勤奋的不像个正常人,甚至我周末找他出去玩儿的时间都被他精确到了每分每秒。有时候还没尽兴,他就自顾自的撩起袖子,看看他手上那几块钱从文具店买来的电子表,跟我说时间到了要回家看书,气得我骂了他好多回书呆子。
胡凃在学业上的付出与收获是成正比的,2003年我们都从初中毕业参加了中考,这小子发挥得很完美,考了个全市第一,毫无悬念的收到了市里唯一一所国家级重点高中的录取函,我们队每年能出一个就要烧高香了。而我就不想提了,中考前一夜在网吧玩儿传奇一直到凌晨三点,后来累了趴在网吧桌子上睡过了头,连第一门考试都没赶上。赶上了估计也跟高中没什么缘分,多一门少一门也就相差个十来分的样子。
本来我还想着像念初中一样让我爸给活动活动关系,这样我就可以逍遥自在的再当几年关系户,却无奈的发现此时我爸并不在身边。自从他去了沿海以后,只是偶尔往家里打个电话报声平安而已,听他自己说赶上了好时机,在广东混得还可以,这一点儿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妈是拿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眼看着高中是念不成了,又不想让我一天到晚在外面晃荡,索性就给我报了一所职中,我打死不肯去,我妈差点都要跪下求我了,说小祖宗你就去混个毕业证行不行。
最后我妈发动我爷爷奶奶加入了她的游说队伍,我招架不住就点头答应了。去职中报名的时候,学校厕所的烟味儿差点没把我熏吐,教室里的桌椅更像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古董,抽屉里甚至还沾着一些干透了的口香糖,看着都恶心。
想象着胡凃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呼吸着国重高中里植物和花的芬芳,我仰天一声长啸,一脚蹬垮了职中的围墙,被政教主任硬拉住罚了五百块钱。
自此,我和胡凃终于结束了长达九年结伴上学的生涯,开始接入各自的生活轨道。他的学校在市中心,我读的职中却在偏远市郊的贫瘠之地,除了周末,平时也没有机会见面。有时候很想像初中一样,叫上胡凃出校门去撸个串儿喝个奶茶什么的,结果一脚迈出大门,除了建筑工地和卡车呼啸而过扇起来的漫天尘土以外,连根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