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萨移开目光,注视着篱笆外一片没精打采、充满嗡嗡声的次生热带林。“不能全卖给你。”
“为什么?”
“这些卡车,军队平时不用。但是如果有战争,它们会派上用场。那时我的配件就值钱了。”
乔伊闭上眼,这番话蠢得让他发抖。“什么战争?你们准备和谁打仗?和玻利维亚吗?”
“我是说,如果有战争,我们需要配件。”
“这些配件已经完全没用了。我在给你开出一万五美金的高价。一万五美金。”
罗萨摇摇头。“五万。”
“五万?绝对不可能。你明白吗?不可能。”
“三万。”
“一万八。一万八。”
“两万五。”
“我考虑一下,”乔伊边说边转身向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如果你的配件超过三十吨,我可以考虑给你两万。两万,好吗?我最多出这个价。”
握过罗萨油腻腻的手后,他坐进之前他让等在路边的出租车,有那么一两分钟,他对自己,对他砍价的手段,对他来到巴拉圭商谈此事的勇气感到满意。他有着出众、冷静的生意头脑,这是他爸爸所不了解的,只有康妮对此心知肚明。他怀疑他的这些本性都遗传自他那个为竞争而生的妈妈;运用它们带给他一种独特的做儿子的满足感。
他和罗萨谈成的价格比他允许自己希望的价格还要低得多,就算加上请当地的托运人把这些配件装进集装箱,然后运往机场的费用,就算再加上包机将集装箱空运到伊拉克的巨额费用,他也仍然可以获得暴利。然而,随着出租车在亚松森年代较为久远的殖民地区穿行,他开始担心他不能这样做。不能把这些几乎一文不值的垃圾运送给正努力打赢一场艰难的非常规战争的美国军队。尽管这个问题不是他一手造成的——都是肯尼?巴特尔斯干的好事,是他选择了废弃过时、极其便宜的普拉德斯基卡车来履行他的合同——但要面对这个问题的人却是他。而这引发了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算上启动费用和罗兹市那批几乎毫无价值的配件的昂贵运费,他已经把康妮的全部储蓄和他的第一期银行贷款的一半花掉了。就算他现在能找到法子退出来,他也将使康妮身无分文,而自己也将债台高筑。他紧张地转动着手指上的婚戒,转了又转,想把它放进嘴里汲取安慰,却又担心再次把它吞下去。他试图说服自己,在遥远的某个地方,在东欧某个被人忽视但能够防雨的仓库里,一定有更多的A10配件,但是他已经花费了很多时间在互联网上搜索、打电话联系,所以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该死的肯尼,”他大声说,想着这会儿可真不是良心发现的好时机,“可恶的罪人。”
回到迈阿密,在等待最后一程中转航班时,他强迫自己给康妮打去电话。
“你好,宝贝,”她欢快地说,“布宜诺斯艾利斯怎么样?”
他略去了行程的种种细节,直接诉说了他的担忧。
“听上去你干得好极了,”康妮说,“我是说,两万美金,这个价格很低,对吗?”
“可这个价格要比那批货的价值高出一万九千美金。”
“不,宝贝,它们的价值是肯尼将会付给你的那个数。”
“那你觉得我难道不应该,比如说,为此感到良心不安吗?像这样把完全没用的垃圾卖给政府?”
她沉默了,考虑着这一点。“我猜,”最后她说,“如果这样做会让你很不开心,那么你或许应该放弃。我只希望你去做能够让你开心的事情。”
“我不会赔掉你的钱,”他说,“我只知道这个。”
“不,你可以赔掉它,没关系。你会在其他地方挣到更多钱。我相信你。”
“我不会赔掉它。我希望你回去读大学。我希望我们一起生活。”
“好吧,那么,我们就一起生活!如果你准备好了,那么我也是。我完全准备好了。”
外面,在佛罗里达变幻不定的灰色天空下,近在眼前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正在停机坪上四处滑行。乔伊希望他能够归属于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简单一些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可以在不牺牲他人利益的情况下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收到一条你妈妈的电话留言。”他说。
“我知道,”康妮说,“是我不好,乔伊。我本来没向她透露任何事,但是她看到了我的戒指,她问我,到了这步我没法不告诉她。”
“她抱怨说,我应该告诉我的父母。”
“让她抱怨去吧。等你准备好了,你会告诉他们的。”
乔伊怀着沉闷的心情回到了亚历山大。不再有詹娜供他期盼或幻想,也不再能去假想巴拉圭之旅或许会有个好结果,在他面前,除了令人不快的任务之外,不再有任何东西。他吃光了整整一大袋薯片,为了忏悔和在友谊中寻求安慰,他给乔纳森打了个电话。“最糟糕的是,”
他说,“我是作为一个已婚男人去那里旅行的。”
“老兄!”乔纳森说,“你娶了康妮?”
“是,我娶了她。八月。”
“这是我所听说过的最疯狂的事。”
“我想我最好还是告诉你,因为你很可能会从詹娜那里听说。我敢保证,她现在对我不怎么满意。”
“她肯定气疯了。”
“其实,我知道你觉得她很糟糕,但她不是。她只是真的迷失了自己,所有人看到的都只是她的外表。她可远没有你这么幸运。”
乔伊接着向乔纳森讲述了戒指的故事,以及洗手间那恐怖的一幕:
詹娜在敲门,而他的双手却满是粪便。在他的笑声和乔纳森的笑声与反胃的呻吟声中,他得到了他一心寻找的安慰。曾经令人作呕的五分钟,过后却成就了一个永恒的好故事。当他继续承认说,乔纳森对肯尼?巴特尔斯的看法确实是正确的,后者的回答清晰而坚定:“你一定要把那个合同转手出去。”
“这不太好办。我得保护康妮的投资。”
“想办法退出来。就这样。那里发生的事情实在恶劣。甚至比你知道的还要恶劣。”
“你还讨厌我吗?”乔伊说。
“我不讨厌你。我认为你曾经是个大浑蛋。但讨厌你似乎不在我的选择范围之内。”
这通电话带给乔伊的快乐足够让他上床睡了十二个小时。第二天早晨,伊拉克正午时分,他打电话给肯尼,要求从他的合同中退出。
“巴拉圭的那些配件怎么样?”肯尼问道。
“分量很足。但都是些没法用的破铜烂铁。”
“不管它,运过来。我的屁股就要着火了。”
“是你买了那些见鬼的A10,”乔伊说,“找不到配件不是我的错。”
“你刚刚告诉我有很多配件。而我让你把它们运过来。这里有什么我没搞懂的吗?”
“我是说,我觉得你应该找找其他人,把我的合同卖给他。我不想掺和这事了。”
“乔伊,哇,老兄,听着。你签了合同。现在不是第一批货物发出后的第十一个小时,而是他妈的第十三个小时。你现在不能撒手不管。除非你愿意吞下你的损失,无论你已经掏了多少钱出来。此时此刻,我甚至没有现钱将你的合同买回来,因为军队还没有把上批配件的钱付给我,因为你从波兰发来的货太少了。试着从我的角度看看问题,行吗?”
“可巴拉圭的那些配件看上去实在差劲,我想他们甚至不会收货。”
“让我来操心这个。我认识LBI在这里的人。我能让他们收货。你只需要给我运来三十吨货物,然后你就可以回学校,读你的诗歌什么的。”
“我怎么知道你能做到?”
“那是我的问题,好吗?你是和我签的合同,而我正在告诉你,只要按重量给我发货,你就能拿到你的钱。”
乔伊不知道哪种情况更加糟糕,是担心肯尼在对他撒谎,担心自己不但会损失已经花掉的钱,而且要损失摆在面前的巨大的下一笔开销,还是相信肯尼说的是实话,LBI一定会为几乎一文不值的配件支付八十五万美金。他别无选择,只有越过肯尼,直接和LBI的人对话。
他给LBI位于达拉斯的总部打了一早晨电话,被不断转接,直到与相关的副总裁通上话。他尽可能坦白地描述了他的困境:“市面上找不到这种卡车能用的配件,肯尼?巴特尔斯又不愿意买回我手头的合同,而我不想给你们运去质量差劲的配件。”
“巴特尔斯愿意接收你手头的货物吗?”副总问道。
“愿意。可是那些都没法用。”
“你不用担心。如果巴特尔斯愿意收货,那么你就没事了。我建议你立刻发货。”
“我想你没有完全听懂我的意思,”乔伊说,“我是说,你们不会想要那批货的。”
副总稍微消化了一下他的这句话,然后说道:“我们以后不会再和肯尼?巴特尔斯做生意了。我们对A10的状况也很不满意。但是你不需要来担心这个。你应该担心的是因为未能履行合同而被起诉。”
“谁起诉我,肯尼吗?”
“这只是个假设。而只要你发来配件,这就永远不会发生。你只需要记住,这不是完美世界里的一场完美战争。”
乔伊试着记住这点。试着记住在这个一点儿也不完美的世界里,所能发生的最坏的事情不过是,不久以后,所有的A10都将动弹不得,需要用更好一些的卡车替换,而因此,伊拉克战争的胜利将被无限期推后,美国的纳税人将因为他,因为肯尼?巴特尔斯、阿曼多?达?罗萨以及罗兹市的卑鄙小人们而浪费好几百万美金。一如当日他毅然决然地捞起他的粪便,如今,他带着同样的决心飞回巴拉圭,雇用托运人,监督他们将三十二吨配件装入集装箱,然后,在他不得不等待国际物流用叉车把这些集装箱装上一架古董C-130运输机,将它们从巴拉圭运走的五个晚上,他喝掉了五瓶红酒;然而,在这坨特殊的粪便中并没有藏着金戒指。回到华盛顿,他继续喝酒;等到康妮终于带着三个行李箱过来和他住在了一起,他还在喝酒,且夜不能寐;当肯尼从基尔库克打来电话,告诉他货物已被接收,他的八十五万美金即将到账,他辗转反侧了一整个晚上,忍不住又给乔纳森打去电话,向他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哦,老兄,这可不好。”乔纳森说。
“难道我不知道吗。”
“你最好希望你不会被抓到。关于十一月放出来的那批一百八十亿美金的合同,我已经听到了不少故事。如果国会为此举行听证会,我不会感到吃惊。”
“我能不能告诉什么人呢?我甚至不想要这笔钱,除了我欠康妮和银行的那部分。”
“你这个想法很高尚。”
“我不能赔掉康妮的钱。你知道,这是我做这件事的唯一理由。不过我在想,你能不能把正在发生的事告诉《邮报》的什么人?比如说,你从某位匿名者那里听到了风声?”
“如果你不想站出来,那就不能这么做。而如果你不介意出面,你知道谁会被抹黑,不是吗?”
“但是如果我来做那个揭内幕的吹哨人呢?”
“你一吹响哨子,肯尼就会抹黑你。LBI也会抹黑你。他们的预算里有专门为抹黑吹哨人拨出的款项。你将成为完美的替罪羊。帅气的大学小伙倒卖生锈的卡车配件?《邮报》绝不会放过你的。不是说你的想法不值得赞扬。不过,我强烈建议你不要出声。”
在他们等待那肮脏的八十五万美金从支付系统中转过来的同时,康妮在一家短期工中介所找到了工作。而乔伊在看电视、打电游中惶惶度日。他试图学习做家务、计划晚餐并出去买菜,但就是最简单的去超市的短短行程都让他精疲力竭。这些年来一直不肯放过他身边女性的抑郁症,似乎终于找准了猎物,并牢牢地咬住了他。他应该告诉家人他和康妮结婚了,这是他确认无疑他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但他做不到。这件事的必要性像一辆普拉德斯基A10卡车一样塞满了这栋小小的公寓,把他堵在角落,让他呼吸不到足够的空气。他醒来时,它在那里,他睡觉时,它还在那里。他无法想象把婚事告诉他妈妈,因为她肯定会把这当成一次针对她个人的打击。而从某种意义上讲,事实或许就是如此。但是他同样也害怕和他爸爸通话,害怕重新揭开那个伤口。于是,每一天,尽管这个秘密让他窒息,尽管他想象着卡罗尔正在向他所有旧日的邻居传播这个消息,当中的一位必然会很快告诉他的父母,他还是一再推迟这个发表声明的时间。康妮从来都不会为这件事来抱怨他,但这只会让问题更加纯粹地成为他一个人的问题。
然后,某天晚上,他在CNN新闻报道中看到,美军在费卢杰城外被伏击,数辆美军卡车出了故障,导致车上的司机被叛乱分子残杀。
虽然在画面中并没有看到A10,他还是变得如此焦虑,要喝醉酒才能入睡。几小时后他醒了过来,浑身是汗,酒劲儿基本上退了,身旁是他睡得像个婴儿的妻子——怀抱着那种相信全世界的甜美的安宁——他知道他必须在早晨给他爸爸打个电话。他从来没有像害怕打这个电话一样害怕过任何事情。但他看得出,关于究竟是吹响哨子告密并承担这样做的后果,还是保持沉默,留下那笔钱,现在没有其他人可以给他建议,也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够赦免他。康妮的爱过于无条件,他妈妈的爱过于自我,乔纳森的爱又不够分量。他需要向他严厉而有原则的父亲作出全面的说明。在他的人生中,他一直在反抗他,而现在,该承认他被打败了。
华盛顿恶魔沃尔特的父亲吉恩,是一个名叫埃纳尔?伯格伦德的难缠的瑞典人最小的孩子,后者于二十世纪初移民美国。瑞典农村有很多不如人意的地方——强制兵役,路德教牧师干涉教区居民生活,社会等级制度森严,几乎没有机会往上爬——但是,依多萝西给沃尔特讲的故事来看,促使埃纳尔移民美国的真正原因,还是他和他的母亲之间出了问题。
埃纳尔是八个孩子中的老大,是他家位于奥斯特兰南部的农场上的小王子。他妈妈——或许不是第一个对嫁到伯格伦德家族感到不满的女人——极为宠爱这头生子,她给他穿最好的衣服,从其他孩子口中省下好吃的给他,不让他在农场上干活,以便他能够把精力都用在学习和打扮自己上。(“他是我所认识的最虚荣的人。”多萝西说。)母爱的阳光在埃纳尔头上照耀了二十年,但之后,他妈妈意外地生了个老来子,她用从前宠爱埃纳尔的方式去宠爱他,为此埃纳尔始终没有原谅她。由于无法忍受自己不再是那个受宠的孩子,二十二岁生日那天,他搭船前往美国。到了这里后,他再也没有回过瑞典,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妈妈,他骄傲地声明,他已经忘掉了母语中的每一个单词,而只要有人稍稍撩逗,他就会长篇大论地抨击“地球上最愚昧、最自以为是、最鼠目寸光的国家”。他成为美国自治实验中的又一个数据点,而这个实验从一开始就在统计上出现了偏斜,因为从拥挤的旧世界逃到新大陆来的,不会是那些拥有社交基因的人,而是那些无法和他人融洽相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