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了六厘米,陈朔在墙上重新画了一道线,心里估算了一下,而后背着竹筐,走出了小院。
这天是大年三十,陈朔天未亮就起床,将头一天晚上包好的饺子都下到锅里,自己吃了一碗,其他的便都装了起来。他想去给山里的老师送点吃的,大过年的,虽说他也不一定能吃的着。竹筐里还有些煮肉剩下的骨头,没有把肉剔的太干净,想着,那只小黄狗想必要乐坏了。
街上那些外地过来卖年货的商人这会儿已经陆续离开,很多户人家也都回了乡下祖宅,所以平时这会儿还算热闹的长街就显得冷清许多。街上偶尔也会有人,或是回家,或是刚离开家,陈朔走过长街,出了南边一道桥,踏上了去往紫林关的官道,可能这一天实在不是什么出门的好日子,也可能山里真的太冷,这条路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陈朔心里倒不怎么害怕,路上人少反而好一些。他将背上的竹筐系牢了一些,展开身形向着黑暗的深山中跑去。
没多久以后,阴沉的天空终于落下了雪花。而在高兴镇南边那座古桥的桥头,却是突兀出现了一只土黄色的野猴子,不久之后,一名农夫打扮的中年人慢慢踱了过来,他看着南方,唇角挂着一道莫名的笑意。
阴冷而得意。
不久之后,他背着手再次向南走去,只见他一步踏出,却出现在了数十丈开外。而那只土猴子,则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叫之后,一矮身,钻进了路旁残雪尚未融尽的土地中。
如果槐安在此,倒是能认出这人来,因为他不是旁人,正是高兴镇这方圆数十里,及紫林关以北这一大片山林谷地的直系神祇——土地神旁收。
本来旁收想着年后再去完成城隍大人交下来的任务,杀死那偏居在小山头上的一个不入金册玉牒的小山神不难,但如果杀死一个人族少年就麻烦了。
尤其身负因果的少年,冥界拘魂的鬼差一查便能明白死因,到时候说不得自己就要惹上一身麻烦。
但这一天早上,他看到那少年出现在镇南那条道路时,却是笑了。
城隍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啊……啊不,城隍大人本来就是神。
旁收当即就把自己从城隍大人那里得来的猴奴带来了,而后一在明一在暗向着那座山走去。
好久没杀人了啊。
这个时刻,眯着眼在风雪里渐行渐远的土地神,眼前闪过了数月前的一小队妖族,也不知道那一群妖怪死绝了没有。
野人山极大,在这落雪的清晨里,山林中尽是呼啸的风声,在别处山林里多见的虎豹豺狼,在这里却像是很罕见,没有多少动静,所以多多少少就显得死气沉沉了些。土猴子——或者说猴奴——其实是一只妖兽,而且是野性未驯只是被强行控制住的异兽,这只猴奴连旁收也不知跟脚,只知道它有些很神奇的能力,比如说土遁,又比如说寻找妖兽。
这次被旁收带上山来,主要也是期望它能驱使一些山中妖兽,给那位人族少年造一些麻烦,当然,那位土地心里想着,如果能杀死那就更好,省得自己到时候还要靠近那座大阵百丈内。
当然在他心里,从来没有考虑过“怎样才能杀死他”这样的问题,在他看来只有该怎么杀,以及一个很他疑惑的问题——为什么上司会想着杀一个没什么资质也没什么身份的人族少年。
他想过一次,但随即就觉得可能是跟自己要杀的小山神有一点关系,算是斩草除根,于是便也不再多想了。
走到山前时候,他心里想的就全变成,过一会儿该如何杀死那只山神。
说起来有点沮丧,虽说自己享受的香火比那位山神要多得多,神格和神力也比之强上不少,但单论修为,自己却将将比那位修行五百年的树妖强上一线,况且还是在他的地盘。
这样想着,旁收紧了紧自己的衣袖,袖里放着渭南城隍颁给他的一柄法剑。心里倒是安定了许多。
陈朔背着竹筐轻车熟路经过小山神庙前时,和之前每次老师叮嘱的那样,都在这里行个礼什么的,但这一天他不仅行了个礼,还从竹筐中拿出几根香来,用火折子点了蜡烛,在这寒风中小心翼翼点起了几根香,而后插进那只从入冬以来就少有香火的碗里沙中。
“不是拜求什么事,所以我就不磕头了啊……嗯,确实没什么话要对着个塑像说的,感觉有点怪……走了。”
没待多久,上过香,站在那里说了两句,他转身拿起地上的竹筐。
林间已经落了一层雪,天色也渐渐明亮了起来,所以可见度还可以。陈朔拿背筐的手在视线投向前方时停了下来。
黎明的昏沉天色中,在他前方站着一个人,歪着头微笑看着他。
“你叫陈朔?”
“我叫高飞,不认识陈朔,你是谁?”
少年一脸冷漠,语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所以旁收愣在了那里,旋即笑吟吟问道:“是吗?”
旁收看向陈朔背后。
而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一阵剧烈的灵气波动出现在山神庙前,陈朔的背后,陈朔向着一边撤出一步,而后回过头看去。
那是他第一次见槐安。
槐安拄着那根造型别致的木杖,看了看陈朔,又看向旁收,脸上有一丝挣扎和犹豫,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是陈朔。”
“你们是谁?”
“神仙?”
“妖怪?”
陈朔站在那里,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该有的好奇一样,睁大无辜双眼问眼前的人。
意外总是这样不期而至……他心里这样想着,看了看那位微笑着但是带给自己无比危险信号的男人,再看看另一边那个微低着头的老人,欸?有点熟悉啊,怎么觉得跟小庙里的那个塑像有点像……
“你是山神?”
槐安疑惑地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你这么听这人话,偏偏还没那么谦卑,说明这人比你好不了多少……那么你是土地?”
少年没有回答槐安的疑惑,而是回过头看向了旁收。说完这一番话后,旁收背在后面的手紧了一紧。
“哈哈……哈哈哈……土地……哈哈哈哈”旁收站在那里,想着倒是要感谢一下这口无遮拦的凡人,“无知小子,土地是你能叫的?”
“那不好意思啊土地老公公,我不知道这些规矩,您不知者不罪……”
旁收看着突然间口若悬河的少年,目瞪口呆。这,这前一刻还胸有成竹的跟背后站着一尊大神一样,怎么……
不管了,反正要杀他,就用那个理由吧。
“你可是陈朔?”
打断陈朔突然间的谄媚,旁收脸上露出一种庄严肃杀神情,倒是像高兴镇外那个土地庙里的塑像。
“小民正是。”
“本神这次来是告知于你,数月前南方妖族前来,你助其入关的事情已经查实……”
“我靠,神仙也有诬陷这种事?”陈朔有点心不在焉想道。
“所以,你今天阳寿将尽。”
少年即便说着漂亮话,手也没有放下手中竹筐,这会儿他放下了,低着头。
“也就是说要杀我咯?”
“可以这么理解。”
话声刚落,周围又响起了一片吼声,陈朔并未抬头,倒是槐安转身看去。
“上神何意?”
他有些疑惑。
旁收笑了笑,指指陈朔说,“槐安山神,执法吧。”
之前一直有些怯懦,沉默着的山神槐安,这会儿直了直腰板,蹙着眉看向那位自己一向不怎么喜欢的土地。
“敢问可有神明法旨?”
“口谕。”
“……恕难执行。”
陈朔站在那里倒是有些意外,他不清楚这些他们所讲的神明法旨是什么玩意儿,但很明显,眼前这土地对自己是志在必得了。只是从这几句话里,倒是隐隐察觉到,好像土地是要山神背一块大黑锅啊。
至于这黑锅多大,自己不知道,但天下人天上人,大概没谁喜欢背黑锅的吧。
陈朔笑了笑。
“山神伯伯,他要你杀我,然后杀你。”
旁收嘴角笑意更浓。
槐安眉头更紧。
风雪渐大,弥漫在天地间。
没有注意到的却是那只站在一群妖兽猛兽前面的面容狰狞的土猴子,某一瞬,它的目光落在那座被封禁大阵笼罩住的山壁上,眼神有着稍纵即逝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