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九月初七,今日,又是服药的日子。
宋玉骨借着清冷的月光打量镜中的自己,月色薄凉,他的射过来的眼神,也犹如利锋出窍,寒芒一现,刻薄十分。
女子的面容到底是与男子有些不同,就算是血脉至亲,也撼动不了自然的铁律。
他轻抚上自己的脸,这张脸,一个月前还是人面桃花,情致两饶,今日入手,却是棱角分明,瘦骨嶙峋。
他忽然有些恍惚,一瞬间,他想着,是不是这一个月都只是个梦境,没有杀戮,没有背叛,有没屈辱地押解回京,他还在庭院之中嬉闹,舞枪弄棒之后便被父帅揪着,回自己房中联系编制同蒂同心结。
一个月前,他究竟做了什么决定,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削骨,剐肉,服药,舍弃了一个女子为之骄傲的所有资本,只为回京。
女子的样貌柔和,男子面貌刚硬。他不能于一个女子的身份回京,但是压在身上的三千血债又必得他亲手了结。
宋玉骨于怀中掏出了一个玉瓷瓶,色如凝脂,缺三分温润,触手冰寒不已。那瓶子里,是二十颗黑中一点青,蚂蚁卵大小的药丸,一粒一粒吃下去的时候微带甘甜,一剂二十颗同时咽下,却是掩埋了嗓子口的苦涩,回旋游荡在那处,再多清水也洗刷不了。那苦,真的是苦,比花椒还要呛,比粪便还要不可言。
他却不想感受甘甜,他只想一品苦涩。
二十颗药丸,被全数倒入口中,触碰到舌尖的一刹那,他竟然酸了鼻尖,湿了眼眶。
太苦了,真的太苦了,苦的通了感觉,苦的居然发酸。
宋玉骨又朝镜中的自己望去,这一瞬间,胸部而起的排山倒海一样的剧痛摧枯拉朽一般,恍若岩石在肉体间的爆裂,恍若鸣了头阵,胸部到胯下的那一段,寸寸分分都暗藏着一场爆裂,鲜血都在叫嚣称道。
他透了全身的力道,眼睛半眨了一下,酸涩一下子没忍住,滴下了一颗泪珠。
是男,也是女的一副身体。
不男,也不女的一个残躯。
九月初九,华月大军再次犯境,陛下大怒,命五皇子端王为三军兵马大元帅,即刻前往边境,领虎符,镇守藏玉关。
宋玉骨难得兴趣盎然,蒙了面纱,换了常服,跑出了队列找个高点的酒楼蹲着。一看之下大失所望,那所谓的整军出发,不过是皇宫禁军站齐了队列摆摆样子,而跟在戎装的端王后头的人马,也就百十人的护卫队。
大军都已在边疆,只差将帅。
这么一想,宋玉骨望向悦临盏的目光都带了几分同情。
昨夜端王爷晚间喝了点小酒,孤零零一人跑到了宋玉骨的房间,还可怜巴巴地带着自己的床褥,寻死觅活地想和他挤在一张床上。
宋玉骨自然是满心的不乐意,道:“王爷,您还是珍惜一下睡在您温暖软绵的床榻上的日子吧,马上行军野外,到了边疆,就只能睡帐篷了。”
这句话让端王爷偏着头好好思量了会,瞬间又拿定了主意,寻死觅活地想进屋和宋玉骨探讨下军旅问题,他把头按在被褥里,露出两只眼睛,跟小狗一样讨好道:“好玉骨,我实在睡不着,咱们进屋聊聊嘛,”说着猛地打了个冷颤,更缩紧了只穿着白色里衣地身子,”外头还有点凉。”
说到底这也是别人家的王府,宋玉骨叹了口气,别过身子把他迎进了屋里。
端王爷躺进了宋玉骨的床榻,心满意足地小小欢呼了一声。
虽说悦临盏是带着被褥来的,但再怎么着也轮不到堂堂王爷,这座王府的主子睡地上。宋玉骨看悦临盏十分自觉地上了他的床,枕着他的枕头,盖着他的被子,心里头一梗,认命地拾起他丢弃在地上的床褥,在地上铺今晚的床。
悦临盏今晚上是兴奋了,翻了几个身都睡不着,也不怕讨嫌地对宋玉骨问道:“玉骨玉骨,你第一次进军营是多少岁啊。”
宋玉骨今天解决了一件大事,心情不错,手里忙着倒也没弗了端王爷的面子,略一思索,便回答道:“八岁。”好像是这岁数吧。
显然这个答案把悦临盏给惊到了,他侧在宋玉骨那面的身子一下子仰面躺倒,张大了嘴巴无限感慨道:“八岁?我还在为不肯念书的事和父皇发脾气,呵,想想那时候真是个熊孩子。”人家八岁都上战场保家卫国了。
宋玉骨收拾的渴了,爬起来给自己灌了一杯茶润润嗓子,润完了才发现房里还有个客人,便扭头询问道:“要喝茶吗?”
悦临盏摇了摇头。
“咱们的身份不一样,以后的职责也不一样,”宋玉骨又给自己灌了一杯,喝的嗓子舒服了才道,“上战场最重要的不是胜利,而是活着,活着再困难的局面都有翻盘的机会,所以我八岁需上战场,学会生存的本事。王爷你不同,生在皇室,你的荣华富贵命已经决定了,而你母妃又为你选了个不用太劳累的路,一生安安稳稳当米虫就好了。”
悦临盏忽的一笑:“父皇这次点我为元帅,惊掉了多少朝臣的眼珠子啊。”
“是我拖累王爷了。”没有他宋玉骨,端王可能一直会在京都当个潇洒公子。累了这么多天,回头想想悦临盏选的日子,好像也不错。
思绪一下子停顿了下来。
宋玉骨朝外头望去,发现端王的队伍已经熙熙攘攘地过了面前的大街,马上得出城门了,他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起身走下了茶楼。
他赶到悦临盏身旁时,队伍已经出了城门。皇帝有多重视这个儿子,不光给马还给马车,后头士兵跑了这般久也依旧神采奕奕,看来都不是什么孬货。
琼意眼神向来是好的,宋玉骨跟上队伍时一眼就瞧见了,一身戎装,手持皮鞭,看起来就不是什么花架子。她朝旁边两人嘱咐了几句,利落地策马奔了过来,还顺手牵了匹马。
宋玉骨想了想,摇头道:“我还是不骑马了。”他脸上的痕迹太明显,如今还不愿意示于众人面前。
琼意似乎早有意料,手上缰绳一松,那匹被牵着军马便跑回了队伍里,她低头朝宋玉骨说道:“王爷说,若是宋公子不愿骑马,去他车上便可。纵然公子武艺再精湛,一千两百里的路程,也不是说着玩的。”
“若是累了乏了,我自会叨扰王爷,”宋玉骨道,“只是现在我还有些事未办,先不去了。”
琼意神情瞬间紧张起来:“怎么,前头有埋伏吗?”
宋玉骨一愣,不免失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只不过记得前头有个梅林,如今这个时节梅子正好,我去一解馋虫啊。”
琼意的脸庞瞬间亮堂起来,手搭凉棚地朝前头望去,有些兴奋道:“还有多远。”
宋玉骨也朝前头望去,估摸着道:“大概两百里开外。”
琼意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自己脸上,一下子两道眼刀杀过来。
宋玉骨冷着脸不惧地回看着她,忽然咧嘴一乐,道:“我去叨扰王爷了。”便不在理会后头的美人,脚尖轻点两下,便来到了队伍里唯一的那辆马车之上。
马车外头做了个粉衣的美人,眉眼温顺敛目娇柔,鬓角上两根丝带点缀了神采,其他再无多余的装饰,她见着宋玉骨,颔首柔柔一拜,声音是珍珠落玉盘的清脆,却又如丝绸的华润:“宋公子,王爷在里头。”
宋玉骨瞧着这个美人,面对她的行礼,竟是有些受宠若惊了,一向是死人一般的棺材脸上竟蒙了一层薄薄的红晕,不过大体上依旧不变,依旧冷面,只是连声道:“多谢,多谢。”
悦临盏原本仰面倒在自己车上的软垫上,看到宋玉骨来了也没了平日的欢喜,只是恹恹地说了句:“玉骨来了啊,自己坐吧。”便又闭上眼,兀自休息去了。
宋玉骨被送上马车就已经做好了被他唠叨一路的准备,此刻如此态度,倒是让他惊异了,往前走了几步,跪坐在悦临盏身旁,出声询问道:“王爷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悦临盏出声感叹,“还有多久啊?”
宋玉骨诚恳道:“若是当年出征,两三日最多了。可是咱们现在这个速度,说是不快吧,也大概四五日的样子便好。”
悦临盏又蔫了:“四五日啊..这才走了半日。”
宋玉骨建议道:“不如让他们加快行程?这样路上赶得匆忙,但早日到藏玉关便是早点结束了这遭罪过,还能快些将局势给稳住。”
悦临盏想了想,觉得好像可行,便出声唤道:“渡卿。”
外头的粉衣姑娘闻声撩起了帘子,低眉顺眼地跪在了马车上。
“去跟你琼意姐姐说,让队伍快些。”
渡卿领命退下,模样行事极为妥当。不像是琼意,成天跟炮仗一般,不光活跃得像只猴子,还有个爱出馊主意的坏毛病。
悦临盏顺着宋玉骨的眼光看去,目光所及之处就是张灰蓝色的幕帘,隐隐绰绰地映出了渡卿窈窕的身影。
悦临盏把巴掌挪到宋玉骨耳朵边上,猛地一拍,道:“回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