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在霍家庄厮杀连场的当儿,步惊云正在距霍家庄不远的小山岗伺伏着。
他在等,静静的等。
静静的等,似乎是他最大的专长。
自出娘胎以来,他已等了十年,他一直在等到一个真正关怀和了解自己的人,这个人可以是一个父亲,或许是一个母亲,甚至是一个知已,一个朋友!
他终于等到了霍步天这个父亲,故此他不需要再等候任何人的出现,今天,他只是在等另一样的东西━━一头狐狸!
步惊云每日均会在此小岗上静坐片刻,每逢夜色渐浓时,一头全白的狐狸总会到此山岗上闲逛,于是他今天便藏身在草丛内,静候着它的出现。
这头白狐,将会是他送给霍步天的贺寿礼物!
步惊云如此作,并非希望霍步天在宾客面前称赞他,而是希望他能在宾客面前以子为荣!而在把这头白狐送给霍步天的同时,他更会唤一声爹,这将会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声爹!
昨日替霍步天搓穴时,他本已想唤他作爹,不过回头一想,如果在寿筵时才首次唤他,霍步天定会倍添开心。
就在他想得出神之际,那头白狐已施施然踱至。
它一边闲踱一边觅食,犹不知自己已招杀身之祸。
蓦地,一柄短刀从草中飞出,正中那头白狐腰腹之间,它登时惨嚎一声,四足发软仆跌,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玉殒香消。
步惊云此时便从草丛中跃出,脸上弥漫着一层戾气!
他本不想下此杀手,可是为了使霍步天高兴,也顾不得这许多!
就在他把短刀抽离那白狐的腰腹时,不远的霍家庄忽然烈火焰冲天,漆黑的夜空恍似飘荡着血红的流苏,就连步惊云所处的小山岗亦给照得通红。
步惊云极目远眺,只见霍家庄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
天,怎么会这样的?
他的心不禁向下沉,他忽然记起那天赤鼠奉雄霸之命来招揽之事。
当下刻不容缓,随即掮起那头白狐,疾奔回去。
血,恍如河水般涌出门外!
门前悬着的那对大红灯笼,也给冲出门外的火舌燃着,不得不倒在一旁自我焚身。
与世无争的霍家庄在顷刻之间,惨变人间地狱!
纵使眼前是血河火海,步惊云亦无所畏惧,他誓要跳进这人间地狱中,寻回他惟一的父亲━━霍步天!
沿路所见,地上满是被火烧焦的尸体,步惊云发现悟觉和桐觉的尸体正在火堆中焚烧着,还有福嫂,还有经常在霍家庄出入的所有人,他知道,这一切全都是赤鼠的烈焰神掌所为!
不单是赤鼠,还有其兄蝙蝠,和那个元凶雄霸,是他们把霍家庄变成人间地狱!
纵是惨变陡生,步惊云的脸容依然镇定如常,他只是忙着在火海中左穿右插,他一定要找回霍步天,他要把肩上的白狐送给他,他还要叫他一声爹……
熊熊火海之中,步惊云终于隔着火望见了霍步天。
霍步天正与蝙蝠及赤鼠周旋着,整个霍家庄,仅余下他一人在独力应战。
所有人都死光了,他身上也满是刀伤及掌印,他已距死不远,必败无疑!
他还在打什么?他为什么仍在强撑下去?
是否,他仍在等一个人?还是因为他仍未发现他的尸体,他的心始终在记挂着一个儿子?一个不是他儿子的儿子?
他死心不息……
就在霍步天一个转身,刚想挡开蝙蝠一刀时,他那满布红筋的眼睛,随即看见了他!
步惊云冷静地卓立着,仍是掮着那头白狐,霍步天于此闪电般之间,他忽然明白了。
这孩子并没失信,也并没有令他失望。
他只是回来得太早了,他应该待烈焰双怪离去后才回来。
步惊云已无法控制心中那份冲动,无论自己生死与否,他也要扑上前去,他要叫他一声爹!这抑压多时的一声爹,他一定要叫出来,他一定要霍步天听见!
但当他刚想蹈火而过时,突听霍步天“吼”的一声,蝙蝠的利刀已贯穿他胸膛而过,接着红刃抽出,蝙蝠闪电加一刀,霍步天的头颅赫然被斩下,一碌一碌地滚到步惊云跟前,他的眼睛仍然充满暖意,像是在叫步惊云快点逃……
步惊云的血像是即时凝结,他想尖叫!怒叫!狂叫!
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法叫出来,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脚下霍步天的头颅!
即使现下可以叫出来,亦已经太迟了。
这个曾经对其百般爱护,使他感到人间仍有半点温暖的人,如今再不能收到他的贺礼,再不能听到他的任何呼叫和说话!
他后悔,后悔自己为何在霍步天生前不和他多说几句话!直至他死为止,他只对其说了三句话!
只得三句话!
是谁毁了这个他栖身的家?是谁把他快可到手的幸福摧毁?又是谁将他再次推下无边寂寞的深渊,每晚都在苦候着迟迟未至的黎明?
是眼前这两个灭绝人性的凶手!还有那个天杀的雄霸!
步惊云没有呼叫,因为根本无人再会理睬!
仍然没有眼泪,因为哭泣已无补于事!
他惟一想的仅是报仇,为霍步天报仇!
仇恨之火迅速在他体内奔窜,然而他小小的身子竟未因而颤抖,他的小脸比身上更为平静,死寂。
最可怕的愤怒,最可怕的仇恨,正是面上木无表情,五内却在绞痛翻涌之境!此时,蝙蝠已一边用衣角拭抹刀上的血,一边道∶
“嘿!只怪你不识抬举,否则你霍家庄七十二口便不用遭殃了!”他说着在霍步天身上踢了几下。
赤鼠则奔前欲拾回霍步天的头颅,好回去向雄霸覆命,但见步惊云一个小孩静立当场,奇道∶
“咦?又是你这小子?你还没有死?”随即运劲欲一掌爆其脑门,步惊云居然不闪不避,更转身以背上的白狐挡他来招,赤鼠料不到他有此一着,缩手不及,手掌已插进白狐体内,且还给白狐的身体紧紧箍着,一时间抽手不得!
就在此时,那边的蝙蝠突然道∶
“老二,快拾起那家伙头颅,回去献给雄帮主!”
步惊云乍听蝙蝠所言,登时明白他俩的动机。他绝不能让父亲的头颅落在仇人手中再受屈辱,于是猝然俯身在地上打滚,顺手一推,竟将霍步天的头颅推进火海中!
他深信,霍步天也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赤鼠见霍步天的首级被推进火海之中,不禁惊呼一声,因为雄霸向来心狠手辣,若然不见霍步天的头颅,决不会放过他兄弟俩,于是不顾一切,即时展身跃进火海之中,谁知火海旁已有一条小小身影提着刀向他落在地上的方位迎去。
赤鼠做梦也没料到步惊云有此一着,“刷”的一声,那刀竟然穿心而过!
“大哥!”赤鼠在死前犹在杀猪般嘶叫,他终于得到了报应。
蝙蝠纵然听觉灵敏,一直却因步惊云呆立不动,所以不知场中已多了一个小孩,此刻惊闻赤鼠惨叫,随即分辨方位,赶上前捉着步惊云,喝问∶
“你究竟是什么人?”
“霍步天之子━━霍惊觉”步惊云一定要让人知道霍步天还有一个至今还未叫过一声爹的儿子。
蝙蝠勃然大怒,道∶
“好!斩草除根!你这就赶去陪你老爹吧!”说着一腿将步惊云重重踢向一旁的石狮上,石狮当场粉碎,可知蝙蝠的腿劲何等惊人,这一腿步惊云委实吃得不轻,当下便要昏厥。
昏厥之前,他看见蝙蝠的刀已朝自己劈了过来,好毒的刀!他自知避不了这一刀,他死定了!
就在间不容发之际,他突又看见了块小石子破空飞至,“当”的一声,竟轻易地把蝙蝠手中兵刃弹脱!
蝙蝠是用刀高手,拿刀之稳,断不会被人单用石子便可将刀弹脱,而且与此同时,他的巨骨穴,曲池穴,和肩井穴已然被点,全身立即动弹不得!跟着此三穴赫传出“喀勒”声响,蝙蝠“吼”的一声,心知自己毕生功力尽数被废!步惊云的脑海已开始迷糊,但仍听到一个小孩的声音道∶
“师父,这孩子可怜得很,让我们救救他吧!“
一个沉厚的声音应道:
“好。“
当下,步惊云感到被人抱了起来,来抱他的人是一个白衣小孩,那孩子有一张十分可爱的脸。
他终于昏了过去。
在旁的蝙蝠浑身在冒着冷汗,因为当今武林之中,从没有人可在一招之内把他轻易制住,且还废了他的武功,就连被誉为武功盖世的天下会雄帮主亦不行。此人却可在举手投足间轻易办到,可知武功高绝!他本可以一掌便致蝙蝠于死地,但并没如此。蝙蝠还感到身旁一阵柔风吹过,他耳觉极敏,细听之下,知道那绝世高手和他的徒儿已抱着霍家幼子离去。
可是,蝙蝠却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他如今武功被废,又不能带着霍步天的首级回去向雄霸覆命,他心中知道,自己已无异是一个死人!
试问一个死人,可还需要松一口气?
悲痛莫名“
秋色八月,雾锁烟浓,
在那烟雾深处,有一条水声潺潺的小溪,小溪之畔,兀立着一间朴素石屋。
时近中秋,石屋四周的枫树渐红,碧水萦回,衬得这间石屋更是孤绝,迷离……
当步惊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第一个感觉就是,他还没有死,他还有复仇的机会!
第二个感觉就是,他身处的这间屋子,布置得相当简洁素净,屋子的主人定是一个不拘小节,性情孤高的人。
他记得自己在昏迷之前,是被一个白衣小孩所救,还有他听到一个沉厚的男子的声音。
到底是谁把他救回来的呢?谁有这么惊世骇俗的武功。可以从蝙蝠如此厉害的杀手刀下将他救出?
步惊云也不多想,只是缓缓坐起,随即感到浑身酸软无力,显见新伤未愈,不过他仍是勉力下床,游目四顾,发现室门半启,在那半启的斗缝中,他可以瞥见门外是一排低矮的篱笆,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在那昏黄的夕阳下,一个小孩正蹲在篱笆旁喂饲数只雏鸡。
这孩子正是那个白衣小孩!
那个白衣小孩忽地回过头来,瞧见步惊云已下床,连忙向大门彼端道∶
“师父,那孩子醒过来啦!”
他朝着说话的那边刚好被门遮盖,所以步惊云瞧不见他和谁说话,只听见门后传来一个声音道∶
“嗯,那你便拿桌上的药给他服下吧!”他的嗓门低沉而浑厚,却又有股令人安详的感觉,步惊云自然认得他的声音,正是这个人救了他!
白衣小孩点了点头,即时奔进屋内,把桌上的一碗药端到步惊云跟前,微笑道∶
“你已昏迷了一昼夜,先喝下这碗药吧!”
至此,步惊云才看清楚那小孩的脸,眼前这人朗目疏眉,年纪和自己相若,但脸上却流露一股温文尔雅之色,比之自己的蓬头垢面,粗衣麻布,犹如公子与走卒之别!
然而步惊云并没有自渐形秽,他根本毫不在乎,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那碗药。
药色浓而墨黑,深不见底。虽是一碗寻常的疗伤茶,但在那茶水当中,他似是看见了霍步天的倒影,他忽然念起在霍步天大寿前夕,他也曾亲自为其煎了同样的药。
可惜,此际药茶无异,人却已不在……
一念及此,步惊云的心头不禁一阵抽痛!
白衣小孩见他一言不发地呆望着那碗药茶出神,并无伸手接之意,似是对自己颇为防范,遂道∶
“别怕!我叫剑晨!我和师父对你并无恶意,此药只是助你快些复原罢了!”他的谈吐异常诚恳,可是步惊云因在忆念着霍步天,霎时间竟然没有回答。
剑晨见他沉静若此,也感愕然。
就在此时,那个沉厚的声音突然又在门边响起,道∶
“你受伤非轻,却可在昼夜间醒转,可见体格非凡!”
步惊云回头一望,但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已悄无声息地步进屋内。
那汉子正背对屋外夕阳,昏黄的夕阳映照下,步惊云仅见那汉子一身乌黑素衣,唇上蓄着稀疏小胡,双目流露一种令世人不敢侵犯的孤高威仪。神情似冷非冷,似暖非暖,像已饱历无限沧桑……
步惊云随即神为之夺,心想世间竟有此等气度之人。霍步天比这此人,是多么的平凡,可是他还是惦记着霍步天,和霍步天的每一句话……
那黑衣汉子也是定睛注视着这个满脸冷意的孩子,他意外发觉,这孩子的眼中除了冷意外,还带着无限的哀伤,那是一种无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伤。
黑衣汉子本是不喜多言,此刻乍见此子如此情形,不禁道∶
“无论多大的悲伤始终还是会逐渐过去,你还是要活下去的,何不先服下药,待疗好伤势再说?”
他的话像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驱策着步惊云接过那碗药。
他把药接过后便将之一口喝尽,并未因药苦而动容,过去的十年,他已喝过不少苦,何惧再喝一碗?
最重要的是先行疗伤,最重要的是苟全小命为霍步天报仇。
那黑衣汉子俟他喝罢,继而问道∶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汉子是救命恩人,步惊云不能不答,遂道∶
“霍惊觉!请问叔叔高姓大名?”他自认是霍惊觉,而不透露原名叫步惊云,仅为要纪念霍步天;随即又记起要有恩报恩,于是一反常态相问黑衣汉子的名字。那黑衣汉子淡淡的道∶
“我没有名字。”
步惊云一愕,心想世上怎会有没有名字的人?但也没再追问下去,
因为江湖异人不愿透露姓名者十居其九,他不欲强人所难。
剑晨见步惊云开口说话,不由得喜极忘形,拉着步惊云的手,雀跃道∶
“好哇!终于说话了,我初时还真担心你是个哑子呢!”
步惊云从没习惯与人如此接近,连忙甩开剑晨,怔怔的望而却步着这个温文诚恳的孩子。
剑晨对他的防范不以为意,继续问∶
“你既非哑子,那何以昨日遭逢不幸,不哭一声啊?”
童言无岂,剑晨不谙世故,只是自顾发问,步惊云本想如前般不答,但听其提及灭门惨事,忍不住道∶
“哭,根本无补于事!只有冷静,才能伺机报复!”他自出世以来从没哭过,故此这句话人由心而发,宛如细数家常一般,表情气定神闲。
然而此话听在剑晨耳中,却令他异常错愕,他想不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同龄的男孩,性格会倔强如斯。
站在一旁的黑衣汉子听罢,不置可否,过了良久,才道∶
“惊觉,你暂且先留下疗伤再说吧!”
步惊云轻轻点头,他不点头也不行,他已无选择的余地。
就是这样,步惊云便在这溪畔小居暂住下来。
他其实并不想寄人篱下,可惜天地虽大,一个怀伤的孤雏却苦无立锥之地。
寄人篱下总有诸般不便,就如这个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进入,剑晨曾对步惊云提及,他师父绝不许任何人进入屋后的一间石室,因为那里放着一些重要的东西!
除此之外,这对师徒待步惊云尚算不错,那黑衣汉子平日虽沉默寡言,但每当步惊云与其眼神接触,他就感到这黑衣叔叔并不讨厌自己,更可能因步惊云与他同是不喜言语,两人之间似乎存着一种奇妙的认同感。
剑晨的性格则是较为积极,不过他对其师颇为敬畏,故此甚少和他说话。反而步惊云出现后,剑晨总爱找其聊天。纵然步惊云从没张口答他,他似乎仍是乐此不疲,一聊便可聊上半天。
从剑晨自述听来,步惊云才知道“剑晨”一名并非其真正名字,而是他的师父为其所取,原来黑衣汉子在纳其为徒之初,希望此子的剑道修为他日能像旭日初升的晨曦一般,柔而不弱,光而不烈,故为他取名“剑晨”云云。
他师徒俩虽是用剑,但步惊云自入住以来,从没见过那黑衣汉子传授剑晨剑法。
剑晨平日大都在喂饲雏鸡,打扫小居,而那黑衣汉子更是神秘,经常不知所踪。
然而有一天,步惊云曾见他闲极无聊地拉着胡琴。胡琴之音本已萧索苍凉,可是一经其手,琴音益显萧索,更添苍凉,宛如倾诉着拉琴者无数显赫的往事,无尽惨痛的回忆。简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黑衣汉子心中竟有如此深的无奈苍凉?瞧他那渐白的双鬓,和那深邃的眼神,他的一切悲欢离合已经过去,他仿佛早已不应生于世上。
他本应是一个已死的人!
一个无姓无名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