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之后便是黑夜，矢车菊香薰的淡淡香气弥漫在餐厅一言不发的氛围里，似乎在温润这尴尬的气氛。矢车菊的蓝色薰蜡是凌晨从德国带回来的，作为德国国花的蓝色矢车菊，在德国的山坡、田野、水畔、路边、房前屋后到处都有它的踪迹。
普鲁士皇帝威廉一世的母亲路易斯王后，在一次内战中被迫离开柏林。逃难途中，她和两个孩子被拿破仑的势力追赶。发现路边盛开着蓝色的矢车菊花丛，她就把两个孩子藏在花丛里，并且用这种花编成花环，戴在九岁的威廉胸前。花环使孩子们保持安静。后来威廉一世加冕成了德意志皇帝，仍然十分喜爱矢车菊，认为它是象征皇室的吉祥之花。
初冬阳看着眼前香薰蜡上抖动的小火苗，黄昏时对视后他匆匆上楼的背影。一直以来，自己的视野是灰色的，心情是灰色的，生活亦是灰色的，睁开眼看着他看着自己的那一刹那，第一次无比怀念曾经阳光满溢的日子。在有阳光的有矢车菊盛开的日子里，她在操场上跑步，准备运动会的女子三千米，在训练结束时走到自己放衣服的石阶上，看到放好的牛奶。比赛前一天，毛巾上多了一个把风干的矢车菊密封在透亮的卡片里书签，还有“遇见”的水印字样。
第一次跟他讲矢车菊话语时只是告诉他矢车菊是吉祥之花，不好意思把第二个典故也说与他听。某些地方的少女，喜欢把摘下来的矢车菊压平后放进内衣里，经过一个小时，如果花瓣依然保持平坦、宽阔，那就表示将遇见自己未来的另一半。因此，它的花语是——遇见。这片压平的矢车菊被荣纳夹在日语词典的1111页。
“香薰的味道很纯，是矢车菊的味道”切着初冬阳盘子里全熟的牛排，为了止住脑海中翻滚不息的回忆，随口说了一句。
从相遇三个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张旭虽然早就料想到纸包不住火，可没想到会这么快，绞尽脑汁想着留下冬阳的办法。
凌晨放下刀叉，抬起头看着低头费力切着牛排的初冬阳：“我会搬出去住，你安心住在这里。”
“那我给你在酒店订个房间”张旭拿出手机，他明白凌晨无论如何都想让冬阳生活在自己可以保护的范围内。
“不必了，这本就是你的家。其实住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张妈口里的少爷是你，因为她在叫旭的时候，都是叫他旭少爷。所以你不必为了躲我大费周折，我也不会因为你在这里而搬走。刻意回避只是余情未了，我对你不必这样，不是吗？”好不容易切好一块肉，放在嘴里嚼，五星级酒店外卖的牛排果然很美味。冬阳还是那样贪吃，无论什么样的境遇都不会觉得在吃的美味会变得味同嚼蜡，即使现在心情忐忑。厌食症的时候自己会选择不吃，或者嚼完味道把口里的食物像口香糖一样吐掉，但依旧不否认那是美味。
“那如果我说我对你余情未了呢？”凌晨笑着看着眼前的她。
张旭听到这句似笑非笑的玩笑有些惊恐，抬头看着笑眯眯的凌晨，看着依旧无动于衷的冬阳。凌晨端过冬阳的牛排，有条不紊的切好，又放在她眼前。她看着凌晨享受的样子，看着坐在他身边和自己一样倍感诧异的张旭，故作镇定的叉了一块肉塞到嘴里，直直的盯着凌晨：“那是你的事。”
张旭看着电话上的来电显示‘A厂区王鑫’，拿起手机去了院子。
“这几天我也想了一下，我对你的感情只停留在当初离开的时候，你也不是以前的你，我也不是以前的我，感情应该也不是以前的感情了，而且，我已经订婚了。所以，我们就跟朋友，或者是公司上下属这样相处就可以了，你觉得呢？”凌晨心平气和地说完，平平淡淡仿佛就是真实的。
初冬阳看着凌晨、张旭，似乎到现在为止都不能完全相信他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他说得对，应该这样相处的。过去的那些心动，即使惦念了那么久也是对过去回忆的美化，多少美景最终都会融化在平凡的世界里，随路，遥遥远去。
“张特助，我们刚发出的一批飞机发动机的小零件被退了回来，是不合格产品。”
张旭站在兔笼旁边，看着两只小兔子不停的用前爪蹭它的尖下巴：“在批量生产之前，不是要先生产几个样品，经过实验室检验，按最终合格的那个样品规格生产吗？为什么会出现批量的错误，而且还是被退回的状况下才知道我们的产品不合格。”
“对不起，具体还不知道中间哪里出了问题，有人把合格和不合格样品上的标签误贴了，我们还正在排查这几天的录像带，会尽快给您答复。”
“你说，标签错贴了”刚刚领略过山下的好手段，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张旭不得不瞬间联系到他们身上：“以前应该没出现过这种错误吧？”
“没有，毕竟公司的产品都是稀有贵金属，成本极其的高，别说是一批货了，就是一件公司的职员赔偿起来也是很吃力的。样品中的不合格品都是高温重新利用的，显微镜也是最新的RB进口货，公司在这方面一直要求的很严格，从未出过这种纰漏。”
“这批货多少件？”
“166个”
“先给客户赔礼道歉，不要声张，加两个夜班应该可以重新把这批货赶出来，先顺利交货，之后你把这次的事写一份详细的报告，包括经手过样品的人一个不少的列好Email给我。”
“明白。”
无数的纠缠，谈开不过需要短短的几分钟。只要找到合适的相处方式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忽略所有的尴尬和掩饰。
铺满院墙的爬山虎让这座小楼更像城堡，城堡里还住着小城堡，里面住着两只恩爱的兔子。初冬阳害怕爬山虎招蛇的特性会伤害到兔子，便在兔笼周会种满凤仙花，这种花的气味对蛇有刺激作用，就像自然屏障保护着两只无忧无虑的兔子。
凌晨从仓库搬回了房间，既然已经坦白要像朋友一样相处也不必再遮遮掩掩，其实他自己应该也分不清对冬阳的照顾是出于愧疚、同情、还是喜欢。虽然这十年自己想起她就会怦然心动，可不得不承认想起的是十年前她的样子。在做出下一步之前应该想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才会避免又一次对的伤害。
三个人一起上下班，一起去公司，一起去郊区的工厂。会一起吃三餐，凌晨会给初冬阳倒好牛奶，会调出她碗里的香菜。荣纳爱吃油焖虾，其实是喜欢剥虾皮时允吸汁液的味道，剥好的虾仁放在碟子里，悄无声息中被凌晨吃掉。她没有阻止他做这些，他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做这些，这时刻，跟着心意走就好了。张旭看着默契又有点陌生的两个人，似乎这种相处方式也不错。偶尔也会抓拍点这样的镜头传给六六，分享满足。傍晚时，凌晨和冬阳会在院子里喝着花茶各自看着同一本书，毫无交流。张旭在阁楼改成的暗房里钻研他心爱的照片，偶尔会开一下小窗透透气，然后拿出自己刚洗好的照片，对着夕阳的光晃一晃。有时也只是靠在窗台看着楼下默默无言的两个人沉浸在同一本书却不同的故事里。
只是这份安逸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初冬阳刚刚可以走路的时候，张旭和凌晨便接到了工厂的通知。一根价值几千万的核电站管道出了问题。
工厂里的空地几乎都被新进的材料堆满，二期建设还未完工，一期的用地比较紧张。院子里堆满还未打磨好的各种模子，还有灌注不合格的核电站阀门。周天的缘故，工厂很安静。
“这届管道在质检时发现成分不对，按照规定，我们通知了核安全局和RB核安全局，明天，也就是周一他们应该就会到工厂一起质检”接二连三的事故让王鑫焦头烂额。
凌晨看着手里的报告单：“铁钉？“
“对，我们交给安全局的报告也是这个，混入的成分应该是一根铁钉，但是不知道混入在这根管道的哪个位置，所以明天等安全局的人来后，开始切割检验。”
接二连三的意外把凌晨和张旭步步紧逼，就像一层一层冲到自己脚下的浪花，像踩住却又退回亦或是渗到沙子里，只剩湿了半截裤腿和穿着湿透的鞋子站在海边等待它下一次来临的自己。
王鑫看着一言不发的两个人，又看了看站在身后虽然什么也不懂但表情有点凝重的初冬阳：“总裁，从管道的哪端开始切，您决定吧。如果这个钉子恰好在开头，就是我们的幸运，如果在中间，那……”
凌晨合上报告，笑了笑：“没事，别紧张，明天等核安全局的人来了之后再说。最近工厂发生了不少意外你辛苦了，不要有太大压力。今天周末早点回家休息吧”
“总裁哪儿的话，是我没看好工厂才对”王鑫跟随董事长一辈子，现在又开始扶持总裁，凌晨的临危不乱让他有几分欣慰。
“你先回家吧，不用管我们，我们自己在工厂转转”说完拿了顶安全帽扣在冬阳头上。
说是转转，凌晨和张旭站在这节管道旁一步也没动，如果这次的管道出了闪失，公司的资金运转就会出现很严重的问题，可事到如今也想不到任何解决方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管道下的矢车菊花被碾碎，站在被碾碎的沾了泥土的花瓣上，初冬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来安慰眼前的两个人。
“旭，你说用磁铁吸一下会不会可以判断出钉子的位置”凌晨竟然笑着回头对张旭说这种脑洞大开的话。
张旭和初冬阳都明白这是凌晨在努力缓解气氛，只是现在的张旭也想不出用哪句话来回应他。冬阳笑着说：“干脆你俩剪刀石头布吧，一人代表一端，谁赢了就从他代表的那端开始切”其实只是当作玩笑，说说而已。
凌晨和张旭竟然同时看着自己点头，站好位置，准备伸手。冬阳忽然按住他们正欲伸出的手：“两位boss，我只是随口一说，这么严重的事，你们真要这么决定呀？难道就没什么科学的方法判断那根钉子离哪儿比较近吗？”
凌晨和张旭异口同声说：“没有”，没被按住的另一只手同时出招，凌晨赢了。
徐清风开车把六六送到工厂门口，六六最近常驻车间，像她这样的女工程师还是很少见的，她也为这个职业像汉子一样工作，从未认输过。凌晨趁着他们几个聊天的空档悄悄从地上捡起一只被折断的矢车菊，放在自己的这端管道里，默念：“请带给我们好运。”经历过大大小小商场风雨的他们本就习惯了种种沉浮，只是这次的沉浮关乎自己的去留而已。木村辉站在远处的角落里，几个人嬉皮笑脸的样子相比现在的自己，有些孤独。
初冬阳翻来覆去久久无眠，有点心事就睡不着，旁边铺位上的六六睡得很香。她批了件衣服，想去院子里走走。工厂的院子很安静，路灯的光晕里已没有了漂浮的尘埃，沉淀下一天的故事。她摸着这根天亮就要开始被切割的管道，有一种摸着明天要上手术台病人的心情。从地上捡起那些被压折的矢车菊还有几朵长在他们旁边的蒲公英，有的早已残缺不全，有的保存完好。把它们放在凌晨那端的管道里，发现里面早已静静的躺着两只矢车菊了。环顾四周，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层层的模型里，层层的管道里。放下花，闭上眼：“妈妈，让它带给我们好运吧。”
“这么大了还相信这个？”
循声望去，木村辉从管道的另一端站了起来。从他回国后，他们就很少联系，那次他没给自己送饭，之后两个人各忙各的事情几乎没怎么碰过面。
“你怎么也在这里？”初冬阳笑着问。
“最近我一直被关押在这，你也不来找我，一个人快无聊死了”木村辉边说边向她这边走来：“腿好了吗？”
初冬阳低头，轻轻跺了跺左脚，走向管道中间的位置，木村辉停下的地方停下：“如你所见，已经没事了。”
两个人坐在管道上，摇摇手赶走不识趣飞过来的蚊子和小飞虫。木村辉侧脸看着低头看着自己双脚的冬阳：“对不起”突兀的道歉。
“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孤独，就像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的样子，干嘛突然跟我道歉？”初冬阳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你的脚应该是我们的人弄的，为了达到他们的某些目的。你天天呆在凌晨他们身边，想必其中的事情也了解了一些吧”木村辉叹了口气：“哈娜，回RB后我遇见了一个喜欢的人，可是你知道我的感情不被家族认可，那个人被爷爷藏了起来，只有答应爷爷的条件我们才能再见，或者恢复那个人的自由。”
每次看到这样的木村辉就会让自己心疼，初冬阳母性泛滥的缺点这辈子估计也改不掉了。她故作轻松的问：“你的爱人比我漂亮，比我性感吗？”站起来摆了一个S型站姿。
木村辉笑了笑：“谢谢。”
“你这个人真搞笑，一会儿对不起，一会儿谢谢”初冬阳看着安静下来的木村辉，悄悄走近，把他抱在怀里，头靠在自己胸口的平安扣：“我想抱你应该不会让林嘉吃醋的，虽然我比你爱人身材性感，而且凹凸有形，凑合着把我当他抱抱吧。”
木村辉从上衣口袋中把手拿出，环扣在她的腰上。好长时间没有这么温暖的怀抱了，只是不停的小声嘀咕着“对不起，谢谢，对不起，谢谢”当事人不明白的道歉，当事人亦不明白的感谢。影子躺在众多管道堆积成的小山上，影子旁边还有一个修长的身影，一个远方角落里的身影。
本是靠在窗户看着晚上的工厂，工厂背后的山，山后的璀璨星空。看见木村辉一个人悄悄的走近管道，做了自己下午一个人悄悄做的事情，同样的祈愿方式，他所求的可能与自己恰好相反吧。披上衣服想出来跟他聊聊，他还是好奇他和冬阳之间的瓜葛的。等到他走近，却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她摸着靠在自己怀里的木村辉的头发，他紧紧抱着她。
转身，有些酸涩。
初冬阳看着前方二车间窗户里有东西在一闪一闪，黑夜里竟然有云彩漂浮在车间三楼位置，一种不祥的感觉：“你看，后面的车间怎么了。”
木村辉站起来看着后面的二车间，黑夜里的火光那么耀眼，窗户里的火苗就像自己房间里点燃的那些蜡烛，此起彼伏。只是一会儿，感觉那个火苗跳动的房间整个都透亮了起来。木村辉跑到警报器那里，狠狠的砸了下去。
初冬阳看着眼前逐渐燃起的大火，觉得自己仿佛在梦里，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是警报声，和四周突然亮起的灯光显得那么刺耳刺眼。她一步步靠近二车间，靠近着火的地方。曾经无数次她都在想，离死亡最近的危险的地方是不是就是离妈妈，离林嘉最近的地方，如果站在那里跟他说话，他是否能听到。
火势越来越猛，值班人员和被惊醒的工人们拼命扯着水管，消防队赶来毕竟还要半个小时多后。三楼存放的是工业用蜡，再不及时挽救整座二号车间将被这把火烧得灰飞烟灭。被烧断的窗框掉在初冬阳面前，止住她前进的脚步。身体一颤，对，是害怕的感觉。面前是瞬间把繁星烧尽的大火浓烟，背后是很多人忙忙碌碌的声音，叫喊声，脚步声。
“冬阳”六六在车间的院子里疯狂的喊着初冬阳的名字，被惊醒的六六看见她空空的床，和窗外被火燃红的半边天空，心空了一半。
张旭一边组织人救火，一边在角落里搜寻着凌晨。
初冬阳停在这里，一动不动。她没听见六六的声音，只是时间静止在这一刻，她享受着眼前熏得睁不开眼睛的浓烟，享受无法呼吸的气味，享受扑面而来炙热的气息。又是一个被烧坏的不明物落下，后面无数人喊着“危险！”还有终于看到初冬阳的六六，撕心裂肺喊着“冬阳”的声音。被工人们拦住的张旭，六六，木村辉看着两个人的身影在火光下变得边界模糊。
凌晨拽回站在那一动不动的初冬阳，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头：“别怕。不敢走进去不是你的错。”
所有的一切，就像头顶的火苗和浓烟，漂移到每个人的上空。更像自己脚下的浪，来来回回的浸透了了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