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妈走了,我又搬回李云的公寓去了。他的东西一直也没有人来过问,他的爸爸因为过失致人死亡罪还在等着判决,听说最多判个三五年。我给李云的母亲打电话,让她来处理李云的财物。可她说,“你看着办吧。”我告诉她,我办不了,要直系亲属才能办理。她说,“那就放着吧。”
李云的公寓租金很贵,为了负担得起,我只能退掉了我的公寓。也没跟妈讲,不知道妈回来会怎样数落我呢。
可我想要在有李云气息的房间里生活,橱柜里还放着他的衣服,书架上满是他的专业书籍,还有他的电脑还放着书桌上,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有他摸过的痕迹,还保留着他走时的样子。床上也还残留有他的气味。我想,我只能在这样的房间里才能生活下去。就假装他不过是出差去了,总有一天他会推门进来。而我要在这里等着他。
每天下班,我都是急匆匆的赶回去,进到房间里,我就会感觉特别安心。仿佛和李云说好了,要尽快赶回来,省的他担心,否则他打电话来问我,为什么还没到家,我还要跟他解释在哪里耽搁了时间。他虽然不说什么,但他的沉默更加让人不安。
靠在沙发上看着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去,房间一点一点暗下来,我很享受这一刻的静谧。我好像被噪音吵闹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现在终于有了片刻安宁,我要充分的享受它。
等到窗外的灯光都渐渐暗下来,应该是午夜十分,我洗漱干净轻轻地卧倒在床上,用力的嗅一嗅床单上的气味,用全身的肌肤去紧贴在床单被套上。这让我有一丝丝的错觉,李云就在我身边紧紧地依偎着我。我可以有片刻的安睡。
天快亮时,我醒过来了。这是一天当中最难受的时刻,清晨让人头脑清醒——我的身边空空如也。
当我睁开眼睛时,没有一双温暖的手来抚摸我的脸颊,也没有那宽宽润润的唇来唤醒我。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脏就不断向下坠着,拉扯的肺部无法呼吸,有好几次我只能咬着被单无声恸哭,无法抑制地全身战栗。
有时凌晨四五点钟醒来,干脆翻身爬起坐在地板上眼望床铺,等着窗外一点一点亮起来;等着太阳一点一点照进来。
天一亮,我就赶紧离开房间,走出大厦,汇进上班的人流中。在摩肩擦背的公交地铁里,在吵杂的车厢里,我的心渐渐恢复平静。就像李凌云小时候那样,每天早上很早就离开家,在人潮中将孤寂流亡,在人群聚集的空间里将悲伤掩藏。
时间一长,也许自己的举止越来越怪异也不一定。我每天都是第一个来到公司的人,有时甚至比保安更早。当我等在玻璃门边的绿色盆景旁边时,保安打着哈欠蹒跚走来,蹲下来用钥匙开电动玻璃门的锁,而我悄无声息的站出来,引得他一抬头看见我,受了惊吓,连声抱怨我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多几次,他也认熟了,问我,“怎么来的这么早?”
我回答,“有事要忙。”
他连连点头,“哦,哦,是不是要给老外打越洋电话,我懂我懂。”
我的打卡记录多数是在六点以前。站在公司偌大的写字间,打开一排排灯,虽然同事们还没来,但我只要进到这里,那繁忙紧张的办公室气氛就已经在我的面前预演了。
我又想到了在景洪公司时期的李凌云,那个什么事也不做却要在公司厮混一天的云。我现在才真正理解他当时的心境。
在喧闹中假装自己不寂寞。
而我现在还多了一个心境:在忙碌中假装自己不悲伤。
我也和李云一样,戒掉了早餐。这样吃的少睡得少,身体却也吃得消,从来也没有饿的感觉,也不觉得乏。每天只吃一顿饭,若不是怕同事们异样的目光,我有时甚至不觉得有必要吃午餐,晚餐有时是陪客户,看见什么吃食都没有欲望,只是随意的比划一下筷子。没有应酬的时候就径直回家,在沙发上呆坐到深夜。
就这样吃的极少,睡得极少,却没有累乏的感觉。很奇怪,是不是像僧人那样清心寡欲,反而更加精力充沛,或者是妈妈前段时间给我吃的补药发挥了药效。
妈妈走后这几个星期,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看上去每天早早去上班,但下了班的我完全沉浸在到处是李云影子的房间里,每天靠闻着橱柜里李云的衣服的气味过活。我觉得好像还是和李云生活在一起,并且越来越觉得李云就在这个房间里,他的灵魂一定是回到了这里,我甚至想要去拜访一个通灵大师,让他帮助我和李云的灵魂说上话。
我也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很吓人,是不能跟任何人说起的。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打听有没有什么著名的大师。当我在电脑上输入”通灵大师”几个字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吓得我一哆嗦。
“华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张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他看见了我输在搜索引擎上的词汇。
“华华,我觉得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不适宜继续工作,放几天假在家里休息一下怎么样?”他用少有的严峻态度对我说。
“我很好呀,”我尽量展现自然的微笑,“我觉得我的状态很好呀!”
“华华——你现在的状态就好比——好比快要拉断的橡皮筋。我不希望你……你应该看看医生。”
他不容我争辩,拿起电话打给了刘科长,跟她说我要休息几天。刘科长急急忙忙的跑来,“华华,张总,华华好好的,干什么要请假?”
张总摆摆手,似乎是不容置疑的决定。
刘科长还是坚持着,“张总啊,华华最近好多了,她用不着请假的,她请了假,那么多事让谁做呀,我可忙不过来的。”
“我可以坚持……”我也做着最后的努力,不上班我不知道怎么熬过白天黑夜。
“你每天睡几个小时?吃了饭吗?早饭?”张总厉声问我,“这段时间,你都是几点打的卡?六点以前!这么早跑来公司干什么?”
刘科长惊奇的张大嘴巴,“华华呀,这么早吗?你这么早就到公司了……”
“你在好好吃饭吗?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成个什么样子啦!”张总噼里啪啦的数落我。
刘科长弯着头来细细地瞧我的脸,“还好吧,是有点白,是不是防晒霜抹多了?”
“你如果准备累死在公司,我可不会给你这个算工伤的机会!赶紧请假回去!”张总下了最后通牒。
我的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
我没想过给任何人添麻烦。我没有想过要占公司的便宜,把自己累死在工作中,就好骗取公司的工伤抚恤金。我也没想过三天两头因为自己身体或者精神上的原因而耽误了工作,增加同事的负担。我从小到大都害怕给别人添麻烦的,无论是在哪个岗位上,我除非下不来床,是绝不轻易请假的。
可是现在,我的老领导,我最尊敬的老领导却担心我,甚至是嫌弃我——这样说好像自己太自卑太狭隘了。他决心要把我从这避风港里赶出去,他以为他是为我好,他不知道工作乃至整个公司就好像我的救命稻草一样。
“我不请假!”我抹了一把泪坚决的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刘科长在旁边不住的点头,“张总啊!华华没事的,别让她回去。”
“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死撑啊?少了你这公司就运作不下去啦?谁要你在这儿玩儿命啊?”张总大声冲我和刘科长吼着。
“我——不想拖累大家,而且不上班,我能去哪儿啊?不工作,我——我——”我哽咽的说不下去了,张总和刘科长默不作声等着我说下去。我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淌个不停。
“在家更难受,是这个意思?”张总问。
我用手背挡住奔流的眼泪,用力点了点头。
整个空间静止了几秒钟,张总叹了一口气道,“那好吧,但是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饭要吃,觉要睡才行,嗯?”
“嗯。”我接过刘科长递过来的纸巾,擦干脸上的泪。刘科长已经泪眼婆娑了,她拉着我的手,抽抽噎噎的说道,“华华,我还当你已经好了,原来……”
我似乎已经答应了张总什么,但是想想依旧不知道要怎么做。我还是很早的到办公室,只是等到大家都上班了,我再去打我的卡。下了班匆匆赶回去和李云静静呆在我们的房间里,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唯一的改变是,我尽量显得随和一些。休息时间,我有意识的加入到同事们的说笑中,中午跟他们热热闹闹的去食堂吃午餐。
妈妈突然回来了,她没有给我打电话,拖着行李直接来到了公司。我看她黑着一张脸,就知道她准备撩开膀子骂我一顿。我准备躺平了让她骂。
“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无论妈妈说什么,我只说这一句。
妈妈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我的脸上,她又哭又闹,我也不为所动。她给爸爸、七姑八婶打电话,希望他们能劝服我,电话那头的人也觉得鞭长莫及,只是千篇一律的说着同样的话。
最后妈哭累了,她说,“我回去了,你要死要活随便吧。”她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想去追她,跟她道歉。只是头脑里想了又想,就是没有扒开腿去。
晚上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我发了个短信,“妈,对不起。”
很晚的时候,她回复了一条,“我上火车了,好自为之吧。”
第二天,好久都没联系的侯春给我打来了电话。
“华——”肯定是想叫我花猪的,觉得生分叫不出口了,“我听你妈说了。”
我们大家都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
“我最近日子也不好过,呵呵。”他干笑着,听上去声音很疲惫,“下周我要到上海来,到时候见个面好吗?”
“嗯。”
“到了给你打电话。”
“嗯。”
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愿意和侯春见面。心慌慌的,总感觉和他见面,李云一定要生气的。
当侯春给我打电话时,我还在会议室和同事们开会,电话呜呜的震动着,我看见是他的号码,只是定定的看着没动。一会儿又响起,小查问,“陈姐,为什么不接?”我才回过神来,大家都诧异的看我,为我的反应感到奇怪。
我们最终在地铁站相见了。
天很热,他还穿着衬衣打着领带,胳膊上挂着西装外套。一看就是从稍微凉快的地方来。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喝点东西吧。”
我点点头。
“就去我们经常去的那个酒吧,可以吗?”
“我要早点回去。”我说。
他看着我不说话了。他一定觉得我很渗人——早点回去见鬼吗?
我们走出了地铁,过了地下通道,中心广场上,跳广场舞的老人们已经占好了位置,准备时间一到就随风起舞了。
我们坐在广场花台边上,默默看着广场上走来走去的人们。他撑起身跑到边上的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两个饮料。
他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下去,张口说话了,“华……我被人告了。”
我转过头盯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公司让我主动辞职……”
我以为最苦的人是我,原来身边的这个发小,这段时间也在经历着人生的低谷。
他公司一个女同事热烈的追求他,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但是女孩子相当霸强,侯春渐渐受不了了,只交往了两个月就向她提出了分手。结果女同事感觉自己被侯春抛弃了,于是不断地纠缠他。女同事的母亲甚至带着钱来和侯春谈判,让他一定要和她女儿结婚,只要他同意结婚,她们家就给侯春多少多少钱。侯春更加反感,坚决的拒绝了。后来事情就演变的很狗血了。女同事变着法儿的诬陷侯春,甚至传他性取向有问题,和公司众所周知的同性恋老外上司有染。弄得侯春没法在公司立足。
“还牵涉一些业务上的问题,总之是一团糟。”他说。
“流年不利,我们两个的流年。”他说。
准备分手时,他想要拍拍我的肩膀,意思是安慰我,我向后退躲开了。他的手停在半空很尴尬,我又感觉很抱歉,为自己的生分。
“不是说好的做亲人吗?干什么离得这样远?”
我摇摇头,垂下眼去,“他会不高兴的。”
他拿手挡着嘴,盖住感叹,“不是吧,大姐,你要吓死人麦?”
我痛苦的摇摇头,“不知道,就是感觉他会不高兴。对不起,侯春。”
那个晚上,背景是热闹的广场舞,大妈们陶醉的表情。我和侯春相对站着,任由泪水滴滴滑落。为着自己的不幸,也为着彼此人生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