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这是第四天的凌晨,外面雨水的狂轰乱炸之声扰得红里村的大大小小都人心惶惶。孙芽睡不着觉就索性起了床,将屋内接水的盆儿都倒了个干净,好让它别扑出来让屋子里更加湿漉漉的。
顾髅和闻之之也都没有熟睡,各自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屋顶发愣。
说实话,起初红里村的村民觉得雨下得极好,对庄稼地到底是件好事。可到了今日却开始有些茫然了。再大的庄稼地也经不起这么地下,况且那雨滴打在身上竟然怪疼的,他们开始担忧庄稼会不会被生生砸死。
顾髅也觉得这场雨大得离奇,一般这儿的雨水顶多下个一两日就慢慢小了,可是这次完全没有变小的征兆,乌云也依旧没有散去,白天像黑夜,黑夜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最怪异的,是闻之之这两天的样子。
大多数时候,她都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望着窗外的大雨发呆,偶尔会撑着油纸伞到外面溜达一圈再浑身湿透地回来,嘴里还喃喃自语:“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是我的问题吧……”
顾髅几次问她怎么了,她的神色都是躲躲闪闪言语含含糊糊,便说了句不再管她就此作罢。这场大雨让谁都忧心忡忡,他所担忧的是耽搁行路的日程。离开红里村后他有一个想去之处,这也可能是她最后会投靠的地方。只是他与那里有些过节,平日里丝毫不会有任何交际。听到孙芽说她当天夜里凭空消失,倒是有几分那里的行事作风。
然而,这雨得停才是。不然老牛丝毫不愿意抬脚走路,叫他头痛异常。
孙芽把最后一盆水倒在屋外,正巧望见大雨中有几个黑影踏水而来。待黑影跑近,竟是村长和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他们气喘吁吁正挨家挨户的敲门。一看到孙芽急忙抓着她的肩膀把往里推,大声喊道:“芽儿,快,出大事儿啦!村旁那条小河涨水了,现在河水倒灌,都快淹到村里来了,咱们的田也不保!快把你爹你娘叫起来!”
孙芽一听傻了眼,手脚并用跌跌撞撞跑进了里屋把还在睡觉爹娘嚷嚷了起来。他们本也没睡,一听这消息惊慌失措急急披上衣连伞也没拿上就冲进了雨里。
与此同时村里其他几户人家也陆陆续续有了动静,全村又像是被天雷光顾一般炸成一团。
听到外头吵吵嚷嚷的响声,顾髅一个打转爬了起来。他谨慎地环视一圈,发现闻之之早已不在床上了。他朝外看看,心说,难道她也跟着跑了出去?
出于好奇,他顺手从包裹里抽出一件黑色的皮质斗篷,兜帽一罩,向着村民们奔跑的方向也跟随而去。
一路都没有发现闻之之,却没走几步就水漫过了小腿,走路都吃力了起来。到了接近小河的地方,他才知道这事情是有多严重。
人总是依水而生,水赐予了生存与繁衍。最早这里还没有红里村的时候,多是些从别处流浪至此的流民。看见这儿的山水不是什么好山也不是什么好水,但起码比以往乞讨的生活好上了千倍百倍,也就停留下来,渐渐聚集形成村落。
这条不是好水的河流就在红里村的旁边,兜转着将这个小村子环绕在内,最后又绵延而去汇入一条更大的河里。
顾髅寻到一个突起的小山坡,站在上头能看见这条小河现在的状况。
为什么要说它不是什么好水,这个时候就可参透其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它所经过之处大多都是黄土,所以水的颜色呈土褐色,乍眼一看就感觉泥泞肮脏。这样的水,可是万万不能浇灌土壤的。所以红里村周遭在很久以前真的又破旧又颓败,直到五年前,河流下游出现一片密密麻麻的石块堆,石块堆横切过河道像是天然形成的大坝。水一流过,淤泥就会被过滤开去,让水在下游速度变缓又清澈不已。红里村的人用下游的水浇灌的田地,收成极好,最终成了现在欣欣向荣的景色。
奇怪的是,过滤的淤泥像是凭空消失一样,并未积在石块堆。谁也不懂怎么回事,只道是苍天开眼,眷恋施恩。
这几天暴雨不停,河流水位骤涨,才一过上游就翻过河堤往两岸灌水而去。这段区域离农田不近,倘若那雨再下几日,恐怕下游也很快凶多吉少。
顾髅眺望一会心里暗道不好,跳下小山坡四处找到村长,询问他有何打算。
村长因河道里水流湍急,只在离岸边有些距离的地方唉声叹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苦恼道:“自从有了后山上的野寺保佑,红里村已经有五年没遇到过这样的灾祸了,这雨要是再不停,我可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呀!是不是佛祖不愿意守护我们了啊?”
“别什么事都求神拜佛,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只看你愿不愿意,”顾髅心下一横,将兜帽掀开一指下游的方向道,“你要真不想被淹,就把村里的壮丁全都聚集起来,在靠近农田的水域打通一条分流的河道,将水引到别处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村长愣了愣,大雨和河流交错的嘶吼吞噬了顾髅的声音,他听得断断续续,不可置信道:“你说得这个方法可不可行呀,这大雨里开凿河道可不是儿戏。你说我们能挖多久,可以挖多久,一不小心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顾髅耸了耸肩,抬高声音道:“我不强求你,任由农田被淹,那是你的选择。”
风里带来一个声音。
纵使大雨倾盆,闻之之竖着耳朵还是很敏感得捕捉到了,那是一种鸣叫。
河流的一岸,是一片挺大的树林,那鸣叫就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出了红里村后闻之之被这个声音一路引到了这里,她内心有难以言喻的新奇和莫名其妙的期待。
天还没有亮透,阴雨盖在树林之上,前路都变得深不可测。闻之之感叹着,心说不管自己是人是鸟,夜视能力倒是有所提高。
走了半盏茶的时间,前方有几道微光散落在枝桠之间,亮与暗相交渐变着,竟形成一抹神秘的色彩。越往里走,微光更亮,也不知是哪一种力量悄悄滋长,闻之之的脚步更为坚定,一路没有停下走了进去。
最后一段路,闻之之甚至要用手遮在额头才能挡住前面的刺眼。这时已经是在树林的深处,外面的黑暗被茂密和光束彻底隔绝,一丝丝温暖的热流从四面八方包裹住闻之之,使得她脚步越发轻盈,像磕了药似的,就要立刻飘离地面。
她心里就一阵悸动,从心窝到达指尖。
不多久,她已然站在光芒的中央。视网膜上,赫然出现一只金色的巨鸟。
闻之之仿佛在第一眼时就知道它是谁,带着一点惊诧轻道:“凤……”
是的,这是一只凤。
浑身赤红,尾羽斑斓,仙气弥散的凤。它立于一棵高树的枝头,尾巴直直垂荡挂在半空中。它周身的光芒温柔通透,环绕又向四散而去。
凤早知道闻之之的到来,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像帝王审视子民,严肃又包容。
空气里又出现几声鸣叫,凤没有开口,闻之之依然听得见。
她心里的不可思议像是要冲破胸口而出,要伸出手去紧紧抓着它不想放开。可凤的视线叫人仰慕又害怕,闻之之在原地轻轻颤抖着,再也吐不出半声。
其实闻之之有那么一些害怕鸟类。
比如火烈鸟之类的,长得像剥了皮的鹅还被人烤得浑身通红。虽说眼前的凤也是红色,可红里还混着缕缕的金,富贵得让她睁不开眼睛。加之她从没想过这等生物真实存在——至少在这个时空里存在着,闻之之对这些神啊仙啊的事一直都以为是那和尚开的玩笑话,没有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大意了。
闻之之一动不动,内心波涛汹涌。这个世界比她想象中的难懂得多,她一时又手足无措。
一人一鸟互相对望了半天,也没见其中有谁开口说话。闻之之猜不出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为缓解尴尬她只好摆了摆手,道:“嗨?”
话音刚起,闻之之面前的凤忽然大变活人,只一眨眼,她便看到一个金红长袍的男子立在她的面前,脸庞精致却毫无表情,细眼薄唇,瞳孔略略的红,带着侵略的气息嘴唇微启道:
“鹔鹴。”
闻之之的心脏猛地跳动一下,仿佛被人解开了按在自己身上的千年诅咒。这一刹那她好像看得见从远古来到此间又通往未来的时间,在眼前流淌成河;又可以感受到记忆的萌芽绽放再顷刻凋零,如此反复跳着赞颂的舞蹈。
对,鹔鹴。
这是和尚曾对她说过的两个字,却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让她醍醐灌顶,通透,了然。
“你应该知道,此地皆因你而繁荣,你若离开,这一切都会消失殆尽,被天雨掩埋。”
闻之之还沉浸在似懂非懂之中,长袍男子的下一句话叫她又跌回茫然,她下意识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