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若水接到内退通知书的那天恰巧是她45周岁生日,天空阴霾浓重,午后时分阻碍天空与大地吻合的生灵在蠕动,坐办公室的人以天气不好为由,提前溜号自由去了。
办公楼很幽暗,唯一亮着灯的是资料办公室,杨若水靠着墙壁站着,对面是刚刚大学毕业既荣升处长的年轻人,杨若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春风得意的神情,小处长感觉到了咧嘴笑了笑,开口说道:“杨姐,下午公司召开中层会议,内容是根据市政府的精神减轻企业的负担,经理高瞻远瞩地做出了决策,45周岁的女员工按出生日内退”说着处长将手中的通知文件递给杨若水,“看看吧!杨姐。”“不看。”杨若水低沉的声音回斥着,“经理要求文件传达到每一位内退员工的心理。”“已经传达到我灵魂里了。”,杨若水仰着脸看着对面的墙壁,小处长为难地站着目光茫然,“按文件规定今天我应该办理内退手续……”杨若水声音有点儿哽咽,“不、不、不是这意思,迟几天办也可以,杨姐你不要太难过,文件下发的太突然,以一变应万变吧!杨姐!”杨若水脸色苍白,她知道内退意味着与单位脱钩,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困扰着她,当她直视到小处长本真的目光时她苦笑了:“容我几天吧!我尽快地解决住房问题。”“那其他问题呢?”杨若水知道小处长在问什么?“办理内退手续的事儿等几天吧!”杨若水语气练达,小处长自下台阶笑着走了。
没有力气回宿舍,杨若水直挺挺地躺在办公室的床上,十二分的沮丧,她不能接受赖以生存的工作一瞬间结束,她觉得整座办公楼像1976年大地震一样倒塌压在她身上,窒息地令她喘不过气来,她侧了一下头,惨淡的月光洒在她半个脸颊上,她伸出右手捋着头发试图减轻头部的剧痛,怎么办?没有住房,没有至亲,家在哪里?迫在眉睫的难题敲打着她的眼眶,瞳仁比头更痛,杨若水双手抱着头坐起来,背靠在墙上,她想家了,想起了亲人。
1970年11月的冬日傍晚,杨家院落一片漆黑,杨若水的继母站在院中,嚷嚷着:“早晨灯还亮着,晚上怎么就没电了..。。”她径直地朝院门走去拉开门栓,不满17周岁的杨若水迎面进来,“别人家都有电,亮着灯呢!”杨若水提醒着欲出门打探的继母,“看看电闸吧!”杨若水说着随手在门旮旯摸到一根木棍,她准确无误地走到房檐下的电闸前,抬起木棍轻轻合闸,“亮了”祖父在屋中说了话。
四间朝南正北的房舍,窗明几净,屋内的灯光倾泻在平实而多难的院中,杨若水放下木棍掀帘进了东屋,温热敷在她脸上,周身的寒气一扫而光,她舒服的摘下围巾,退下手套。“回来的路上很黑,我很害怕。”杨若水对着祖父说。“你每次看晚场电影回来比这晚,我从来没听你说过怕黑。”继母倚在炕檐旁讥讽着。杨若水扭起头挑起了眉毛。“你爸爸咋样?啥时候回家?”祖父急切地岔开话头,阻止着杨若水的脾气。“凑活,明天下午回来。”“是探家还是长远的回来?”“长远的。”杨若水一阵心酸,她不忍心面对祖父那忧郁焦渴的目光。“你爸爸有话说吗?”继母在追问,杨若水没有应声。
1966年6月**********运动开始后不久,父亲杨大业被带走了,劳动改造去了,从那一刻起,祖父便挣扎着活在生与死的边界上,老人不想知道儿子到底犯了什么罪,但他深知历年政治运动的无情。他与二十世纪同龄,社会的变迁与人生的多舛在皱纹中储存,缄默是这位老农的个性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常年劳作中。竟能打的一手好算盘、下的一手好棋,在棋盘上的博弈远近闻名,曾多次被地方政府邀请,为下盲棋的队员做客座裁判,‘智慧在无言中’杨若水在读高中时的一篇作文中,这样评价祖父。
“不知若木多咋回来?”继母苍凉的哀叹着,杨若水酸楚的心又猛地被蜂王蛰住。
同父异母的弟弟杨若木,初中毕业不满15周岁,便咬破手指写下血书,和同学们支边去了,在火车站送行时继母流出的泪水结了冰,杨若木的决断源于父亲住牛棚改造。
按定期的探望日,杨若水今天去探视父亲。父亲的衰败融进若水的心灵里,她默默地捕捉父亲眉目间的惊恐与举手投足间的恐慌,她从来不哭,但她稚嫩的心早已浸泡在泪水中。“爸爸”若水轻声地叫着,杨大业突然靠近女儿,贴在耳边,悄悄的说:“明天下午我结束改造,可以回家了..。”杨若水为之一震,伸出痉挛的双手,捂在父亲的大手上。
呼叫杨若水的声音与拍打院门的声音混在一起,“我们老师”杨若水飞出屋门,拉开门栓,“老师”杨若水一脸的惊讶“明天去义生厂报道。”杨若水的班主任单老师将手中的通知单递给若水,“什么?”若水睁大眼睛“你留城分配工作了!”“这是真的吗?”若水愣在那里,“不是梦,是一届又一届的燕飞向自己的梦”多么感性的女教师,杨若水心中暗语“多么幸运!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运吧!”单老师推着鼻梁上的眼镜继续说道:“今年初高中毕业生40%留城,60%上山下乡,这项政策如同学制要缩短,初中两年,高中两年,大学停止招生一样..”单老师突然停住话语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警觉地转了话题“参加工作后,不要忘了我”单老师伤感起来“不会的,老师担任了我们四年班主任”杨若水郑重地表示着。“我走了,去通知其他同学”当杨若水回过神来,单老师已经骑上自行车。
弹指一挥间,从参加工作至今二十八年零两个月。真累啊!杨若水不知是历史年轮带给她的累还是现在的累,她烦躁的开了灯,钟表的时针正指向凌晨五点,怎么办?她闭上双眼静下心来,计划着七点前离开办公室,她不愿见到所有同事,确切地说不愿见到她(他)们的眼神,去哪里?去满大街的找房屋中介所,只要租下房子,她的心身才能归位。
冬日的清晨,寒气侵袭着路人,杨若水却无知觉地骑着自行车,不知朝哪个方向走,往日里她对街市上鳞次栉比的房屋中介所不屑一顾,而今,满目搜寻却找不到,她仰起了脸,淡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一轮红日正喷薄欲出,“天气真好”杨若水喃喃自语,她感觉到身上的盔甲被卸下,阳光沐浴着她。”
一个剔着牙的少妇拎着中介牌匾从一扇门中挤出,杨若水忙不迭的跳下车,“姐,找房吗?”少妇一脸的风骚,世故的拉着长音叫着“姐”问着。“挂牌匾吗?”杨若水感到吃惊。“姐,牌匾早上挂,晚上摘,这是所有中介所的规矩。”“为什么?”“贼多呀!一夜可以搬走一座山,我们这几块牌匾不在话下。”少妇说着伸长脖子,吸着鼻腔,一口黏痰,夹带着从牙齿上剔下来的秽物吐向对面,一位飞车而过的小伙子,在自行车座位上飞快的侧转腰身躲闪,并扔下一句“别到处喷粪。”少妇听后一愣,随即拖着牌匾追打过去,并冲着远去的车尾骂开了街“在我门口欺负我,也不打听打听姑奶奶我的背景..”杨若水厌恶的背过脸去的动作被少妇瞟在眼里,“姐,人不用洋蹦,谁知道谁背后靠着哪座山。”这话分明是提示杨若水不要小瞧她,杨若水木然的站着开口道:“租一室一厅的房子多少钱?”“进屋说吧!”少妇很快地平静下来。室内的恶臭熏得杨若水睁不开眼睛,不由得退了出来。“姐,租房子住的人不用太讲究,要讲究自己买房住。”杨若水想走开远离这肮脏的屋子和少妇。“到哪儿个中介所都一样,我们都通着联着。”少妇一身的得意,杨若水身不由己的站定,“要新刷过最干净的房子。”“颐养楼四层有一间,楼下是菜市场很方便,中介费200元,租金每月800元。”杨若水随手递过中介费说道:“明天上午十点我当面将租金交给房主。”“还得写合同”少妇提示着。
杨若水像梦游一样的骑上自行车回宿舍,她很狼狈,需要洗漱、吃饭、睡眠,宿舍的温暖舒适拥抱了她,她一头栽过去。
她贪婪地睡着,并在连续剧中做着演员,一望无际的水稻汇入大海的碧波,收割后的打穗场上祖父掀着木叉,借着秋风吹去谷壳,她和弟弟若木坐在古树杈上,清澈见底的小溪环绕着炊烟袅袅的村落,啊!这是我度过童年的故乡——稻满村。
“若水、若水”杨若水被拍打着从树叉上掉下来“病了吧!睡的这么沉”一只柔软的手敷在她额上,她顺势抱住这只手坐起来,她熟悉这只手,这是好友汪洗尘的手,“看看表吧!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没去办公室找我吧?”杨若水在问。“今天是周六。”汪洗尘推了推若水,杨若水突然醒过神来,记起昨天小处长说的话,“迟几天办也可以”哼!是可以,周六周日不办公,而不是他处长的仁义,一股无名火冲上脑门,杨若水的脸顿时涨红。“咋了,若水?”汪洗尘莫名其妙的问,“我内退了。”杨若水说着,“和你一样我也如此,市政府的精神已经在全市实施,”汪洗尘一字一板连续说道,“真想和你倾诉感受,看来没必要了,你的情绪就是我的感受,目前我担心的是你住哪里?”听了这句话杨若水心头一热,“我租下了房子,”“哪天搬家?”“明天!”“我一定到位。”
布置临时的家杨若水和好友汪洗尘的劳作可想而知,当姐妹俩累的躺倒时,杨若水又蹦了起来,她很洁癖,在她眼里有收拾不完的活儿,“别累死”汪洗尘揶揄着冲着若水喊..。。
周一的上午,杨若水骑车到公司劳人处,顺理成章的办理了内退手续,临走时必须跟经理道别,这是杨若水心中既定的事,她信步走上二楼,轻敲经理办公室的门,“进”杨若水应声而进,豪华的办公室很耀眼,豪华的老板办公桌独树一帜的斜对着门口,骨骼健硕,皮肤晶莹,双目犀利的经理,半卧在办公桌后面的皮沙发里,“有事吗?”经理端了一下坐姿,“经理,我要走了,”“内退人员中有你吗?”“我是第一个”经理有点儿朦胧初醒,“你是第一个?真没想到,”经理说着端正了坐姿,“退后有什么打算吗?”打算?我还没有从内退的困扰中走出来,谈何打算?社会已经不认同我,如同被社会淘汰,个人的存在是如此的卑微,两天来,杨若水难过的心被抛开仍在枯井里,支撑着没有灵魂的躯体,在机械的搬家劳作没有心灵的感知,身体的负重像座山随时将她覆灭在崖底,她就是这样处在混沌中,当她时而清醒时,潜意识告诫她去找经理告别,了却以往的人情。这个过程必须走,越简单越快越好。杨若水想尽快地离开,于是她答非所问的说道:“经理,您不觉得我走的匆忙,退得太快了吗?我个人权益在哪儿?感受的出处在哪里?..”
“若水”经理轻声呼唤,他有意阻断杨若水的话语,因他敏锐的感觉到杨若水与众不同的个性,他不希望杨若水将话说到极致,那样作为领导很难下台阶。杨若水戛然而止目光沉静下来,经理宽厚的笑了笑,以长者的口吻说道:“论关系你应该叫我叔叔,所以我坦然的讲,我理解面对内退的所有员工的心情,但很少有员工理解我,这形成了领导与被领导的矛盾,面对政策我必须具备宏观调控的能力,而员工则在微观里求证,若水,在辨证思维中释然吧!”杨若水听后觉得经理的理论经不住推敲,但经理亲切的声音触动了她,她很清楚在权力面前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她淡淡地说“时间会让我释然”。
“时间,以后的时间太漫长了,还是谈谈打算和向往吧!”经理是这样的执拗,真是不可理喻,杨若水感到无奈,随口说道“我还是谈不打算吧!不打工不受制于人,不在市场上做蝇头小利的买卖..”“总得有点儿向往吧!”经理听着有点儿乏味,“向往?我向往闲云野鹤,但那是梦幻似水”若水看着一身贵族气派的经理,心中一动,她明白了她应该说什么,“真正的打算是笔耕”“哦!..”经理意味深长的叹息一声,停顿了片刻后,经理很人文的说道“还是成个家吧!”“不,我宁愿做我爱的人的情人,也不嫁给不爱的人”杨若水落落大方的直白着爱情观,“脱俗”经理心中暗语,不得不打量着这眼睛灵动黒眉修长的老姑娘,“有意中人了吗?”“正在找”经理笑了心中想道“几千多人的员工中竟有这不同凡响的另类”“你想创作什么题材的作品”经理兴致很高,“市井百姓”杨若水神情漠然,“咱们公司有供水通讯刊物,你发表过文章吗?”“不想落俗套”杨若水扬起眉毛盯视着经理身后的墙壁,“很多中层处长加之百名大学生都在刊物上扬扬洒洒,你怎么看?”经理一脸的探究,杨若水真想说出‘出宫’二字,但她抑制住了刻薄,即兴说道“俗不可耐”“看来你钟情的是阳春白雪”“我敬仰底蕴”“辟如说..”经理在追问。“世界名著、我国四大名著,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巴金、矛盾、张恨水、老舍、张爱玲,文学巨匠的作品陶冶奠定了我青少年时期的主流意识,现代的力作陈忠实先生创作的《白鹿原》,已拜读三遍。”经理沉默片刻,突然感到莫名的后悔,为什么早没有关注到他本应该熟悉的杨若水。
早在八十年代改革后,计划经济转化为市场经济,落后的中小型企业关、停、并、转,过渡时期的经济萧条,形成了庞大的下岗群体。而杨若水竟幸运地通过关系被调到天水公司,调转程序,经理亲自督办。
号称水霸的天水公司雄霸各个领域,经理位置显赫,俨然是社会名流,气宇不凡地在各媒体出镜。
杨若水生性喜水执意要到有水的单位,听来幼稚可笑,当杨若水第一天报到,面谢经理时,阅人无数的经理,不经意地在杨若水的眉梢眼角中体察到了灵气与桀骜不驯。时光荏苒,杨若水这名字经理早已将其丢在深层记忆的角落里,今天他感到在人际人情方面有所欠缺,于是伸出右手示意着若水坐,杨若水看了一眼市场上很少见过的沙发便轻身坐了下来,却被埋在里面,随口说道“过分的舒服相伴着疾患,人生长寿三分饥寒二分罪。”“哲理”经理暗道,同时亲和的说道“人生都追求本能,生活中不要苛刻自己,你看名人的生活多姿多彩。”“我不这样看,我注重名在哪里?”“说说看!”一丝笑意在杨若水眼中掠过,此刻她已完全了解经理鄙视饥寒,而附庸风雅,好大喜功,是经理的风格。
心中有了底数,杨若水竟忘记了早点儿离开的初衷,于是她娓娓道来:“主持界白岩松,口若悬河出语惊人,当之无愧的国嘴;崔永元宠辱不惊,淡定中出语犀利,针砭时弊;最初的综艺主持人王晓玢美貌佳人;影视界香港的周润发在80年代《上海滩》中演绎的‘许文强’吸引的大陆妙龄女郎心中起波澜;台湾的秦汉翩翩王子醉倒半个地球;林青霞真可谓是琼瑶笔下的冰清玉洁..”“大陆有吗?”经理忍不住的追问,杨若水沉默片刻后说道:“大陆演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音乐界才子汪峰词曲共创,词悲曲婉,沧桑豪放,惆怅凝重,回肠荡气,才情深不可测;蒙古族的骄子腾格尔,别具一格的歌喉,歌声远古而忧怨,妙不可言的鼻音,马头琴也为之逊色,多少听众在陶醉,在回味,真乃是天籁之音。”
杨若水觉得口干,停下来说道“还有..下次再谈好吗?”经理陷入了沉思,“才气”经理心中暗语,留下杨若水的闪念,在经理的脑中掠过,“若水,如果你住房有困难可以留下..”“不!我已安排就绪。”
轻轻地敲门声响起,经理缓慢地站起,矜持的伸出右手,杨若水灿烂地笑着,握住了经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