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初,娘病重。她说她要随爹去了。我一直在她左右陪伴,我常常念诗,念文章,念报纸。我知道她听不懂,可是我愿意念给她听。她会像小时候一样,微笑着看着我,然后说“念的真好。”我反问她“英文也念得好吗?”我心里其实可得意了,瞧我念的你一点也听不懂吧。“安好念的都好。安好会洋文,又会做工。安好比念学堂的女孩子都强。”她勉为其难地继续称赞我。我噗嗤地笑了。“黄婆卖瓜,自卖自夸。”
“安好,若是小的时候让你念学堂。你一定比现在过的好。”她摸我的额头。“我的安好,小的时候就聪明。两岁拿着铜钱可以到街上自己买东西吃。”她微笑着,仿佛我还是两岁的时光。
“娘,太聪明的人不好。尤其是女孩子,在这个时代还是笨笨的好。别人说朝东,我就朝东。别人说朝西,我就往西。就这样一辈子过去了。”我俯首在她的枕边,自己一个人唠叨。娘也不说话,拿手摩挲着我的发丝。突然她的手不动了。我抬头看她,她双目紧闭,脸上还有淡淡的微笑。
我起身,将母亲的散发梳成了发髻,我给她抹了胭脂,涂了唇膏。然后戴了耳环,换了平时最喜欢衣服。我抓着她还有余热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笑着对她说:“娘,下辈子一定要把我留在身边久一点。”
我成了孤儿。一个没有父母,没有亲戚,没有朋友的孤儿。这次我真的孤苦无依了。是的,我有一个丈夫,但是他有另外的妻子,他有他的孩子,他有他的家庭。而我,和他的家庭无关。
差不多有一个月,我足不出门地呆在家里望着天花板。我总觉得活得特别的不真实。有时候我觉得那是老家,有时我觉得那是蔡家,又或者是上海的石库门。终于仁和过来了,他坐在我的身边,一遍遍地安慰我“安好,你一个人不要老住在郊外。回家住吧。“我大概是同意了,顺从地点头了。世界上还有唯一的一个人我可以依靠吧。
我看着月香收拾了我的行李,我听见汽车的马达声在等待我。我糊里糊涂地被仁和带上了车,离开了自己的最后防线。
法租界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家里人口未免太多了,我常常想起王淑芬描述,一边觉得尴尬,一边觉得可笑。
“呵,早上一起吃早饭。三根油条都往我爹的碗里伸。我爹不敢得罪一个,所以只得三根全吃下了。后来我妈端起豆浆让他喝,他吓地跑了。”早上我在吃早饭,突然就想起这句话来,自己一个人偷笑起来。
“爸爸,我要吃油条。”突然睿苒和仁和说。我再也忍不住了,粥也快噴出来了。大家都停了筷子望着我。
“我吃好了,我上楼了。”我不想解释,这个是我心底的笑话,我要留着自己乐。
“她是不是疯了。”我听见玉凤在我上楼的时候嘟哝了一句。
“别胡说。”仁和忙阻挠她继续说下去。没有关系,就当我疯了好了。我这样想着回了房间,我没有亲人和朋友,还和二太太住在一个屋檐下,我肯定是疯了。
章玉凤其实不算讨厌。只不过,她的心里太在意地位之类的问题。最先挑事的通常都是她,可是往往哭喊的最多也是她。比如,两个孩子到我房间里面把我的书弄乱,我其他不在乎,可是书我是宝贝的。我不免站在先生的位置上教训了他们,这两个孩子就跑到他们娘那里告我的状,她娘找我理论。我还没有为自己辩解几句,她就哭天抢地说我仗着太太的身份欺负他们。这一哭非要闹到仁和回来不可。
仁和自然不会就范,可是我只能沉默。我独自跑到房间里对着镜子说“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说完了,好像也不那么生气了。我仍旧看我的书,等着仁和去安慰她再来安慰我。
“你也不用帮她说好话。我没有那么小器。可是越看越觉得我们像书里的太太争宠。你和她去说,我在外面都躲了那么多年,要不是你求我回来,我是不会回来的。现在我回来也不要和她争,若是要你,天天拿去便好。”我边看书边说。我不是说气话,我真的那么想。我只求这个家里有我看书的空间就够了。
他笑了起来。“她就是个小女人。自然是小器的,不懂你一直在忍让。”他舒展了手仰卧在沙发里。“今天我留在这里,故意气气她。”
我马上站起来,推他出门“刚才才闹完了,你又留在这里。明天可要更加恨我了,我不留你在这里了。她就算气你不理你,两个孩子好歹等着你呢。我一个人孤独惯了的。没有事情的。”不容他再说话,就将门锁了起来。见他走了,我又回到灯下看书。不知道为什么,虽然那么闹,却还觉得好些,在白公馆那里呆着,总觉得自己像盆入冬的花,眼看就是要凋零的。
“太太,你也太好性了。下人们都说二太太都要爬到太太头上去了。”月香愤愤不平抱怨。
“在这里千万别学舌,有些事情自己明白就好。”我肃穆道。“这里不是白公馆,一切都是少爷说了算。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就算了。”
“太太,我知道说这些不好。可是你好歹多留少爷在这里坐坐。”她怯怯地说了一句。
“少爷又不是糖炒栗子,趁热多吃。”我笑了起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太太,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总觉得你现在比以前爱说笑。”她大概得到某些人的暗示,我疯了。也许我是疯了,因为我的伤口一直不好,而且情况越来越严重。现在它挂了脓,又被剜掉了一大半。我不能碰到一个人就说自己的伤口。所以只能让自己疯了。
夏天到了,梧桐又是一片。晚饭后,我常常散步到梧桐下去,我让月香不要陪着我。她一说话,准破坏风景。她会说报纸上写了一只猫偷了邻居的手表来,或是米价好像又涨了。我看梧桐的时候,最好不要有人讲话。
那天我去的时候,碰巧睿苒和睿荏在那里爬树。我对睿苒说“女孩子别爬那么高。”可是睿苒一向讨厌我,索性爬了更高了。“我才不要听你的呢。”她还在上面气我。我摇头“你爬那么高,怎么下来啊。”
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爬的果然高了,忽然就哭了起来“睿荏,你快救我。我下不下来了。”睿荏望着他姐姐,迅速地从树上滑到了地上。“你别怕,就像我这样滑下来。我在这里护着你。”她看了看弟弟“不行,我害怕。快点叫爸爸过来救我。”她的泪水都滴到了我的脸上。
我伸出双手:“你跳下来,我接着你好不好。”我的个子比睿荏高好多,她跳下来我准能接住她。
“我不要,你是坏人。”她哭着摇头。“妈妈说不让我们和你在一起。”原来在这两个孩子面前,我大概就是恶巫婆了。
“你看,现在有个愿意接你的坏人。还是等你手酸了掉下来,这会爸爸不一定在房间里,搞不好出去找朋友玩去了。”我想我说的应该很明白了。
她哭了一会,怯怯地说“睿荏,我要爸爸。”睿荏却有自己的想法“让她接你吧,爸爸这会说不定真的不在。若是她耍赖,我等会告诉爸爸去。”这个小子,我心里真气。
“就相信我这一回,好不好。”我很诚恳地张开双手作出保护的姿势。她犹豫了一会,终于跳了下来。我却错误估计了她的体重,一颗炮弹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身上。我被压的有点懵,半响说不出话来,直到他们两个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妈妈,妈妈。大太太摔地上了。”两个孩子大概是转头去找妈妈了。这个时候我的右手臂才剧烈得疼痛起来。
我绑了石膏,这两个孩子每逢遇见我都要笑。睿荏最可气“要是痒痒了,怎么挠呢。”他这么说着下意识的抓自己的手臂,害得我也觉得痒了。可是我却挠不到。自此我在家里有了朋友,玉凤对我的态度也好了很多。也许她此刻才认识到,我根本算不得什么敌人。只是个吃饭的闲人而已。
那个勤奋好学,积极向上,孜孜不倦的安好,究竟现在变成了什么人。我自己也有点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