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下课,雨才停歇,这场所谓的及时雨并没有让江苡安开心,暴雨后的空气也并没有春天那般甜润而是无比燥热。
整片土地像烧滚了铁锅,浇了几勺水,起了一片雾,蒸了一群人。
搅拌车不断从她身边疾驰而过,掀起几缕发丝,留下一片灰土。江苡安的身子骨被雨水打成了个小泥人,拖着泥浆尾巴踉踉跄跄的走着,时不时的还停下来一下,交换下被饭桶压出纹路的手再将溜下来的书包肩带扶上去,硕大的书包压的她重心不稳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可就这么恍惚之下竟走了两个小时,天也不知何时就黑了。
放眼望去临园别墅区一片璀璨华灯,即使是建筑工地也闪着通透白光,而闸西的黑夜只有几盏昏黄老路灯支撑着,残破旧报纸印上几天前的泥浆鞋印子,还真添上了几分复古风味,从老林家的巷尾吹到闸西枯榕树下,今夜是起风了。
江苡安的家住在闸西的最里面,一楼是老林家的汤粉店她家住五楼,穿过几道门,绕过几次巷口就到了她家楼下。
化粪池的污水浸润长满青苔的腐烂墙面让这里的每寸空气风味独具一格,混搭着晕暗的光线整栋看起来有着那么一丝哥特颓废暗黑风。
风卷起几张碎纸向她迎了过来,半干的衣服并没有及时挡住而被全部接收,她打了个寒颤小脸开始腾起红晕,小短腿颤巍巍踩在置放于污水上的木块板上,楼道里漆黑一片,走几步路,地面回你几声震动,再附加上几块被你扶过的腐蚀铁锈屑子。
行了两个小时的路江苡安已经全身酸痛的不行,硬撑的脑袋终于支撑不住眩晕起来,整个楼在不停的晃动,门变成几个,身子也左右摆动根本控制不住,此时轻盈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江苡安轻喃了一声便晕倒在那人的怀里。
洗完澡后,小姨坐在床畔紧锁眉头,即便屋内被温暖的小桔灯照亮,她的那张脸依旧绷得紧紧的,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江苡安有些怕了赶紧转移话题:“小姨,你今天来的有点早。”
“如果我今天不早点回来你就倒在门外,被野狼叼了都不知道。”
“你不是说狼只吃小红帽吗?我又不是小红帽。”
“你错了,狼是吃所有戴了帽的。”
小姨眼睛眯了起来,江苡安立即会意求饶:“是是是,我是傻帽!”
“嗯,小姑娘很有悟性嘛,不准转移话题,说,今天为什么全身都淋湿了,我不是把伞放你书包里了吗,还是那把有小花的漂亮伞,不丑的。”
江苡安沉默了会坦白道:“我看见一个人全身湿透了,我把伞给他了,但是我没有湿透啊,你看那些衣服里面还是干的!”
“里面的干衣服是被你自己的体温蒸干的!”
江苡安嗅到杀气赶紧钻进被子里,露出两只圆咕噜的眼睛,望着她:“小姨,对不起。”
“噢?说说你错在哪里了?”
小姨腔调微扬,眼皮半掩住大眼,垂目望向自己,她知道这是小姨要发火的前兆,必须不能对她有任何隐瞒,为了防止会有任何毁灭性的发展,她慎重的还是将另外一只眼睛盖住,露出一只眼睛在外放哨。
“不应该骗小姨衣服没有淋湿,淋湿了也没有及时采取措施。”
小姨看她这个样子有些滑稽,平日对她还是严苛了些,掀开被角温声道:“小姨接受你的道歉,以后出了问题先从自己身上找错误,无论是直接错误还是间接导致的先自省,不要说谎,不要推卸而是第一时间找出解决的办法,知道了吗?”
“安安知道了,小姨不生气,安安不喜欢小姨头上的等于号。”她松了紧裹的被子,从里面探出小手抚上小姨额头。
“小姨不生气,安安会帮助人,很棒,但是以后淋雨了不要硬抗。可以找老师或者让老师打电话给小姨,电话号码记在你的书包背后,这些都是办法。当然了,如果能不让这些问题发生是最好的,我们就要学会预知哪些事情做了产生的后果会怎样?”
“我知道!”
她兴奋的从被窝钻出来,像上课一样举起右手:“就像如果我今天下午没上课,后果就是我会漏掉很多知识点,作业就会写不好,考试会不及格,小姨会生气!”
“安安真聪明,小姨问你,谁是你最重要的人?”
小姨轻拍她的头以示鼓励,她开心的将被子全部打开,站在床上挺起胸膛,双手插着小腰,居高临下骄傲道:“当然是小姨了。”
小姨紧绷的脸总算缓和,暖色灯光照在脸上显得和蔼温柔,只不过右脸那道狰狞的陈年疤痕像条蜈蚣让自己极好奇却一直不敢触摸。
“安安你要记住,我们都不是孙悟空,没有无边法力,更不是活在幻想中的人物。从出生那一刻,我们就注定了不会一个人行走在这个世界上,每做出的一个决定不光对自己的未来产生变化,对任何人都会产生不同影响。所以安安,人活着就有责任,小到照顾自己不让小姨担心,大到奥特曼要拯救地球,有多大能力就有多大责任。小姨既然是你最重要的人,所以你以后每做出决定前要想下这样的决定会对重要的人造成怎样的影响,既要担责还要慎行。”
小安安张着樱唇小嘴睁开两只汪汪大眼似懂非懂的直点头,小手却攀上了小姨的右脸,被她一把抓住,放进被窝。
“那小姨呢,小姨最重要的人是谁呢。”
听到这句话,小姨的眼角闪烁了下,就是那么短短一下,还是被江苡安记录在脑海里,久到十几年后都难以忘记,当时的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说出那样的话。
“最重要的人,小姨以前也以为那是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人,现在想想不过是自己错酿了一份情,判得数不尽的长宵,浮生难断的相思,只恨相逢在年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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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路,36路.36路车。”
江苡安从出校门口就一直念着这几个字,是通往小姨雇主家的公交车。
不知为何小姨昨晚辞职了,可是她又瞬间重新找了一家,说是一个住在很大房子里的雇主,在临园别墅区里。小姨说我们运气好碰到了大金主,听说了我们的家境情况雇主很感性不光给了翻倍工资还让我们免费住进来,今早天微亮小姨就把自己从被窝拽了起来,扶上自行车,从学校载到了雇主家,让她记着路,估计是看江苡安一直迷茫眼,咬牙忍了一口气,硬是把这条路骑了五遍,才让她有点印象,最终决定还是让她坐公车去比较安全。
站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江苡安有些窘迫,她双手抓紧保温桶焦虑等着,旁边的几个中年人一直在打量自己,不知是觉得她穿着奇怪还是手里拎着的东西奇怪还是人长的可爱,一位中年男子忍不住问起来:“小朋友,你手里拿的是饭盒吗?”
江苡安一直牢记小姨的嘱咐千万不要和陌生人多交谈,千万不要收陌生人的东西,可是老师又说被问话要有礼貌,现在这种情况让她怎么选择,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公共场合她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嗯”了一声。中年人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也不打趣了,和旁边的妇人笑道:“这小孩真乖,如果我们家葻葻有孩子了,我外孙女也差不多这么大了吧。”
妇人似乎有些难过,低低道:“嗯,是啊,如果葻葻找到了,如果她有孩子了,如果那样该有多好啊。”话说完没多久,一辆豪华小轿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从车窗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奶声奶气的喊“爷爷奶奶,我和爸爸来接你们了,你们累不累啊。”
“不累不累,数秋真乖。”
“爸爸你还不快下来亲自给他们开门,老坐着做什么,也不怕长痔疮。”
“你这混小子,谁教你的啊!”
“哼,我自学成才,你这么紧张干嘛,难不成被我说中了?”
“看来我今天要好好收拾收拾你了。”
“你想大庭广众家。暴。啊,那你来啊,爷爷奶奶可都瞧着呢。”
“嘿,你这孩子。”
“哈哈哈哈.。你们别闹了。”
“爷爷我告诉你哦,上个星期爸爸跟我打赌打输了,果然今天爸爸就从美国带来了兵马俑的高仿模型,你看像不像..”
“你啊,看你这么喜欢历史是不是想像你爸爸一样长大当个考古家。”
“我才不想跟他一样呢,我要跟爷爷一样成为全中国最厉害的考古学家!”
他们亲昵的摸着小孩的脑袋,将他揣在怀里,耐心听他说着每件事,脸上挂着的笑容是江苡安永远触不到的幸福。门关上,车被擦的锃亮,反光将她的样子照的一览无余,瘦小的女孩,宽大的冬服,被硕大书包压得有些驼背的身子,肩带上还露出与颜色不匹配的参差缝线,看见这样的自己有些呆滞,她挺起胸膛嘴唇弯了起来:“这样比较好看。”
汽车发动带出一阵烟雾,终是汇入茫茫车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