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江州遭遇一场雾霾。城市上空笼罩着铅灰色,能见度不足百米。即使白天,路灯、车灯也一直亮着,整个城市犹如一座迷宫。初来江州者,面对此情此景,惊为蓬莱仙境;常住这里者,牢骚满腹,郁闷得不行。
归市长显然比专家务实,他在开会时一再重申,要让名城江州在确保经济增速的同时,“水更清,地更绿,天更蓝”。为了治理雾霾,减少雾霾带来的危害,市政府还出台了新规:只要江州市环保局发布的空气污染指数达红色预警,除了火车和公交车,其它车辆限号进城,同时高速公路限行;市区和郊区有扬尘的建筑工地暂停施工;所有产生油烟的饮食单位暂停营业,限期整改;禁止焚烧秸秆,庆祝活动及春节期间不得燃放烟花爆竹。
陈明辉在蓝天商业广场的工地打工,最近却有活不能干。雾霾来得凶猛,市政府的规定也来得突然,他不得不休了几天假。他是一名泥水匠,但不是建筑公司的正式员工,那什么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失业保险、生育保险、工伤保险和住房公积金构成的所谓“五险一金”,他一概没有。他跟包工头干,多劳多得,不劳不得。不开工的话,工地上不管饭,一日三餐还得自行解决。在房地产市场蓬勃发展,建筑工地遍地开花的江州,泥水匠虽然工作辛苦,收入还可以。泥水匠比纯粹的体力活提升了一个档次,它也是一门手艺。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两条路,一条用脚走,叫现实,一条用心走,叫梦想。陈明辉的梦想,是希望自己能在大城市站稳脚跟,有了本钱之后,在适当的时机就可以创业,发展自己的事业,力所能及地为老乡服务,再到自己有一定积累的时候,就回报家乡,想办法为家乡的建设添砖加瓦,让老家的人不用背井离乡也能过上好日子。当然,实现这个梦想现在来说还很遥远,但因为有了梦想,他就有了努力的方向。陈明辉为了节约开支,从批发市场买了两箱方便面,解决不上工时的吃饭问题。他还以砖代笔,在宿舍墙上题了首打油诗:“一袋二袋三四袋,五袋六袋七八袋,谁人爱吃方便面,勤俭炼成富一代。”陈明辉自我安慰,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都爱写打油诗,自己向名人学习,也挺励志的。
蓝天商业广场的工地离清江桥不远,一年前,那还是个生机盎然的村庄,如今,满地的碎砖瓦砾,如同地震后的一地狼藉,只有几棵伤痕累累的树,还在站最后一班岗。路口巨大的广告牌上,未来的蓝天商业广场鸟瞰图,引人注目。广告牌上那个江州籍的三流女明星,惺惺作态,一脸假笑。她旁边那句广告词,原是“同在蓝天下,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有部分字由于铁皮生锈,面目全非了,乍看之下,会误读成“同土天下,让一部刀先富起来”,让人不知所云。
这几天,陈明辉对天气特别关注。他真希望谚语说的“三日大雾刮西风”能灵验,然而,西风就像失联的飞机,等待的结果就是失望。灰蒙蒙的天色,低到让人担心天会塌下来。清江对岸的电视塔、摩天大楼等标志性建筑,似乎穿上了隐身衣,都看不见了。江州尽管有种种不如意处,但陈明辉没想过要离开这儿,他觉得江州是个有趣的地方,除了江州有许多风景名胜之外,江州人大体上也很温和,他们的方言更是让人忍俊不禁,比如,江州人把我说成“奴”,真是自谦到极致了,他们把你说成“内”,恰好说明了江州的包容,不把他人当外人,他们把爷爷称呼为“阿爹”,把父亲称呼为“爷”,初来乍到的人会误以为他们把辈份弄混了,刚开始特别让陈明辉困惑的是,江州人把爷爷一辈的老人称呼为“公公”,后来知道江州市内真有一条“太监弄”,也就猜到这称呼的由来了。
陈明辉的家乡在重庆一个小山村,从江州回重庆,坐动车要十二个小时,从重庆坐汽车到秀山再回到家乡的小山村,弯弯绕要十五个小时以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回家之路并不平坦,有时为了买火车票,工友们轮流在夜里排队。陈明辉坚持每年春节都回家,他知道,过世的爸爸一定在老家等他,他要回去给爸爸烧纸报平安。通常在过年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工地大多就放假了,在天寒地冻的情况下,为了保证建筑质量,比如浇筑混凝土或砌墙之类活就不能干了。有些建筑工人过年没回家,要么工钱被拖欠,要么车票没买到,他们可是归心似箭哪。好在陈明辉跟的那个包工头为人不错,在手下的工人临回去前,包工头老许会把工钱结清交到工人手中,有时施工款没结到,他会用自己的积蓄垫付给工人。陈明辉乐意跟这样有良心讲义气的人干活,如果包工头不可靠,他是不愿把老乡带过来的。陈明辉在工地放假之后、踏上回家之路前,一般不会闲着,他会去打零工,帮装修的人家砸墙、搬运东西什么的。江州城里城外,许多地方在拆迁,好多人家要装修,只要有点手艺,又肯出力,是不会失业的。
陈明辉十六岁就出来打工,因为没身份证,又是初中学历,正规的厂子进不了,他就先在工地上做小工。由于他勤快好学,跟了大工两年,就被包工头升格为大工,给他涨了工钱。大工的工钱比小工高出百分之四十以上,这也正是陈明辉努力成为大工的动力,既学到手艺,又能多挣钱,何乐而不为?其实,陈明辉成为泥水匠是有渊源的,他的父亲是一名木匠,曾帮人盖房子、做家俱,只是在陈明辉还小,尚未接触到这门手艺时,父亲就去世了。据大叔陈光荣说,陈明辉的太祖父当过族长,是个有学问有见识的人,老人家以“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八字为排辈序列,还尊崇“黄金万两不如一技在身”的信条,所以,陈家子孙个个学有手艺,在灾荒年也能凭手艺贴补家用。陈光荣学的是篾匠的活,编织竹席、竹篮、竹篓子,是他的拿手绝活,可能经常弯腰干活的缘故,陈光荣的腰不好,据医生说是腰间盘突出,不能干重活。陈光华在光字辈排行最小,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等他长大,社会已进入市场经济时代,各种商品都能在商场里买到,比之手工制品更物美价廉,那些手艺人不兴收徒弟了,陈光华也没兴趣学。到了陈明辉这儿,又捡回了手艺活,太祖父在天有灵,应该感到欣慰吧。
陈明辉家的户口本上只有他一个人,当别人拼爹的时候,他只能从贴身口袋小心掏出爹的遗照看几眼。他从小就明白,不靠爹不靠妈,一切都要靠自己争气。虽然大叔大婶接纳了他,但那毕竟是寄人篱下,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像重庆脱离四川那样自立门户。他八岁时父亲就病故了,母亲改嫁他乡,在他孤苦无依的情况下,堂房大叔陈光荣收留了他,供他吃穿,供他读书,把他当儿子一样看待。陈明辉中考时考上了秀山中学,可他主动放弃了,因为大叔还有一对儿女在上学,他不想拖累他们。出来打工后,他给自己立下规矩,不管怎么困难,每年都要交给大叔大婶一万元,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陈明辉在江州并不孤独,他有两个老乡也在这儿,一个是他的小堂叔陈光华,一个是他的堂弟陈明忠。陈明忠初中毕业后,游手好闲,陈光荣担心儿子学坏,逼儿子跟明辉去江州打工。陈明忠在上初三时,就跟同班男同学为了一个女生,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要不是陈光荣去学校苦苦哀求,恐怕陈明忠要被学校除名。陈明忠毕业后也不让人省心,跟着社会上的人瞎混,村里能爬上留守妇女床的,除了村长就是他。陈光荣知道明辉为人正派,“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希望明忠跟明辉在一起能学好。陈明忠拗不过父亲,加上他觉得老家不好玩,正想出去见见世面。来到江州后,辛苦又枯燥的打工生活,让陈明忠觉得“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就自己去找乐子,按他的说法是“苦中作乐”。包工头预支的生活费不够他开销,为了改变命运,他常常去买彩票,幻想一夜暴富,结果呢,只中过几次五块的小奖,大部分工钱献了爱心,生活更拮据了。
陈光华比陈明辉大两岁,论辈份他还是明辉的叔叔。今年春节时,陈明辉到陈光华家拜年,看到了抱着孩子的葛彩芹,发现她比少女时代更美了,那红润的脸蛋,绝非城里那些用化妆品粉刷出来的脸可以媲美,她身上散发的淡淡奶香,真是太好闻了,他不敢深呼吸,怕自己醉了。陈明辉有点难为情,支吾着叫葛彩芹“婶婶”。葛彩芹大方地看他,笑着说:“我们是同学,大家都知道的,你别叫我婶,叫我名字好了。”陈光华附和道:“对对对,你们是同学,我老早就知道了,明辉,你打小就聪明,没上高中和大学真是太可惜了。”陈明辉淡然一笑:“那都过去了,没什么可惜的,恭喜你们,这么快就有了儿子。”陈光华得意地说:“你看阳阳像不像我?”陈明辉笑道:“光华叔,阳阳是你的儿子,当然像你了。”葛彩芹浅浅一笑:“明辉,等阳阳开口说话了,就让他叫你叔叔。”陈光华插话纠正:“不对,明辉是阳阳的哥哥,不是叔叔。”葛彩芹不好意思地说:“哦,我忘了,阳阳跟明辉年纪差那么多,我以为叫叔叔呢。”陈光华说:“辈份搁在那儿,就算年纪小,称呼也不能乱叫,叫错了会让人笑话。”陈明辉笑道:“小孩子叫错也没事,我知道阳阳是我堂弟就成。”陈光华说:“明辉,听说你在外面混得不错,每年都给我大哥一万,有这事吗?”陈明辉点点头:“大叔大婶对我好,我记在心上,现在我打工挣钱了,为家里出点力是应该的。”葛彩芹说:“那是你有孝心,人家亲儿子都不给亲老子钱呢。”陈光华敏感地说:“你不是说我吧?”葛彩芹似笑非笑道:“你说呢?”陈明辉说:“江州房地产兴旺,工地多,民工少,年前包工头还叫我多带几个老乡过去呢。”葛彩芹眉头舒展,笑道:“好啊,光华,你出去打工吧,跟明辉一块儿,我放心。”陈光华摇摇头说:“城里有什么好?人挤人,车挤车,空气也不好,吃的也不新鲜。”陈明辉说:“可是老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葛彩芹说:“家里种的红薯、土豆、苞谷,能养活自己,可挣不来钱,现在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陈光华,你倒是说句话,出不出去打工?”陈光华说:“我在家种种田,养养猪,打打猎,陪陪你,哄哄孩子,挺好的,出去干吗?”葛彩芹霍然起身,凤眼一瞪:“瞧你那点出息!你不上进不要紧,不为咱儿子考虑考虑吗?好,你不去是吗?我去!”可能她的声音响了点,孩子一吓,哇哇哭了起来。陈光华连忙起身说:“别吓着我儿子,我去我去!”陈光华当然也想多挣点钱,给全家带来好的生活,只是有点舍不得娇妻和不满周岁的宝贝儿子,他见老婆态度坚决催他出去打工,怕再不答应,老婆会瞧不起他,也就应承下来。
十年前,葛彩芹和陈明辉是初中同学,关系不错,葛彩芹是邻村的,陈明辉出来打工时,葛彩芹上了一所中专,毕业后她去了广东的服装厂打工。两年前,葛彩芹在父母的催促下回了家,很快嫁给了陈光华。陈明辉闻讯后,郁闷了好一阵,自己喜欢的女人成了自己的婶婶,让他情何以堪?不久他就明白了,葛彩芹是为了她哥春明才那么做的。葛春明一条腿有残疾,在秀山县城开了家裁缝店,二十八岁还没娶上媳妇,家里着急,刚好陈光华有个妹妹,两家一合计,就让葛彩芹嫁给陈光华,陈光华的妹妹嫁给葛春明,所谓两全其美,省钱省事。葛彩芹为了成全哥哥的幸福,无奈做出了妥协。
陈光华和葛彩芹结婚的时候,陈明辉礼到人没到,他推说工地上忙,包工头不让请假。那几天,他在网上认识一个陕西女孩,双方聊了起来,还相约见面。陈明辉没有女朋友,当然,找对象的想法是有的,只是尚未遇到两厢情愿的。现在的女孩喜欢采摘现成的果实,缺乏耐心等待果树成长。陈明辉给女网友开了房间,俩人还抱上了,陈明辉在关键时刻及时刹车,没有将女网友推倒上床。他告诫自己不能犯浑,不以结婚为目的的上床就是耍流氓,做人不能如此随便。随后,他陪女网友在江州玩了一天,送她一些江州特产,把她送上了回陕西的动车。女网友挺高兴,免费到江州旅游了一趟。陈明忠知道此事后,多次取笑明辉,说他傻,人家女网友千里迢迢送货****,你不陪她睡真是禽兽不如。陈明辉摇摇头,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睡觉有意思吗?陈明忠说,***和爱是两回事,人家来都来了,你不睡白不睡。陈明辉还是摇头,我有我的底线。
陈明辉泡好三桶方便面,到陈明忠的床铺前,温言叫道:“明忠,起来。”陈明忠没睁眼,往里翻了个身。已经起床的陈光华说:“他在装睡,你叫不醒他,看我的。”陈光华把手伸进被子,去挠陈明忠的脚心,陈明忠的脚猛地一缩。陈光华笑道:“看到了吧,他就是装睡。”陈明忠嘟囔道:“你管我真睡假睡,反正不上工,让我再睡会儿。”陈光华说:“你再不起来,我就把你钱被骗掉的事告诉你爸。”陈明忠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拉着陈光华的手说:“别,别告诉我爸,他知道了会气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