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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草垛(3)

“办事”就是性交,这说法不知别处有没有,反正我们这儿都这么说。那么黄米店不该叫办事处吗?不这么叫,想必不是一个概念。

司机一听有人提十三苓,便说:“我也净想她。咱也是走遍天下的人啦,没有比上十三苓的,一办事,瘫在你身上一般。”“听说,十三苓离此地不远。”有人说。“不远,还有人见过她,现时可是个疯子,就知道捡好吃的物件吃。胖得一晃荡一晃荡的,像一座山。先前什么样儿,那屁股,那腰,还有那儿……”又有人说。

我只想搭车回家,只想来此取暖,做梦也没想到遇见这种事。我说的不是他们的“办事”,我是说在这里我竟然听见了十三苓这三个字。他们不提她的“疯”,我还以为有人和十三苓重名重姓呢,天下重名重姓的有的是。可他们提到了她的疯,我像是挨了当头一棒。

天蒙蒙亮,炕上的人都起来了,白膀子也穿上衣服打着哈欠到堂屋忙前忙后去了。店老板(一个半老不俏的女人)走过来,要司机们“剃头”。剃头,就是从煤车上扣他们的煤。他们和黄米“办事”,老板就扣煤,煤代替现钱。几个黄米都来了,男伙计也来了,手持铁锨爬上煤车就往下铲,这院里已经有个煤山了。司机们心痛地喊着说:“行啦,手下留情吧!为鸡巴个黄米,非让我倾家荡产呀!”煤还是往煤山上飞扬着。

这里的黄米店都卖煤,据说光卖煤一项就够全店的开销。

现在我想说十三苓。

十三苓是我的女友,我们俩很是青梅竹马过一阵。我在马家河上小学时,十三苓也上。我刚去上学时,大模糊婶背着我,扛着我。后来我大了,大模糊婶就把我托给了十三苓。十三苓比我大一岁,总是比我高一班。我和她从马家河小学一直上到县中。后来,她初中毕业了,她不上了,她走了。走时,穿戴得很洋气,照着歌星的模样化上妆,头发在脑后一绑一大把,穿上高跟鞋。告别的地点就在我们家的青草垛旁。

那天月色很好,她说,她必得晚上离村,天亮了她怕别人看见她。我问她为什么怕看,她说因为仙人峪里有一个人等着她。我问她,那人是你什么人,朋友?她说,不能这么说,可也是个依靠。她说人要想在社会上混事,就得人托人。我又问她走是什么意思,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她冲我把头一歪,把捆住的头发往脑后一甩,说,目前这尚是个秘密。说,仅是一种人生追求吧。她说,她从小报上看过好几个歌星的历史,她们今天还在家里摆摊卖货呢,明天就进了京,七闯荡八闯荡,就闯荡出来了。我怎么了,有哪儿比她们少一块儿吗?我对十三苓说,她们有嗓音,你不行,你在学校唱歌还有人笑你呢,就不用说进北京了。她说,人也不一定都去唱歌,还有别的事呢。比如公关吧,歌星们就不一定如我。对,我很可能去干公关:披肩发一留,小胸脯一露……我要戴一手金戒指,没有真的就先戴假的。你不愿意?到那时候我就给你发个电报,让你去看我。我带你去下馆子,咱什么好吃要什么。咱故意要得多多的,故意吃不完剩一桌子,走时故意把钱往桌上一摔,也不用让他们找零儿了,咱抬屁股就走。出了饭馆上哪儿去,我得好好想想,还有你哪。以上就是我的人生计划。也许这一切都实现不了,咳,顶不济还有劳务市场哩,劳务市场都兴到了咱们县里。你同意吗?

我不看十三苓也不说话,只觉着血净往头上撞。心想,一个不知不觉,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她看我不说话,就说,我看出来了,你不同意是不是?你要不同意咱俩就绝交。反正我是决心已定了,有这青草垛作证,我十三苓一不做二不休。我说都要分别了,还有我什么说的,要是青草垛会说话就好了,它听见过咱俩说过的话,你那么聪明。十三苓说,哎,就为了这个,我是不笨。来,咱俩接个吻吧,都九十年代了。她扬着头闭着眼,把胸脯一挺,就等我去亲她。我觉得她是在模仿一个电影,并不是到了非跟我接吻不可的时刻。可我还是凑过去用我的嘴对了一下她的嘴。我觉得我的嘴和她的嘴都很麻木,很像两只鞋底子。她说,完了?我说,就这样吧。她说,没有别的要求了?我说,没了,就是有你也做不到了。她说,你说说我听听。我说,你非得走?她说,算了算了,咱就拜拜吧,嗯。这时我才看见地上还有一个绣着小洋人的双肩背,她提起双肩背,一扭身跑下了仙人峪。她的背影立时就被一垛青草影住了。我还听见有辆摩托发动起来。

十三苓走了,我一头扎进青草垛,心想,就这么一辈子扎下去算了。

……

我和十三苓都在青草垛里扎着,青草垛里有我们俩的房子。我先给自己掏了一间,又给她掏了一间,当中隔着一堵墙。我在这边跟她说话,我说:十三苓你几岁了?她说:你几岁了?我说我五岁。她说你五岁我就六岁,我永远比你大。过了一会儿她说,一早你几岁?我说刚说过。她说,你想娶个大媳妇还是娶个小媳妇。我说,我想要个大媳妇。她说大几岁哩?我说大一岁哩。她说,早知道你说的我,都要娶我了还不拆墙。我说谁大谁拆,她说谁是男的谁拆。我说拆个墙还不容易。我把“墙”一捅捅了个大窟窿,十三苓钻进了我的房子里。她直挺挺地往我旁边一躺说,娶了,睡呀。我也挨着她直挺挺地躺着说,睡呀。外面月光很亮,可月光照不着我们,只有萤火虫在我们“屋”里飞。我说,你看还有人给咱们点灯呢。后来,我们真睡觉了。那一夜,茯苓庄谁也没有找到我们,都说我俩丢了。

……

我和十三苓又在青草垛里掏了一间大房子,这回没有隔墙,因为我们早就是一家子了。十三苓坐在房里捡蒿子拧火绳,我就假装歇晌。十三苓说,一早你几岁了?我说我七岁了,你呢?十三苓说你七岁我就八岁,你说咱俩怎么长不大呀,我都娶了两年了。我说我大了,不大怎么能到马家河上学呀。十三苓说,那你也没长大,看你,在学校里一站队你就站第一,最数你矬。要不你怎么光在家里歇着,看你那样儿。我不说话了,我怕人说我矬,我怕人用偏低的眼光往下看我。现在我一定撅起了嘴。十三苓见我不高兴就说,矬怕个什么,我不嫌;我高,我干重活儿。她放下火绳就在“屋”里遍找起来,后来从“墙上”东揪西揪揪下一把面姑娘说,给你,快吃了吧,吃了面姑娘长个儿。我嚼着面姑娘,很涩,很酸,可我吃。

……

每年我们都有青草垛,青草垛里每年都有我们的一间房,我们在房里待着,我问十三苓,今年你几岁了,十三苓说我十三了,你哪?我说你十三我就十二,给你爹商量好了吗?十三苓说什么?我说上中学的事。十三苓说,不是递说你了,我爹还能管了我?你要上我就上。我说,这可不是去马家河,这是去县城,要走出仙人峪,还要背上被子。十三苓说,那我也得去。我说,这一回你说咱俩长大了呗?十三苓说没长大。我说,八岁那年你说是大人啦。十三苓说那时候是那时候的事,现在是现在的事。

从前我俩在青草垛里说话,净躺着挨着,现在净坐着。后来我和十三苓都上了中学,我们再也没有在青草垛里盖房子。可是我们都愿意闻青草的味儿,中学放假时,我们就约好时间在草垛跟前偎一会儿。我闻着青草味儿,闻着十三苓的味儿,醉着。我们家紧把着茯苓庄村头,四周有柳子和荆条树包围,僻静。

有一次我和十三苓倚着草垛说话,她说,我看出来了,你在学校功课拔尖,我老在中下游混搭着走,咱俩距离是越来越远,有女生喜欢你呗?咱不是一个班,不好发现。我说有,真有那么一个。十三苓一惊,说:她什么样儿?找一天指给我看看行呗,叫咱也见识见识。我说行,现在就指给你吧。她听懂了我的话,倒显出自自然然地说,真没有别人啦?我说,咱俩都这些年啦,你让我对着草垛发个誓吧。她说,你发我也发。我嘟囔着草呀草呀,你就听见我说句话吧,我要娶非十三苓不娶,我要是变了心,走路就绕着你走。十三苓嘟囔着说的什么,我不知道。

后来十三苓初中毕业了,她说她准考不上高中,就在城里跟她一个舅舅摆起了衣服摊。我上高中时,常见她在街上那一排排新潮衣服底下钻来钻去。她卖新潮衣服,穿新潮衣服,还时不时拿给我一件“新潮”也让我穿。我说我穿新潮不合适,她就说我守旧。她说现时高中生不光穿新潮衣服,抽烟的喝酒的搞性实验的什么样的没有?咱在外头上学一上几年,就得和茯苓庄拉开距离。

十三苓真要和茯苓庄彻底拉开距离了,就来找我告别了。

十三苓一走三年。开始给我写信,说在京城一个大人物家“帮忙”;不久又来信说,给韩国一家公司推销商品;不久又来信说,在一个服装学校学剪裁;不久又说是一个大款的“关键人物”。最后一封信上说又换了工作,工作说得不具体,只说,即使如此,她也决心要混一混,她不信这天下竟没有她的位置。再后来就没了信息。那时我高中毕业,考大学分数不够,也干起了收购镐把儿的生意。

一天我正在街门口修理我的小拖斗,大模糊婶坐在草垛旁看着我。这时从仙人峪走上来一男一女,那男的一身乡村打扮;女的穿着潦草,不似乡下,不似城市,一路走得东倒西歪,腿脚不把稳一般。这一男一女走到村口停住,男的说,这是茯苓庄不是。大模糊婶说,是呀,你打听茯苓庄有什么事。男的说,你们认识这个人不认识。大模糊婶说,走近点叫俺们看清楚点儿。男人把女人趔趔趄趄地拉到我们跟前说,你们认识这个人不?大模糊婶仔细看看说,看不出来。我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十三苓。十三苓的手、脸、露着的半个胸和腿脚都被汗泥覆盖着,头发一绺绺地赶着毡;两件新潮的软质衣裳被山里的荆棘裂挂得已不成形。她眼光涣散着看看天,看看太阳,看看我和大模糊婶,就去揪路边的花。她揪下花,冲我们笑着说,这遍地鲜花莫非就等我来采?看你们那模样,土猴似的。说完大笑一阵坐在路边。大模糊婶这时也认出了眼前的十三苓,倒退几步向前紧跑几步,又倒退几步又向前紧跑几步。我像是钉在了路边。

大模糊婶问来人是谁,来人说,他是个烧花盆的,离这儿不远。早晨起来听见有个摩托车停在门口,就开门去看。开了门,摩托不见了,只见地上坐着这个女的。这女人口袋里有一张纸,上面写着:遇到此人者,请把她送到茯苓庄。

十三苓走了,十三苓又回来了。十三苓不认人,就认好吃的。她不吃当地饭,吃火腿肠,吃康师傅,喝健力宝。吃完喝完就守着鸡屁股等鸡下蛋。现在她胖得真像一座山。十三苓的爹娘光发愁,谁也不知道她这一走三年的真正经历。

十三苓回到茯苓庄,我们也给她请过先生,住过院。院方说,这病不可能治彻底,也就是个时好时坏的事。坏时,她打爹骂娘,光着身子追猪羊;好时,就一言不发地等吃食。

我大模糊婶经常遮挡着十三苓给她穿衣服,穿着说着:可怜见,生是把个孩子给毁了。

黄米店的伙计给煤车“剃头”,我就在一边等着搭车。这时候我想问问老板娘,这店是不是有过一个叫十三苓的。我和老板娘站个对脸,她嘴上叼着烟卷,烟直往我脸上冒。我实在憋不住了,就说你是这儿的店老板吧?店老板嘬了口烟,冲着“剃头”的伙计说,行啦行啦,饶他们一条小命吧,家里老婆孩子都有。我那个司机说,老婆孩子是小事,这是给公家拉的,这教育部门又穷。老板娘说,穷不穷的回去也没人过秤,他要是过秤你就给他们撂了,让局长、校长去开车。有个司机说,谁开车也过不去这黄米店,架不住往里拽你。店伙计停止了“剃头”,煤山高了许多。有人在发动车。我找了个空儿赶快又去问老板娘,我说你是店老板吧?你这店里是不是有一个叫十三苓的?老板娘却对另一个司机说,你再过来得哪天?我这儿想你的人可是不少。那司机说,出车得上边派,我想来顶个屁用。

我在一边儿插不上嘴,再一次证实了活着的人谁也听不见我的话。我们那辆车也发动起来了,我又东钻西钻地钻到车跟前,扒住车帮赶紧上,车上的煤果然少了许多。我坐在一个煤坑里等开车,我还得回家。

所有的车都开出了店门,黄米们站在门口,向司机招着手嚷:好人一路平安!有的司机也冲她们摆手,有的司机就骂骂咧咧地说,生是把你给浪的。

车们各奔西东。我坐的这辆车果然是朝东开的。我向前看,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我的家就在东边。我认识这条路,这是2188国道。这里的山不高,很陡峭,山上还蜿蜒着石头长城。待走到一个长城垛口跟前,我就能找到去仙人峪的路。这段长城是明代长城,地图上不标,可它的历史价值却不下于八达岭长城。垛口以下有四个大字:万仞天关。听说是明代一个名叫贾三进的武官写的,那是魏碑。我就练魏碑。老师们说我身上存在着多种细胞,书法也是我的强项。若有机遇,没准儿我也能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书法家。有一次我的一张魏碑在县文化馆展览,有位过路的游客出五百块钱要买,可惜掌管展览的人说,五百就行了?五千还差不多。那游人一听不买了,走了。我听说了这事儿很是后悔。心想挂起来两张草纸,摘下来拿回家还是草纸两张。可掌管展览的人心气儿高,为的是显示我们县人才济济。人才不可轻视。

车到哪儿了?再走十几里该是“万仞天关”了吧。我困倦起来。算一算我也有两天两夜没睡觉了。前天晚上我死,昨天晚上在黄米店又遇上了那种事。听人办事,莫非还能睡得着(我也是个二十四岁的男人)?我死了,可我那个地方还好好的,连一点磕碰都没有挨。到现在,那个白膀子还净在我眼前晃。一想起她的白膀子,一想起她和司机们鼓鼓捣捣的那种事,我的心就突突跳。我活了二十四年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人在你眼前干这事。我生前对这事也想过,也干过(没干成),可我想得单一。白膀子和这些个开车的实在是能,人间摸不透的事实在太多了。都大同小异,又都存在差别。

我闭着眼,迷糊着,看见白膀子正在我眼前逗我。她说,我知道你在心里叫我什么,叫我白膀子。我不光膀子白,肚子也白,给你看看哟。说着她就往下褪裤子,一褪褪到肚脐以下。我赶紧把脸一扭。白膀子就说,其实我不是白膀子,我是十三苓。咱俩等的不就是这一天?你才刚看见了我的肚子就臊了,就冲你这么怯场我也得走。她一边说着走,却又在我眼前扭起来。屁股一左一右地甩得很远。她问我,你见过脱衣舞呗?我在北京大人物家净看录像,看我给你跳一个。她边扭边把背心脱掉一扔,又扭着把奶罩摘掉一扔,把裙子也扭着一扔,把最后的一条三角裤一脱一扔,眼前就剩下一个干净利索的十三苓了。她越扭越急越花哨,说,要是给一般的客人看,现在是该掏钱的时候了,钱要塞在这儿。她把大腿根一拍:这儿有条松紧带儿,掖钱用。可你不是一般人,你是一早,咱俩是一家子,就不必给了。你不喜欢我这样儿,是吗?那你喜欢什么?喜欢玩真格的?咱俩办事呀,你娶我一场,还没有办过事呢。来,来呀,你看这儿,清等着你哪。她指了指她那个地方说,我可不是大模糊,我一点儿也不模糊……现在我看见了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个地方,不模糊。我被惊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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