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特从来也没有喜欢过猫。在他看来,猫是宠物世界的反社会分子,是为了控制啮齿动物而驯化的一个祸害,随后又被盲目迷恋,就像不幸福的国家迷信自己的军队一样,当猫主人抚摸着他们猫咪那漂亮的皮毛并原谅它们的利爪和尖牙时,就好比在对着杀手的制服敬礼。在猫的脸上,他只看到过傻乎乎的麻木和自以为是这两种表情;你只需要用老鼠玩具逗逗它,就会看到它的真心放在哪里。但是,在他搬进他妈妈的这栋房子前,他一直都有很多其他祸害要去对付。只有现在,当他在他为自然保护协会管理的土地上负责监控具有巨大破坏力的流浪猫的数量时,当坎特桥小区加诸他的小湖的破坏在住户们四处乱跑的宠物的侮辱下不断加剧时,他旧日对猫科动物的偏见才开始膨胀成为那种持续的苦恼和委屈,而伯格伦德家抑郁的男人们显然需要这种苦恼和委屈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意义和质感。前两年里一直为他服务的那些苦恼——电锯、重型推土机、小规模的爆破和侵蚀、锤子、瓷砖刀和立体音响播放的古典摇滚——现在结束了,他需要新的东西。
有些猫懒惰,或者不具备成为杀手的能力,但是那只白爪黑猫鲍比不在此列。鲍比足够精明,黄昏时分,当浣熊和丛林狼成为威胁,它知道躲回霍夫鲍尔家,但是在无雪的那几个月份里,每个早晨都可以看到它沿着小湖光秃秃的南岸突围而来,进入沃尔特的地盘,大开杀戒。麻雀、红眼雀、歌鸫、黄喉地莺、蓝知更鸟、黄雀、鹪鹩。鲍比的兴趣广泛,关注的范围无边无界。它永远也不厌倦杀戮,而且他还有个额外的性格缺点,那就是不忠诚或者说缺乏感激心,很少费心把它的猎物带回给它的主人。它捕获、戏弄、残杀,然后有时吃上一点点,但是通常它都会直接丢弃尸体。沃尔特的房子下面那片野草丛生的开阔树林及其周边区域对于鸟类和鲍比都格外有吸引力。沃尔特捡了一小堆石头,用来赶鲍比,有一次,他还用花园里输水软管的加压喷嘴成功地喷了鲍比一身水,但是很快,鲍比就学会了一大早躲在树林里,等沃尔特离开去上班。沃尔特为保护协会管理的土地有一些非常遥远,常常好几个晚上不回家,而当他回来时,几乎没有例外,他会在屋后的斜坡上看到新一轮的大屠杀。如果这只是发生在这一处地方,他或许也就忍了,但是知道同样的情形处处可见,他气得发狂。
然而,他心肠过软,也过于守法,不忍去杀害他人的宠物。他想过让哥哥米奇来做这件事,但是米奇有案底,不该再冒险,而沃尔特看得出,琳达?霍夫鲍尔很可能会干脆再养一只猫。而直到第二个夏天的沟通和教育努力也未起作用之后,直到琳达?霍夫鲍尔的丈夫无数次用雪堵塞他的车道之后,他才最终认定,虽然鲍比只不过是美国七千五百万只猫当中的一只,它也该为它的反社会行为付出代价了。
自然保护协会的一些承包商正在协会管理下的土地上与流浪猫进行着几乎无望的战争,沃尔特从其中一人那里搞到一个捕捉器和详细的使用说明书。五月的一个早晨,天还未亮,在鲍比习惯走来他家的那条路上,他放置好捕捉器,用鸡肝和培根做诱饵。他知道对于一只聪明的猫,你只有一次使用捕捉器的机会。两小时后,沃尔特高兴地听到山下传来了猫的尖叫声。他急忙将猛烈晃动着的臭烘烘的捕捉器拿回来,锁进了他那辆普锐斯的后备箱里。琳达?霍夫鲍尔从来不给鲍比戴项圈——也许是怕项圈限制她的猫的宝贵自由——这使沃尔特接下来的工作简单了很多。他驱车三小时来到明尼阿波利斯的一个动物收容所,把鲍比留在了那里。它要么会被杀掉,要么会被塞给城里某户愿意把他关在室内的人家。
在开车离开明尼阿波利斯的途中,一阵不请自来的抑郁包围了他。
失落、徒劳和悲伤混杂在一起:他觉得他和鲍比在某种意义上已经结为连理,觉得哪怕是糟透了的婚姻也比完全没有婚姻少些许孤独。他无法克制地想象着鲍比此刻居住的那个恶臭的笼子。他倒没有傻到去想象鲍比在思念霍夫鲍尔一家人——猫只会利用人——但是尽管如此,关于它的被捕仍然有些让人同情的成分。
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六年了,他独自生活,并且想办法让这样的生活运转。自然保护协会的地方分会——他曾经是这个分会的领导,而其与大公司、百万富翁间的亲密关系如今只令他作呕——如他所愿,重新聘请他做了一名低级别的土地管理员,并在冰冻的月份里,协助处理格外枯燥、费时的行政工作。他没有在他监管的土地上干出多么耀眼的成绩,但也没有造成任何损害,他在针叶树、潜鸟、莎草和啄木鸟身边度过的那些日子轻松平常,易被忘记。而他做的其他工作——写拨款提案,复核野生动物数目资料,代表一项用以支持一家州立土地保护基金的新销售税做陌生电访,并最终在二○○八年的选举中为这个新税种拉到了比奥巴马还要多的选票——也同样无可指摘。
到了晚上,他会费事去做顿简单的晚餐,然后,因为他再也无法读小说或听音乐或做任何与情感有关联的事情,他会上网下下国际象棋或者打打扑克牌,偶尔也会去看看那些和人类情感毫无关系的露骨的色情网站。
在这种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像个住在树林里的病态老浑蛋,他会留意关掉电话,以免杰西卡打电话来查问他的情况。和乔伊在一起,他仍然可以做他自己,因为乔伊不仅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伯格伦德家的男人,太过冷静和圆滑,不会侵入他的私人空间。而虽然康妮要难应付一些,因为她的声音里总是有性,性和天真的挑逗,但是让她开始去聊她自己和乔伊从来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她是那么的幸福。真正的折磨是接到杰西卡的电话。她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帕蒂的,等他们的通话快要结束时,沃尔特常常浑身是汗,因为他要努力把话题限制于她的生活,或者,做不到这点的话,就谈谈他的工作。在那起有效地终结了他的生活的车祸之后,有一段时间,杰西卡突然来陪他,照料悲痛中的他。她这样做部分是希望他能够好转,而当她意识到他不会好转,不愿意好转,从来也不想好转时,她变得非常生气。他用了好几年时间,冷淡而严厉地教会她不要来管他,过好她自己的生活。
现在,每逢他们之间出现片刻沉默,他都能感觉到她在犹豫,不知该不该重新发起她的治疗攻势,而他发现,为了阻止她这样做,一周接一周地想出新的对话策略令人筋疲力尽。
当他从明尼阿波利斯回到家中,然后用三天时间卓有成效地参观了贝尔特拉米县的一大片协会管理下的土地之后,他看到车道尽头的那棵桦树上钉着一张纸。你见过我吗?纸上写道,我的名字叫鲍比,我的家人想念我。鲍比那张黑色的猫脸在复印照中的效果并不好——他那苍白、犹豫的眼睛看上去诡异而迷茫——但是,与以往不同,沃尔特现在能够看出,为什么有人会觉得这样一张脸值得保护和关怀。他并不后悔从生态系统中除掉了这个祸害,因而救了很多鸟的命,但是鲍比脸上那种小动物的软弱感让他意识到自己性格中一个致命的弱点:
哪怕是他最痛恨的生物也会得到他的同情。他继续沿车道向前驶去,试图享受降临在他房子周边的短暂宁静,而不必再去担忧鲍比。在春日黄昏的光线下,白喉麻雀唱着单纯、美好的加拿大加拿大加拿大,但是他有一种感觉,觉得在他离开的这四个晚上,他老了很多岁。
就在那晚,当他正在煎鸡蛋、烤面包的时候,他接到了杰西卡的电话。或许她原本就是带着目的打过来的,又或许她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什么,听出了某种决心的遗失,当他们说完了前一周发生在她生活中的为数不多的几则新闻,他立刻沉默了很长时间,以至于杰西卡终于鼓起勇气重新发动攻击。
“有天晚上我见到妈妈了,”她说,“她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我觉得你或许想听一听。你想听吗?”
“不想。”他严厉地说。
“好吧,那么你介意我问一问你为什么不想吗?”
户外,蓝色的暮光下,从厨房开着的窗子中传来远处一个孩子的呼叫:鲍比!
“听着,”沃尔特说,“我知道你和她很亲密,对此我没意见。如果不亲密,我倒会觉得难过。我希望你有两个家长。但是如果我有兴趣听她的事,我可以自己给她打电话。我不希望你在中间为我们传话。”
“我不介意做传话人。”
“我是在说我介意。我没兴趣听到任何消息。”
“我认为她想传递给你的不是什么坏消息。”
“我不在乎那是个什么样的消息。”
“那么,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不干脆离婚吗?如果你不想和她有任何联系?因为只要你们还没有离婚,在某种程度上,你就是在给她希望。”
这时,另一个孩子的声音加入了之前的那个声音,两人一起叫着:鲍——比!鲍——比!沃尔特关上窗户,对杰西卡说:“我不想听。”
“好的,没问题,爸爸,但你至少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吧?为什么不离婚?”
“因为我现在根本不想去考虑这件事。”
“已经六年了!难道还不该开始考虑吗?仅仅是出于公平?”
“如果她想离婚,她可以给我来信。她可以请律师给我来信。”
“可我在说的是,为什么你不想离婚?”
“我不想处理将由它带来的那些事。我有权不去做我不想做的事。”
“它会带来什么事?”
“痛苦。我已经忍受了很多痛苦。我现在仍然觉得痛苦。”
“我知道,爸爸。但是现在拉丽莎已经不在了。她已经走了六年了。”
沃尔特猛烈地摇着头,就好像有人往他脸上洒了氨水。“我不想想这个。我只想每天早上出门,看看那些和这一切毫无关联的鸟。那些有着它们自己的生活、它们自己的挣扎的鸟。然后努力为它们做点事。
它们是唯一我仍然觉得可爱的东西。我是说,除了你和乔伊。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了,我希望你不要再问我了。”
“那么,你想过去看心理医生吗?或许,这样你就可以开始继续生活?你还没有那么老,你知道的。”
“我不想改变,”他说,“每天早晨有那么几分钟不怎么好过,然后我出门,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而如果我熬夜熬得足够晚,我就能够睡得着。只有当你想要改变什么的时候,你才会去看心理医生。而我没有什么要对心理医生说的话。”
“你过去也是爱妈妈的,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离开后发生的事。”
“其实,她现在相当可爱。她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她变得像个完美妈妈,虽然这听上去令人难以置信。”
“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为你感到高兴。很高兴你的生活中有她。
”
“但是你不希望她回到你的生活中。”
“听我说,杰西卡,我知道那是你想要的。我知道你想要一个幸福的结局。但是我不能仅仅因为你想要,就改变我的感觉。”
“你的感觉是你恨她。”
“她作了她的选择。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对不起,爸爸,可是这非常不公平。你才是作出选择的那个人。她不想离开你。”
“我知道这是她告诉你的。你每周都见她,我敢说她已经把她的版本完全地灌输给你了,我敢说这个版本对她自己非常宽容。但是在她离开之前的那五年里,你没有和她一起生活。那是一场噩梦,然后我爱上了另外一个人。我从来没有特意要去爱上其他人。我知道这让你非常气愤。但是这件事会发生的唯一原因就是和你妈妈无法一起生活。”
“好吧,那么你应该和她离婚。做了这么多年夫妻,难道你连这个也不应该为她做吗?如果你曾经那么重视她,陪她一起走过了那些美好的岁月,难道你不应该至少诚实地和她离婚以表达你对她的尊重吗?”
“那不是什么美好的岁月,杰西卡。她一直在骗我——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我没有欠她那么多。而且,如我所说,如果她想离婚,那就离好了。”
“她不想离婚!她想回到你身边!”
“我无法想象看到她,哪怕只有一分钟。看到她,只会让我想到那些难以忍受的痛苦。”
“可是,爸爸,之所以会这么痛苦,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仍然爱着她呢?”
“我们现在需要聊些其他事情了,杰西卡。如果你关心我的感受,你就不会再次提起这个话题。我不想害怕接到你打来的电话。”
他把脸埋在手心里坐了很久,没去碰他的晚餐,房间里非常缓慢地暗了下来,地面上春意盎然的世界正让位于天空中那个更加抽象的世界:平流层的一缕缕粉红色的云彩,无垠太空的深深寒意,以及最早开始闪烁的星星们。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运转的方式:赶走杰西卡,然后立刻就开始想念她。他想明天一早返回明尼阿波利斯,接回那只猫,把它还给那些想念它的孩子们,但是他无法真的这样去做,就好比他无法给杰西卡打个电话,向她道歉。所谓木已成舟。所谓覆水难收。
在西弗吉尼亚的明戈县,他人生中最为阴云密布的那个早晨,他问拉丽莎的父母,他能不能去看看他们女儿的遗体。她的父母冷淡而古怪,都是工程师,有浓重的口音。父亲没有落泪,母亲则不时突然地大声哭喊,发出一种陌生的、几乎像是歌唱的恸哭声;那听上去有一种奇怪的仪式感和机械感,像一曲为了某种观念而作的哀歌。沃尔特独自去了殡仪馆,脑海中一片空白。他的爱人躺在一张轮床上的被单下,由于轮床太高,他无法跪在她身边。她的头发还和往常一样,顺滑、乌黑、浓密,但她的下巴出了问题,有一处残忍之极、无法原谅的伤痕,而她的额头,当他亲吻它的时候,冰凉渗骨,任何一个公平的宇宙都不该让一个这般年轻的人的额头如此冰凉。寒意经由他的嘴唇进入他的身体,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覆水难收。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快乐陨落了,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像杰西卡催促的那样去联系他的妻子,就意味着他放开了他和拉丽莎共度的那些最后时刻,而他有权利不去这样做。他有权利,在这样一个不公平的宇宙,去不公平地对待他的妻子,他有权利让霍夫鲍尔家的那几个孩子徒劳地呼唤他们的鲍比,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