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很吃惊：哇，哪来的钱弄出如此丰盛的宴席？多少社员的血汗钱啊？
瘦巴巴的贾所长坚决不吃这顿酒席，带着医疗分队告辞了。这下，玉清又吃惊了：想不到瘦巴巴的贾所长还有高大光彩照人的一面呢！
回院已是暮秋时节。玉清见到亚妮十分兴奋，山乡生活苦闷不仅是贫瘠、荒凉，而是无人交流。几个医疗点极分散，同行的小梅较浅薄，终觉隔一层。回来见到老友，自是满腹的话语曝要往外倒。
亚妮却说，你先休整一下，晚饭后咱们再聊。她表情沉郁，光语调也干涩，不像是素日的性情。玉清不解地问：最近有什么事吗？
亚妮摆摆手：晚上再说吧。她越这样，玉清越犯疑。
她们曾经同一新兵连吃一锅饭睡一个地铺，相处三月感觉情趣相投。后分到同一部队，亚妮去了宣传队，玉清到了医院。
亚妮天生的文艺坯子，身材高挑，面如银盆，眼若圆杏，当初挑去宣传队是想让她报幕的，没想到她更爱舞蹈，跳了一段之后她不想再荒废青春，就要求到医院了。上下左右对她印象不错，与性情孤傲的玉清相比，她显得处世沉稳老练些。
她俩可说是无话不谈的密友，常到古城墙上长聊；开会时也你来我往的频频笔谈，台上在严肃正经的做报告，台下却相互交换小条子小本子，有时是唐宋诗词，有时是心语（后来该情趣被亚妮发扬光大，成手机短信或QQ高手）。
她们曾经为电影中的感人片段一掬热泪；也曾经共同分担喜忧、对付棘手问题。这会儿，怎么竟吞吞吐吐了？
好容易挨到傍晚，吃过饭，又是她俩沿着师部大院散步时刻。
“先别紧张，我问你——”亚妮总算揭开一个盖子。
原来，玉清去医疗队后，也不知打哪冒出一股谣传，说玉清和李勇怎么怎么了。亚妮听了心里很纳闷，一直想找她聊。
玉清一听当即就蹦起来，想发火大骂，可亚妮按住她，劝她先消消气，冷静分析一下这谣言是怎么出来的？玉清这才想起两月前的一个傍晚。
小林下班时给玉清一张纸条，折成燕子形的。
玉清问谁的？小林说，你们老乡吧。
玉清打开看看，是李勇的笔迹。纸条上写：来师部出差办事，现住在招待所。希望玉清抽空一见。
玉清以为他又带书来了，他没带书，却带了一肚子的话来。两人正谈得起劲，忽然有一小个子男人推门探头探脑。李勇问他找谁？他支支吾吾，就缩头，关上门。
李勇没理会，继续侃，直到熄灯号吹响。玉清告辞。李勇有些不舍，送出来老远。快到医院门口才握手告别。
据小个子汇报，他没看清女的是谁，知道是医院的。为什么没看清呢？因蚊帐挡住了。
事实遭到扭曲，玉清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马找谁申诉澄清。
亚妮也替她抱屈：怎么这么卑鄙给人抹黑呢？可恶！她劝道你索性不去理睬，谣言总不能把人怎么样。”
气未消，玉清接到一封来自团部的信，拆开来看，竟是李勇的豪言壮语让麻雀们去喳喳乱叫吧，革命友谊万古长青！”
既无任何处世经验、又被流言搞得紧张兮兮的玉清，绝不想授人以柄：得，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六
没多久，玉清离开了古城，形影不离的伙伴亚妮也调动去了云南，接着又报名上了边境的战地医院。每天运送浑身血肉模糊、破肚流肠或断臂少腿、从前线负伤下来的伤兵，亲身感受战争的残酷，时时耳闻伤员的呻吟和哀号，目睹他们的挣扎和死亡，神经极受刺激。经历一场生死考验，对人生自有一番不同于常人的感悟。
后来才知道，吴芹与参谋长那次是被人算计的，早已有人曝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
据知情者说，值班医生无意中发现供应室有灯亮，便去敲光门，忽然灯又灭了。后来再怎么敲门里面都不应。
值班医生不动声色叫了两人悄悄潜伏在门外。深更半夜，供应室的门终于开了，有人溜出来，被医生当场截住，上前举起手电筒对脸一照：是参谋长。
据知情者说，是吴芹自己送上门的。她暗示说自己身体有病不会怀孕，让参谋长放心。于是颠鸾倒凤，暗夜销魂。可惜好景不长，东窗事发，参谋长调离审查，受处罚回老家。
有人说这个女人太精明了，也有人说太傻了。不过，吴芹从此销声匿迹，人家的风言风语与她无关。
小林父亲被清查出与“四人帮”在军队里的爪牙有牵连，隔离审查，小林最终未能成为师长的儿媳。
紧接着，晓冬的父亲也出事了。
那天，全院人员正在菜地劳动，忽然远远的见通讯员气喘吁吁地跑来，对院长嘀咕了几句，院长神色突变。就招呼晓冬过去，对她低语一番，又拍拍她的肩’像是安慰。
晓冬眼圈红了，人有些发晕，两个年长一点的医生搀扶着她走了。她走后，众人才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原来是她父亲遭人报复。
她父亲是某团政治处主任，当时正在办公室与人通电话，一复员兵气汹汹闯进门质问他：为什么卡我？凭什么我入不了党？政治处主任很严肃说并没有谁卡你，够条件就入，你不够条件谁也没法。你不要喝了几口黄酒跑到这里来胡闹……
那复员兵一听就光火了，刷地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手枪对准对方的脑壳连开两枪。主任顿时倒在血泊中，在场人都吓傻了。
谁也没料到最后与范医生双双“私奔”、并且转业的，不是疯疯癫癫、个性十足的晓冬，却是沉静柔弱的小林。她的壮举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玉清想起小林曾经给自己传过李勇的便条，若有所悟：也许人总是有两面性的吧？
就是那张小纸条，折叠成燕子的纸条，害她遭受“不白之冤”，她甚至以决绝的姿态拍打军装说“不带走一丝灰尘”，告别栖息几载春秋的红楼。
这时，院长过来了，迈着慢腾腾的步子，以威严而慈爱的目光上下打量玉清一番，说，到了新地方好好干，你是有前途的。这是院长第一次以一种平等的口吻说话。
玉清点点头，院长又说，你走前去文书那里办个手续，可以看看自己的档案，什么都没有。说完，很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迈着慢腾腾的步子走了。
玉清忽然发现院长还是挺有人情味的。不知怎么，鼻头一阵发酸。
待她明白这一切，已是多年之后。一次聚会见到几位旧识，玉清很感慨，就想跟聚会者敞开心扉聊聊往事什么的。不料，小林竟完全不记得她，也不记得什么便条，更别说李勇了。
她茫然地问“李勇是谁？”然后就笑眯眯地聊丈夫和孩子。说范医生业务上很有一套，很受地方医院器重，而她，则安于做工会干部，贤妻良母，她觉得此生幸福、别无所求。
在聚会上也见到晓冬。前些年转业去了公安局，从外勤内勤做起，披荆斩棘好容易升职到科长，却又离开公安，去做房地产生意。跟总经理拼死拼活没日没夜，现今也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了。
煲电话粥时，她颇有成就感地说江山都是打下来的呀！”她的人生高潮迭起，属十朵金花里活得最滋润的一朵。光
晓冬提起李勇当年在病房侃侃而谈，学舌道：“你翻开《马克思全集》第一卷第一千三百七十六页——”晓冬说，这家伙还挺能背书啊！
玉清听了大笑不止，呵呵，他能背书你也能记数啊！至今她都没把那个具体页码记住。
听说媛媛后来也与贾所长儿子吹了。她复员后嫁一出国留学生去美国陪读，至于是否入党提干，已没人关心，当然对她也并不那么重要了。
性格即命运。命运都是由瞬间选择造成。亚妮多次变动环境及身份，后辗转去了特区，为公司筹划电视广告时，意想不到遇见了吴芹——电视台节目主持人。
吴芹整过容，眼皮割双了，鼻梁垫高了，装束时髦，主持节目抑扬顿挫、风姿绰约，很难找到当年神枪手的痕迹。
亚妮眼睛多厉害！毕竟同一射击队训练过，哪怕外形再变，细微特征仍会留下蛛丝马迹。矜持的吴芹，早已忘记过往一切。
对她来说，永远只有现在，没有币史。
至于孟楠，凭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狠气，辗转来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做货运生意。他的运气不算太好，正当他和搭档为即将到手的数十万美金而高兴之时，一个偶然的意外，改变了一切。
那位经常联络的海关人员，家中忽有急事——妻子临产，他当天临时改班，由别人顶班。集装箱进关验收时，顶班人发现集装箱与报关数不符，这下，麻烦大了。
孟楠和他的伙伴被罚款，不仅没发财，还被罚得一塌糊涂，银行帐户陡然变为负数。那一段真是好惨！亏得他父亲和远在大陆的妻，陆续寄钱填补他的财务窟窿，才不至跌到深渊。他说，做生意就好比赌博，很难百分之百赢的。失败是成功之母。在行动前要尽可能把所有的疏失意外预测到。另一考虑是，唯有冒险才能发财。就是赌智力、运气、韧性和冷静。
亚妮某次借出差机会，中途下了站，旧地重游。找到医院小红楼，已破败得面目全非。自从师部改制搬迁撤销后，这里住上了一群民工，闹哄哄的。教导队前的那片大操场已被各种建筑材料堆积，芦席七圈八围着，茅草丛生、砖瓦遍地，早已淹没了当年上千人大唱革命歌曲的阵势与雄风。
而那群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呢，此刻在何方？她正呆想着，突然，一声民工粗鲁的吆喝打断了她，“吃馍喽！”把她拉回现实。
回首前尘往事，那些人在各自的生活圈子里，有的走近了，嗨，一声招呼，或者聚一聚，或者擦身而过；印象有深有淡，有的永远消失在尘烟。不是成为海水中的泡沫，就是碧波海岩上的风景。走了半截人生的他或她该作何选择？
拉斯维加斯，不夜城。赌桌上玩21点的男人，肯定要酣战一宿了。
玉清推说头晕，先回房间休息。静幽幽的赌城豪华酒店最高层套房内。她饮一口红葡萄酒，脱下蝉翼般的睡衣，漂浮在雾气腾腾泡沫翻滚的Jacuzzi浴池，半仰在水中……沉入似梦非梦的幻觉状态，意识渐渐模糊、身子萎缩得愈来愈小，微若蝴蝶、萤火虫，飞旋着向那古老城墙、曾经喧闹繁华而又凋敝破败、荒草萋萋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