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我受西南联合大学邀请赴昆明教学。玄芝也同去。我们将林儿留在母亲身边。敬业和淑芬则陪着母亲。
这样离开孩子,我的内心是极其矛盾的。可是孩子尚小,为人父母者,不舍得让他同我们一起奔波。我们到达昆明后,立即给敬业写信。让他转达我们对他的思念。希望他长大不要怪罪我们。
我没有让敬业去寻找安好。因为我不想让家人徒增烦恼,尤其是玄芝,她的用心良苦我无以回报。我只得将心事永远封存。
但是我对她的思念却与日俱增。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安全到达教堂,也不知道她何以生存。我怕她忍受不了这纷乱的世道,更害怕她被这历史的长河吞没。那天夜里,我又开始做那个相同的梦。我梦见她爬上了石库门的屋顶,一不留神从瓦片上摔了下来,我跑过去,看见她满身血。我被这惊恐的梦吓醒了,我反复在院子里踱步,都无法消除心理的紧张。玄芝起身出来陪我,我说工作压力颇大,有些心事罢了。
由于战乱,我所有的收藏都毁于一旦。那里包括安好的照片和那本哈姆雷特。我的思念无以为证。唯有天上一弯新月。
民国二十八年,敬业将林儿带到我们身边。我们许久没有见到孩子,林儿却躲在敬业的身后很是害羞。敬业走时,我去送他,他告诉我自从打仗以后,再也没有听说安好的消息。淑芬曾经去到白公馆和法租界探访过她,可是杳无音讯。我的心当时一沉,可是脸上只得装出不在乎。我无人可托,只能托上帝将她照顾。
民国二十九年,林儿在附近的小学就读。那天我正在读报纸,看到一则“最美前线护士”的新闻。那照片有些模糊,却依稀是那人的影子。我慌忙读那内容,说的是一个在第一线的救护站。那里有一名唤作思密斯的英国医生,一直在第一线积极救助我们的战士。而他的助手就是这位“最美护士”。她卷着袖子,全身的白色沾着不少的黑色。她的眉眼还是那么美丽。而她的神情却那么淡定和骄傲,仿佛她在的不是战场。我的眼泪顿时就要出来,安好,这辈子我最爱的女子,她以全新的模样活在我的世界里,我为她骄傲。林儿经过时,侧头看了看新闻。略有所思。
“这个女人我认识。”他摸着他的大脑袋,苦苦思索。
“这是个护士小姐,你怎么可能认识。”我笑言。我想他一定是认错人了。
“爸爸,我真的见过她。”他说得极为认真,恼怒我的质疑。“你等着,我去去就来。”他往自己的床边跑去,在书包里找了半天,然后翻出一本书来。
他反复地看那本书,最后兴奋地跑了过来“我说是她,不信你瞧。”他将手里的那本书递给我。
那本书被书皮包的完好,我正要问他在哪里。突然看见书皮上分明是半张女人的脸,我忙把书皮打开。那个女人果然是安好。只是那张书皮太陈旧了,颜料都已经泛白。她依稀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外套,手里撑着把伞,那个模样分明就是那年她从杭州返沪的模样。那个时候她就留着那样的短发,笑起来像五月的太阳。
“你怎么得来的呢。”我好奇地问他,我们家并没有这样的书皮。
“上次我去同学家玩,他也是从上海来的。他说是家里不用的挂历,让我们包书呢。”他把书皮依旧包好了书。
“那是几几年的挂历呀?”我问他。
“这个我没有留意,不过我说了,准是她没错。他爸爸得知我将那本挂历包书了,还有些不舍得呢”他拿着书走了。“所以我记得她。”
我没有要求他将那张书皮给我,因为我知道安好永远住在我的心里。当我想念的时候,她一定会以奇特的方式告诉我她很好。我笑着,拿起公文包往学校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