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津城最高的楼是北城外的“酒剑消”,位于不平山最高处,取意于“胸中有小不平,杯酒可消之,世间有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楼高十丈,平览风云,正对“一点心”江面。风日晴和时看千帆过尽,佐以码头“津迷知反”,可增剑中生死之气,是剑阁在剑水围入口的宅子,镇守的素来是门内长老。
水流年到宁津自然要先回这里,等这里向阁内请示之后,是留是回便视时事而议。
他先去县城选了一套简单的翰州衫衣服替换掉老板的经州衣,各州服饰虽无大异,在小节处仍有些许讲究。比如浪州多襕袍,翻领宽袖,下摆齐靴,多锦边,没膝处施有横襕故名襕袍,着身便有书卷气。这翰州衫简单干净,圆领窄袖,衣不过膝,交叠成衽,动起手来最是爽利,有疏狂者常坦衽负刀以壮豪气。
这家店内并无黑色的袍衫,水流年无奈便选了一件青色的素衣,配上一件猩红的披风,于冬日而言虽显单薄,可他顾盼自豪,自生血勇火热之气。
置办好行头他又从一家店里挑了些鱼饵,用一竹楼提了赶奔酒剑消。
剑阁那些小弟子见是水流年来都殷勤的道一声“二爷”,离得近得了便宜赶忙接过家伙事儿,左手的帮二爷接了披风,右边的递过姜茶要让二爷驱寒,聪明的早拿了暖炉给他,说声“二爷在外辛苦。”
人人都知道水流年好亲近,不说提点几招,闲下来时二爷揣壶茶坐在庭央给大伙讲江湖上的故事也值了自己忙活的票价。
水流年知道这帮小兔崽子心事,不推拒也不端着,笑一声“现在不是二爷了,现在是二十四爷。”
别说这是长老院一时降怒把水流年谪到了“二十四桥明月夜”,就算是坐实了罪过一辈子翻不了也没人真敢喊一声“二十四”,哪怕是打个对折高抬他一半道句“十二爷”恐怕也是吃不了兜着走。那些长老们训斥水流年都还要赔一声“老二如何如何”,这帮三代、四代弟子无论如何是不敢犯这个忌讳。
他们就讪笑,也没人敢接这话,只说“二爷别拿我们寻开心”。
只有同代的年长弟子见了水流年才敢起哄喊一声“呦,二十四回来了!”水流年一般听着就是假装黑个脸点点头“是啊是啊,小明月出阁又回来了。”人们知道他也不生气,嘻嘻哈哈就过去了。入门比水流年晚的都还小,颇放不开,怯怯的说一声“师兄……”可师兄了好半天也不知再说什么,水流年都是一个一个揉揉头捏捏脸细细询问近况:
“功课怎么样?”“这招‘何处天涯’会使了么?”“有没有意中人?”“我养的阿花还好么?”等等……
起初这些小师弟还有人一句一句的答着,到后来就不再有人理他,任他自己发牢骚。
见过所有同门后便该是拜会长辈,也只有水流年会把那些长老们留在最后。
剑阁的长老尚算通达,并没有大家门阀那样繁琐的规矩,但毕竟都是名宿,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一个“老”字。老了便爱念,便爱说起“当年,我们那时如何如何”。
一般众师兄弟都是捧着,少不得赞一声“师伯/叔果然秀出同代,笑傲江湖,哈哈哈哈……”
那些岁数特别大的偶尔会怔住,稀里糊涂补一句“与当今比就不是了么?”
听过克成洪业酒楼里那些评话的都知道这话很不好接,上家递的话头两边找,怎么说都不合适。明明自己家里就坐着一个稳压前后一百年的神仙,捧的不好落一个“苟且钻营无心剑道”的罪名简直欲哭无泪。
这时就该水流年上了,他不怕担罪名。论剑术他不行,论扣在身上的“罪状”别人都不行。
他一边把长老们搀走一边陪他嘀咕着“是是是,您一剑照中州。左一式横扫经浪,右一招趟平酆翰,前踏归蔵,后填眷风,躺着吸干一点心,趴着吹走允怀水,连祖山都是您搬来的。可该吃药了啊。老三,把门里藏得‘黄粱散’给师伯拿两斤。今晚您也别吃饭了……”
对付老鬼,得用流氓。
风破浪通常老神在在,不捧着也不出言挖苦,就悄悄的观心神游,等水流年说完就办他一个“不敬长辈”,之后再偷偷勉励“老二,你还得练。”
今日到酒剑消,水流年便该依礼去拜见这里的长老。
留在剑水围门面的长老自然是阁里出类拔萃的人物,一是要俊逸潇洒,二则要长袖善舞。
曲寒星是寒字辈有数的风流剑客,年轻时便是享誉阑浪二州的年少英才,如今虽已年过半百,仍是风姿卓烁,望之不同凡俗,因常年在外便少有阁中一些迂腐的做派,算是与水流年投契的师叔。
剑阁自第五代起有了严格的排行字辈,取自“意守谦怀,锐在兼济。剑寒中州,思沃尔德。”
水流年是第十六代,排在“中”字辈,他门内的名字是水中流,风破浪的是风中存,两人都是弱冠年纪未著族名时便靠手中剑闯下了名堂,是以江湖上仍是以他们本名称呼。
他提着离开总御天机前特意从克成洪业打的“兼记”烧酒就往曲寒星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哼着自己编排的小曲:
“原是阑浪风流,仗剑谈笑中州,遍寻窈窕一出手,这美人啧啧啧,颈如红莲,臂似白藕,旖旎把酒少年游。”
他太过自得,没在意弟子的提醒“二爷,长老有客。”
曲寒星正与贵客周旋,甚至请出了少有的“集因果”,可见来客尊贵。他见识广博不逊古之竞风寻星者,所言之事上至诸天星斗陈列,下言四海一山云霭,从经州雪舞浪州水廊到阑州百花酆州奇峰,曲寒星逐一品评,字字珠玑,让人如同亲临,谈的真叫一个风雅盈室。
忽然一句“这美人啧啧啧……”的小曲飘来,“经雪浪水阑州花,酆州一卷盖天下”的美景刹那粉碎。
只见一个青衫薄履,春意满怀的人提着两壶酒挑门而入犹自嬉笑道“七叔,女祸坊这趟被我寻……着……了”
他话说了一多半才见到不对。
曲寒星好不尴尬,恨不得将水流年送入长老院明正典刑。
众人正尴尬时,只听客位一道略沉郁的声音“咦”了一声“是你?”,听起来似喜似惊。
水流年循声望去,一丝苦笑已集在嘴边。
沈轻眉端坐那里如那日星月未散时一样促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