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下着雪,积成几尺深,帝都城里许多的商铺都关门歇业一段时日了,此刻只有几家卖早点的商贩在忙碌着,刚出锅的蒸笼被架在路边,蒸笼里的白面馒头冒着腾腾热气,将这冬日的寒意也驱散了不少。
渐渐的,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来,三三两两地坐在路边的小摊上吃起了早点。
“唉,现在这时局,一天一个样,也不知啥时候是个头啊。”
“就是啊,连活儿都不好找,这日子都快熬不下去了。”
坐在街角吃着早点的两个年轻小伙正愁容满面地互相抱怨着各自的生活,一辆马车刚巧从他们身边缓缓经过,二人抬眼看去,只见马车上的窗帘子被一双纤纤素手悄悄掀起一角,隐约可见女子如画的眉目,二人再要细看时,马车已经驶远了。
“公子,到了。”曙微提醒道。
帘子被掀开,顿时一阵寒风卷入马车内,楚凌烟急忙用狐裘将步霏语裹住,抱下了马车,一早等在门口的管家迎了上来,“王爷回来了,府上已经打点好了。”管家又看了看瑄王怀中的女子,认出是前阵子刚进门的新王妃,正犹豫着要不要行礼。
步霏语被人这般瞧着,觉得有些窘,扯了扯楚凌烟的衣领,小声道,“放我下来吧,我自己可以走。”
“这积了雪的路,十分的滑,若是摔着了可如何?”楚凌烟笑了笑,凑到步霏语的耳畔,轻呢道,“我还舍不得放。”
步霏语微红了俏脸,只好不说话了,却听见大门边上传来打鼾声,不由得看了过去,才发现有一人正蜷缩在门框上呼呼大睡。
管家见此忙解释道,“王爷,这传旨官怎么都轰不走,老奴实在是没办法。”
“你且去将他唤醒。”楚凌烟吩咐道。
“是。”管家走到门框边,蹲下身,摇了摇传旨官,传旨官连眼都未睁开,便嘟囔道,“别管我,没有见到瑄王爷,我是不会走的。”
“我家王爷就在这呢。”管家出声提醒道。
传旨官猛地睁开眼,一阵左看右顾,然后高举着圣旨,朝楚凌烟爬去,哭天喊地道,“王爷,奴才可算盼到您了,您发发慈悲,就接了这旨吧,否则奴才就得提头回去复命了!”
楚凌烟并未理会传旨官的哀嚎,而是看向步霏语,问道,“王妃以为如何?这旨是接,还是不接?”
“嗯?”步霏语愣了愣,没想到楚凌烟会问她,看着眼前那双漆黑如墨的眸,满是认真,并无半分戏谑之意,她相信只要她说个“不”字,他便会为她放下这万里江山。
一旁的传旨官看着瑄王抱着王妃,二人就这般对视着,迟迟未有动静,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便又是一阵哭天喊地般的哀嚎,正嚎到一半,手上突然一轻,圣旨被人拿了去。
步霏语窝在楚凌烟怀里,把玩着手中的圣旨,撇撇嘴,半开玩笑道,“这人实在呱噪得很,若是不接,往后他日日在府外哀嚎啼哭,岂不是永无宁日了。”
“霏语,你可知,接下了这圣旨,意味着什么?”楚凌烟深深地看了步霏语一眼,清逸的眉微皱,“你今后的一生都将被困在这帝都皇城中,你可愿意?”
“不是被困。”步霏语摇摇头,一只手揽住楚凌烟的脖子,语中带着让人怦然心动的温柔,“而是和你在这帝都皇城中,长相厮守。”
楚凌烟闻言,静默了一瞬,低下头来,鼻尖亲昵地蹭了蹭步霏语的头发,漆黑深邃的眸中,一点柔光灼灼动人,“好,那便与我一起守护伽国。”
冬日的第一缕阳光,落在两人交织的身影上,缠绵的教人悸动。
初元十八年春,皇三子瑄王登基为帝,立王妃步氏为后,改年号嘉和。
初春的天气,依旧冷得刺骨,柳絮般的雪片挽着瑟瑟寒风,拖沓而淅沥地飘落。
楚凌烟初登帝位,便忙于整顿朝纲,肃清太子一党的余孽,又因楠国在伽国边境蠢蠢欲动,楚凌烟白日还要在勤政殿内与朝臣商议,晚上才能匀出时间批阅奏折,勤政殿内的烛火总是要燃至三更天才熄。
步霏语看在眼里,也帮不上忙,只能待在凤仪宫内养胎,楚凌烟怕她一人待着烦闷,便允了曼尧随时进宫来陪她。
一连下了几日的雪,这一日难得放晴,曼尧便搀着步霏语到御花园晒太阳。
“师姐,快坐下,让我听听小公主的声音。”曼尧兴致勃勃地趴在步霏语的肚子上,煞有介事的模样让一旁的花梦瑶笑出了声,“这孩子还未出世,血影阁主怎就知道是个小公主呢?”
“嗯……因为我喜欢小公主啊!”曼尧抬起头,回答得理所当然。
“那改日血影阁主也自己生一个啊。”花梦瑶意味深长道,“一会那个谁不就要来了,主动些,省得每日茶不思饭不想的。”
听出花梦瑶口中的人,曼尧羞得急红了脸,“花丫头,你再胡说,我让师姐明儿就把你嫁出去!”
步霏语坐在一旁,不搭腔,谁也不帮,就笑着看她们二人闹。
“娘娘,白邪医来请脉了。”宫女上前禀报道。
曼尧听了,登时便安静下来,结结巴巴道,“师姐,我突然想起血影阁还有些事儿没办,我改天再来看你,我先走了。”说完,就脚底抹油,一溜烟不见踪影了。
“哎,这动了心的血影阁主,怎就这般窝囊,哪有半点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花梦瑶一脸的痛心疾首,“还有那姓白的,简直就是个木头,成天都是那些医理。”
“说什么木头呢!”白云飞提着药箱转眼便来到御花园的凉亭中。
“哦,没什么,下了大半个月的雪,凤仪宫里的木头都潮了,改日得叫工匠来修修。”步霏语一句带过,这感情的事儿还需当事人自己慢慢领悟,若由外人点破,只怕他们日后双方见面会尴尬,更何况,曼尧这般脸皮薄的,定会恼她多管闲事,至于白云飞,她最近实在惹不起。
“这天气确实反常得很,都开春了,还不停地下雪。”白云飞一边替步霏语把着脉,一边絮叨道,“你也是的,别看天气一好,就出来瞎溜达,若是着了凉,某些人非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白云飞想起上回被楚凌烟知道他私自将那快速愈合伤口的九芝丹给了步霏语,楚凌烟便让人将他药庄里所有的九芝丹丢进炼丹炉里化了,好在他最后及时想出补救的法子,否则被丢进炼丹炉里化了的就该是他了,但不管怎么说,那九芝丹也算是他多年的心血,想想就心疼。
看着白云飞一脸愤慨的表情,步霏语也颇为心虚,解释道,“我不过是因为在凤仪宫待了好多天,实在闷得慌,才出来透透气啊。”
白云飞继续问道,“那调理身子的安胎药,今日可服了?”
步霏语想起一大早就被曼尧缠着来御花园走走,竟连药都忘了服,不由得更加心虚了,小声道,“还没。”
看着白云飞瞬间板起来的脸,步霏语马上起身道,“我这就回凤仪宫去。”
“小心点!”白云飞忙搀了步霏语一把,也一路跟上,继续对着步霏语絮叨,“真是不让人省心,成天丢三落四,毛手毛脚…….”
步霏语在前头走着,只盼早点到凤仪宫,喝了药,打发了白云飞。经过勤政殿时,见曙微正被一个传话的小太监拦在门口,不知在说些什么,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步霏语觉得奇怪,便上前问道,“曙微,发生什么事了?”
曙微犹豫了一会才道,“回皇后,今日属下奉命查抄太子府,搜到一人,是……”
“是谁?”
“是辰国公主。”曙微继续道,“当时她与废太子的一众妾侍关押在一起,准备发配流放到荒山。起先属下并未认出,直到一个手下来报,说废太子的妾侍们厮打了起来,属下赶去时,看到公主正被其她的妾侍按在地上,灌了药,下身全是血,性命垂危,属下立刻将公主安置在厢房,然后便进宫回禀皇上,想问问如何处置,可皇上此刻与朝臣们在议事,不得打扰。”
步霏语正垂眸思量着,白云飞就在一旁提醒道,“这事儿,你最好别管。”
“看来,你已经知道我的决定了。”步霏语看了白云飞一眼,对曙微道,“救人要紧,你去备辆马车,我们轻车简行,从偏门出去,莫要惊动人。”
初入太子府,只见白色的封条贴了满院,数名官兵正对着搜出的赃物进行登记造册,步霏语由曙微引着来到偏院的一处厢房,还未入内,便有一阵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隐隐听见丫鬟的呜咽声,“那些毒妇人,太子倒了,凭什么将罪都推到公主身上……呜呜……公主,你可不能死啊……”
步霏语闻不得血腥味,便在偏房候着,由白云飞进去替辰雪柔诊治,期间有人来报说废太子的妾侍们又闹了起来,曙微便赶去处理了。
半柱香后,白云飞才从里面出来,原本一身干净的墨袍也沾上了斑斑血迹。
“如何了?”步霏语起身问道。
“命算是捡回来了。”白云飞摇摇头,叹息道,“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被人生生地灌了红花,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听了这结果,步霏语也忍不住叹息,虽然辰雪柔曾数次害她,但那不过都是因为她也深爱着楚凌烟,所以她能够理解,更何况,她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对于以前的事,步霏语也不想再去计较。
“我去看看她,你们就在外面候着吧。”步霏语抬步进屋,却被花梦瑶拦下,“主子,不可,这女人心思歹毒,只怕……”
步霏语不以为然,“她如今就剩半条命了,又能对我作什么呢?”
屋内的血腥味已经去了大半,只余淡淡的药香,辰雪柔半靠在床榻,脸色苍白可怕,瘦弱得像个纸片人,可即便如此,她仍然不甘示弱,目光凄厉地盯着步霏语,“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我如今这样,都是拜你所赐,你很满意吧!”
“其实,你不必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也未曾想过要与你争什么。”步霏语心平气和道,“否则,我也不会托白云飞将雪樱圣花带给你,解了你身上的蛇芯子。”
“你说什么……”辰雪柔微愣了会后歇斯底里道,“不可能……不可能……你胡说!”
“难道你就不曾怀疑,白云飞医治了你这么些年都毫无进展,却突然有一天开了个方子,就将那缠了你数年的剧毒一夜之间解了?”步霏语反问道。
辰雪柔没再说话,僵坐在床上,紧紧咬着唇,好似失音了一般。
“事已至此,你还认为你今日的下场,是我一手造成的吗?”步霏语最后看了眼辰雪柔,只说了句,“既然活了下来,就好好珍惜这条命吧。”
步霏语走出偏院,才发现外面竟又下起了雪,鹅毛般的大雪,从彤云密布的天空中飘落下来,不一会便染白了她的肩头,此时,有人执伞,替她遮下了漫天飞雪,步霏语转头看去,眸中讶异,“你何时来的?”
“来了一会。”楚凌烟解下身上的大麾,一边将步霏语严严实实的裹住,一边漫不经心道,“见你正忙着,就顺便去听了听曙微审讯太子那几个姬妾。”
楚凌烟又看向一旁的曙微,神色微冷道,“曙微,你可知罪,私自将皇后带出宫,若出了差池,你可担得起?”
“是属下考虑不周,属下知罪。”曙微跪地道。
“不关曙微的事,是我执意要来的。”步霏语忙开脱道。
楚凌烟无奈叹了口气,将步霏语揽进怀里,“你可知,当我听说你连护卫都没带,就出了宫,我有多担心,如今时局尚不稳,你又怀着身孕,若出了岔子……”
“好了,我下次不这样了。”步霏语虚心认错道。
“你的承诺我可不敢保证,我还是亲自把你看牢点比较好。”楚凌烟宠溺地点了点步霏语的鼻尖,又将她身上的大麾裹了裹,“回去吧。”
楚凌烟小心搀着步霏语往外走去,路过曙微身边时,淡淡道了句,“废太子谋逆,按律其府上女眷一律流放荒山,不必有所顾虑。”
“是。”
冷风呼啸着,雪,也越下越大,纷纷扬扬,漫天卷地落下来,辰雪柔呆坐在屋内,良久,忽然失声笑了起来,笑声愈来愈大,眼眶中泪水伴着刺耳的笑声不断涌出。
阳春三月,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随着朝堂和边境局势的稳定,楚凌烟也有更多的闲暇时间陪着步霏语,再加上步霏语快要临产了,楚凌烟更是紧张得对步霏语寸步不离,平日里的奏折都是命人搬到凤仪宫来批阅。
就这样又过了数十日,这一日,恰逢楚凌烟在太和殿上早朝,太医院来报说皇后临盆了,楚凌烟匆忙散了早朝,便急急赶往凤仪宫,本想进去陪着步霏语,一众太监宫女和太医院的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搬出一堆有损国运的理由才将楚凌烟拦下。
凤仪宫内不断传出步霏语声嘶力竭的叫声,楚凌烟在外面听得揪心,只能来来回回地踱着,直到黄昏时分,夕阳西下,余晖绵绵延延洒了一地,凤仪宫内终于传出一声婴儿啼哭,清脆而响亮。
楚凌烟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屋,只见产婆怀抱着婴儿,领着一众婢女,跪地道,“恭喜皇上,喜得麟儿,母子平安。”
“好,好。”楚凌烟眉梢眼角都带着掩不住的笑意,连孩子都来不及看一眼,就来到步霏语身边。
刚生产完的步霏语还虚弱得很,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她的额头上,贴身的里衣也被汗浸透,整个人看起来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楚凌烟紧握住步霏语的手,漆黑的眸中满是心疼,“霏语,辛苦了。”
“凌烟,扶我起来好吗,我想看看孩子。”步霏语柔声道。
“嗯。”楚凌烟小心翼翼地将步霏语扶起,揽在怀里,产婆适时地走上前,将孩子递给步霏语,小家伙被明黄色的锦缎包裹着,粉兜兜的小脸可爱极了,淡淡的秀眉下,一双乌黑分明的大眼正好奇地四处打量。
步霏语伸出手,准备摸摸小家伙,却被小家伙无意中用小手抓住了,步霏语又惊又喜,轻轻笑了起来,眼中秋波盈盈,分外柔和动人。
楚凌烟在一旁看着她们母子二人这般温馨的互动,心底深处荡开一抹浅浅暖意,动情地拥紧怀中女子,与她额间相抵,轻喃道,“霏语,真好。”
几缕金黄的斜阳从窗外软软投进屋中,勾勒出依依的两个剪影,静静地见证着这一对璧人无声的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