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送你。”空并没有让林木森继续留下来，只是转身朝着离开的方向缓缓走去。
起身，准备跟上空，正要迈开步子，却发现自己小腿被什么东西缠住，不用想，肯定是那只小猴子。
低头，弯腰，林木森准备将小猴子放到草垫上，却发现小猴子紧紧抱住自己的小腿不放。
无奈一笑，心想，这只小猴子果然和自己之间有些说不清楚的缘分。
“好了，我也带你一起走。”
果然，话音刚落，小猴子便松开了手中抓住的裤腿。
将小猴子抱在自己怀里，看着它安静地窝在自己胸口，一动不动，偶尔发出几声“吱吱”的嘟哝。
看了看离自己不远的空，发现他也看着自己，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我想你说的很对，我和它确实很有缘分。”又看了看怀中的小猴子：“天命果然不可妄测，我从未想过会突然多了个……怎么说呢，猴崽？幸好我不是大猴子……”
空注视着林木森的目光依旧柔和，只是笑意更深了。
“走吧，你该离开了。”自己就当先朝着结界的方向走去。
林木森跟在他的身后，走到洞口，忽然迟疑，出声：“这里的灵气似乎浓郁了些许？”声音却十分坚定。
“是啊，这里终于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又转过头看着远处奔跑着的灰白色鹿群：“他们也会开智，苏醒被压制了无数年的血脉。”
空的声音悠远，有着莫名的哀愁、和释然。并没有多做解释。
“真是多谢你的相助。”他回头看着林木森，慢慢走到他身边，用鹿角触碰着林木森：“你永远都会是九色鹿一族最真诚的朋友，九色鹿一族永远都欢迎你的到来。”
林木森笑了，很开心，没想到他如今也能享受到这般最高等的待遇，莫名有成就感。
“上来吧，我载你。”空四肢伏地，让林木森坐上自己脊背。
跨上鹿背，空起身，四肢跳动，不一会儿便穿过了结界。
在穿过层层树木的时候，林木森回头看了一眼白鹿原，心想，希望白鹿原永远只是白鹿原，而不要再成为九色鹿一族的“白鹿坟”。
……
“阿森，你这次怎么进山那么久？可把我和阿娘急坏了。”
林木森刚刚走到自己木屋附近，便听到柱子从老远传过来的声音。
走进自家小院，看着正蹲在一块青石上的柱子：“我这次有点儿事，忘记告诉你和朱阿娘了。”
拍了拍柱子的肩头：“你还是蹲着的时候可爱，为什么非要长那么高大呢？难道就是为了对比出我的矮小？”
柱子只是看着林木森，并不说话。
“又进山找我了？”
柱子只是注视着林木森，依旧不说话。
“好，好，我知道错了，别用你那眼神看着我，就像个小媳妇儿似的。”林木森最怕的就是柱子这种眼神，让他浑身发麻……
“我才不是小媳妇儿，要是小媳妇儿，那也应该是你；不对，小媳妇儿应该是翠花那样的。”柱子终于说话了。
“我就知道你看上翠花了，还不承认？”林木森打趣道。
“我不喜欢翠花，翠花不喜欢我，她喜欢长得俊俏的珏玉；珏玉长得俊俏，又会读书，将来肯定是个状元公，全村的小娘儿都喜欢珏玉。”
“我不喜欢翠花那样的小娘儿，她嫌我傻。”柱子盯着林木森，认真道。
阿娘说，以后你会帮我娶媳妇。不过这句话他没说出来。
“谁说你傻？你一点儿也不傻，你那叫做赤子之心，明白什么叫做赤子之心吗？”林木森声音变得恍惚：“赤子之心啊，就是最初一念之本心，是纯澈之心。”
他正视着柱子：“这是老天爷给你的，你可要珍惜好了，千万别丢了。”
“阿森说的都是对的，我听你的，我一定不会把我的赤子之心丢掉！”柱子跳下青石，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胸脯，保证道。
“阿森，你衣襟里面是什么？”柱子看到林木森胸口一团东西在蠕动，便开口问道。
“这是我徒弟，也是我儿子，我在路上捡到的，不要钱！”林木森将钻进自己衣襟的猴子摸了出来。
“我给它取了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做‘悟……’，不对，它叫做‘六耳’！”
“空”字还没说出来，林木森不自觉说出了“六耳”这两个字。
“对，我徒弟就叫做‘六耳’，以后会威震天下，不比‘悟空’差！”林木森声音激昂。
“阿森，‘六耳’很好听，不过‘悟空’又是谁？”柱子问。
“‘悟空’也是一只猴子，不过在我眼里，我家的‘六耳’才是最厉害的！”
……
熟睡中的小六耳，并不知道自己的便宜师傅给自己取了个在他眼里响当当的称呼，它此刻只是陷入熟睡，但是‘六耳’这个名字它也很喜欢，所以它忍不住“吱吱”叫了两声。
不过在争论中的二人并没有注意到。
……
雪已经化了很久，如今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
“阿森，你这池塘要挖多大？”柱子放下铁锹，擦了擦汗。
林木森坐在不远处的青石凳子上，石桌上放着他的黑陶茶具。
“继续挖吧，我记得下面是有水脉的，你再扩宽些，到时候我把水脉点出来，差不多就行了。”林木森举起茶杯，放在唇边，轻啜了一口。
院子周围的粗壮的柳树轻摆着枝条，柳絮飞舞，落在了林木森托起的掌心。
“吱吱”
六耳从一棵柳树上迅速爬下来，翻过篱笆，跳上石凳，攀上石桌，抱着桌上的空杯，朝着林木森眨眼。
“吱吱”
林木森无声微笑。
举起茶壶，朝着六耳手中的杯子注了一杯茶水。
“吱吱”六耳先放下杯子，似模似样地朝着林木森作了个揖，然后才捧着杯子喝起杯中的茶水。
“阿森，六耳可真聪明，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像六耳那么聪明的猴子。”柱子弯腰继续铲除泥土，说了一句。
“说不准以后六耳还会很厉害呢！”林木森故作高深。
“今早出门的时候，阿娘让我告诉你今晚去我家吃饭，她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白斩鸡、溜肥肠、回锅肉。”柱子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阿娘让你一定要去，她还给六耳做了烤乳鸽呢！”
“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林木森应下来。
……
柱子按照林木森的吩咐，挖了个月牙形的池塘，并且把院子里的泥土都挑了出去，堆在了远处的大坑中。
看着林木森点出了水脉，种下了莲子，柱子陷入了沉思。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林木森会圈出那么那么大一块地当自家的院子，虽然村里人少，地很多，价钱不贵。
但是看着眼前已经中上的各种果苗，还有长势旺盛的蔬菜，再想想应时而开的鲜花。他只觉得阿森的想法确实很好。
对了，阿森还说过一阵子还要盖上几座青砖黑瓦的漂亮房子，到时候这里肯定很漂亮。
“走吧”。林木森唤着柱子，自己当先朝着村子走去，六耳跟在他身边。
“好嘞”。柱子回过神，赶紧赶上林木森。
……
“阿森，你来了呀，六耳呢？”
“六耳在这儿呢，朱阿娘。”又朝着藏在自己身后的六耳道：“还躲着？再不出来，阿娘可不给你好吃的了。”
六耳立马跳了出来，朝着朱阿娘作了个揖，又凑上前拉着朱阿娘的裤腿，“吱吱”叫着。
“哎，六耳可真乖，阿娘待会儿给你吃你最喜欢的烤乳鸽！”
“快进来吧，别站在门口了，菜都上好了，就等你们俩呢。”朱阿娘又抬头看着柱子和林木森二人。
朱阿娘是个慈祥的老妇人，今年六十三，柱子是她和林叔的老来子；在柱子上头有四个哥哥，不过都夭折了。
跟着朱阿娘来到正屋里，林木森看到已经掉漆的圆桌上摆满了盘子。
溜肥肠、烤乳鸽、回锅肉、糖醋鱼、花生米、凉拌莴笋丝、白斩鸡……
色香味俱全，林木森想到。
“快坐，快坐，阿森快坐。”朱阿娘急忙招呼着林木森。
“阿娘你也坐。”
……
柱子吃了一桶的米饭，要是在一年多以前，他可不敢吃那么多白饭，甚至不敢吃饱，米饭精贵，家里的粮食不够他吃，所以他经常去山上打猎，去镇上换了钱，买了粗粮来填饱自己的肚子。
现在他进入修行之途了，本领也大了，山上的凡兽也能打到很多，偶尔也有妖兽和凶兽；不过他现在更需要妖兽和凶兽的血肉来壮大自己的气血，还有灵药来调养自己的身体，这些大多是阿森给他寻来的。
他一定会报答阿森的！
不过他不能说给阿森听，要埋在心里，阿森听到了总会说不要他的报恩，可是他就是想要报答阿森，帮助阿森。
……
“阿森啊，朱阿娘做的菜还合你胃口？”
“我很喜欢吃朱阿娘做的菜，朱阿娘做的菜很好吃。”
“既然喜欢，那以后就多来，阿娘可活不长啰！”
“阿娘，你身体还那么好，肯定能长命百岁！”柱子忽然开口。
“柱子啊，你什么时候嘴巴这么甜了？是阿森教你的吧？”朱阿娘开心地笑起来，他的儿子可不会说这些窝心的话。
“吱吱”六耳抬头，两手抓着烤乳鸽，满嘴油腻，疑惑地看向众人，动作傻萌。
“哈哈，还是六耳最会哄我开心。”朱阿娘用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摸了六耳的脑袋，一遍又一遍。
……
三年后。
……
“阿森，阿娘让你进去。”柱子推开自家阿娘的屋门，走了出来，对着在门外候着的林木森说话。
林木森转身，准备进去。
“吱吱”六耳拉了拉林木森的裤脚。
“你在外面，六耳。”
六耳松了手。
林木森这才进了屋子。
屋子里有些暗，窗外的阳光都被阻隔开来。
“朱阿娘，您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林木森坐在床头，握住那双干瘪的双手。
“阿森啊，你扶我坐起来。”老人的声音飘忽不定。
“朱阿娘，您还是躺着，这样舒服些。”
“都这时候了，你还叫我朱阿娘？我一直都是把你当自个儿儿子来看待的……。”
“阿……阿娘，您还是躺着吧。”林木森改口。
“哎，好孩子，让我靠在床头，阿娘还撑得住。”
“好，阿娘。”林木森只有将老人扶起，让她舒服地靠在床头。
“阿森啊。”
“我在呢。”
“柱子比你长两岁，但是却一直都是你照顾着他啊。”老人轻轻拍了林木森的手。
“阿娘知道，你们和我不同了噢，阿娘能看出来，肯定是你带柱子走上了那条路。”老妇人继续说道：“柱子以为什么都不说，我就不会知道，可是阿娘知道啊，你当初救阿娘的时候，给阿娘吃的药就不一般啊，后来又天天被你用药调养着，阿娘总是能猜出来的。”
“阿娘……”
“你听阿娘说”。
林木森想说的话被打断。
“你瞧柱子啊，他这几年身体好多了，他每天晚上趁我睡了都出去呢，然后天快亮了才回来。”
老人看着林木森，目光柔和：“他以为我不知道啊，所以我便装着什么都没发生，但是我确实知道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阿森啊，以后柱子就拜托你照顾了，我是看不到他娶媳妇儿的那一天了噢！”
“阿娘……”林木森忍不住抹去眼角的湿润。
“阿娘知道，阿娘的大限快到了，这都是命啊，阿娘靠你多活了几年，这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
“阿森啊，你去把柱子叫进来，我想再看看他。”
……
林木森握了握老人的手，默默起身。
“柱子，阿娘让你进去。”
“好”。柱子的声音依旧沉稳。
但是林木森能看到柱子眼睛中布满了血丝，垂在身侧却又紧紧握住的拳头，这都说明此时他的心情并不平静。
……
“阿娘！阿娘！阿娘……”
林木森推开门，看到跪在床边嘶喊着的柱子。
走了过去，拍了拍他肩头，无声安慰着对方。
“吱吱？吱？”六耳跳到床上，晃着闭上眼、神态安详的老人。
“吱？”六耳转过头看着林木森，看见他沉默不语，又看了看柱子，却发现柱子只是盯着地面。
它只好继续看着躺在床上的老妇人，不断地叫唤着，希望她能睁开眼睛。
终于。
“吱……吱……吱……”
它的声音变得凄厉，让人心碎。
它也知道了，这个给它弄好吃的老太太死掉了，就像曾经对它很好的老猴子一样，再也不能照顾它了……
“乖，六耳最乖了，不哭。”林木森静静地将六耳抱在自己怀中，轻轻拍着它的背。
三年了，六耳还是没有长高，一丝一毫也没有。
看着那两只蓄满泪水的大眼睛，林木森只能不断安抚它，他此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因为他的内心同样也很痛苦，他终究没能留下这个老人……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久久不语的柱子，带着六耳转身出了门，将村中的老人找来，主持丧礼。
……
黑色的棺木沉入墓穴，二人一捧一捧用黄土垒起高高的坟茔。
凄凉的哀乐回荡在山脚，众人无声的沉默。
许久，许久，当一切仪式都结束之后，林木森让众人都先离去，自己留了下来，站在柱子身边。
“阿森，阿娘说她想在这里等阿爹回来。”跪在新坟墓碑前，一身孝服，沉默了好几天的柱子终于开口说话。
林木森看着那条通向深山的小路，回道：“嗯”。
“阿森，我现在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柱子声音嘶哑。
“嗯”。
“阿森，你说阿娘会找到阿爹吗，会找到我哥哥他们吗？”柱子抬头看着林木森，目光专注。
“会的，阿娘会找到阿爹，带他回家；也会找到哥哥们，带他们一起回家；他们会看着你，希望你能过好。”林木森的声音悠扬清越，带着一种让人安宁的力量。
……
一阵风吹来，漫天的黄纸纷飞，燃烧的纸灰在空中打着旋儿。
……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人死一去何时归……何时归？”①
……
低沉哀婉的声音回荡在山脚，惊起一片离巢的乌鸟，嘶哑的哀鸣一阵阵在远处的天空响起。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人死一去何时归，何时归？”
柱子跟着林木森唱起这首他不曾听过的挽歌。
二人的声音高高低低，回荡在山间……
……
七月早晨的日光却在已经踏入修炼之途许久的两人看来有些凄凉。
不知道在坟前呆了多久，柱子起身，对林木森说道：“阿森，我们回去吧。”
“好”。林木森摸了摸攀上自己肩头的六耳，轻声应道。
……
二人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
……
“阿森，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村子，你很早之前不是说过要带我一起离开，去见识这广阔的天地吗？”
“过些天，等你把东西都收拾好。”
“可是我们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阿娘的东西都烧成灰烬了。”
“阿娘留给你的，不就是阿娘的东西吗？你身上穿的衣服，脚上踏着的鞋子，都是阿娘给你留下的东西。”
“阿森，你以后也会像阿娘一样离开我吗？”
“不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但是却不能一直陪着你，因为我还要给你找一个适合你的小娘儿；等你成婚了，就不用我了，你的小娘儿会照顾好你的。”
“噢，我知道了”。
其实，阿森比我要娶的小娘儿还重要呢；不过，我不会告诉阿森的……
柱子回头看了一眼那新坟，似乎她的阿娘正站在树下，看向他这里，朝着他和阿森挥手……
阿娘，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也会照顾好阿森，更会找到一个疼我的小娘儿，您放心去吧……
①改自《汉乐府》（薤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