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站在早晨的窗前,想这个秋天过得特别快。记忆中的秋天是萧瑟而又漫长的,风一起,树叶就黄了,那些枯黄的树叶一片片被风刮掉。没有风的时候,它们自己也掉,打着旋缓慢地飘在行人的头上。树叶成天都在掉,掉上许多时间,掉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后才堆积在路边。有人点火想烧掉一堆一堆的树叶,因此烟雾又成天飘起来,散在虚空中。树叶似乎怎么也烧不完,直到树彻底裸露出来,那时候地上已堆积起许许多多的枯叶,人走在上面,吱吱地响。雪这时候才开始飘落,冬天因此来了。但是这个秋天似乎特别快,大风一过,树就彻底裸露了,还没见有多少烧枯叶的烟子飘起来,第一场雪就下了下来,只一夜,雪掩埋了枯叶和房屋,周遭都是雪,包括光秃秃的树枝上。天成本打算这个早晨能在床上多待一会儿,自从单位退休后,每夜入睡,天成都会这样打算,但无一例外,每天一大早他就会醒来。最初他以为刚退休,还没适应,和平时上班时一样,平时早晨要上班,他瞌睡倒好,离规定起床的时间只差一分钟,他也要睡够,似乎整天都困得很,但真正到了休息日,本想好好睡上一觉,倒不能睡好了,早早就会醒来。退休后随着闲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长,这一状况却没能得到丝毫改变,为此他想了不少方法要睡一个懒觉,他试着每天睡很晚,有一夜他几乎待坐到凌晨四点多才上床,他想这样第二天一定能睡一大早晨,但第二天他仍然很早就醒了,只得起了床,一起床又觉得困倦,和衣再躺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不说精神也不好,神思恍惚,他这才留意到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这以后他感觉事事都不顺心,事事都不对劲。这个下雪的早晨天成站在窗前久久看着外边景致,他想秋天也太快了一点儿,还没怎么看见落叶,冬天就来了,冬天让他心灰意冷。万物都在冬天死去,他想,他也必将要在冬天死去。他自己被这想法吓了一跳,许久没回过神来,后来他觉得自己的确是老了,万事万物的不对劲都和老有关。
自从天成觉得自己老了后,他明显感受到躯体每一天都在死去,一点儿一点儿地死。首先是大脚丫子,双脚失去了曾经的光泽和滋润,变得干枯和粗糙,即或将脚泡在水里,一提出水面,用帕子擦了,那脚上的皮肤就像没沾过水一样糙。后来这死开始上升,上升至膝盖及大腿,膝盖关节时常隐隐生痛,那痛并不尖锐,这要命的疼痛缓慢而厚重,一点一滴渗透在膝关节里,他相信这就是死亡的疼痛,常常在不经意间痛着,一留意,痛反而隐去了,隐在骨头的阴影里。再后来这痛上升到腰以上的躯体里,肠胃脾肺胆,现在他能感受到每一个器官无力的蠕动和衰竭。在这种感觉上升到头部以后,他坚信自己在这个冬天就会死去。他说不出此时心里的感觉,夜里躺在床上,他就觉得第二天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他因此在每一夜入睡前都要回忆一遍逝去的岁月,从儿时能记事开始。记忆中有一些模糊的细节,更多的是成片的空洞,那些空洞是黑色的,布满在一大段一大段的时间上。综合起来,数十年的岁月最后凝聚成几个细节,第一个细节是母亲的去世,那是一个下雪的冬天,那时候他才四岁多一点儿,他感觉到一定有大事发生,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见人特别多,他们忙着一团,父亲一脸青灰色,失魂落魄。没人照料他,他一个人待待坐在院子一角玩石子。后来天黑了,他肚子饿了,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来叫他,往日天一黑母亲就会在院子里喊他的名字,母亲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直到找到他。他自己站起来去寻找母亲,他在众多的人中穿梭,后来他找到了母亲,母亲躺在一扇门扉上,盖着一张白布,白布蒙住了母亲的脸。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动不动睡在那里而不去床上,他待待看了一阵,肚里咕咕叫了起来,于是他跑上前去,揭开那张白布,对母亲说饿了,要吃东西。当他的小手触到母亲的手时,他惊异地发现母亲很冷。就在这时候,一旁的父亲跑了过来,父亲什么也没说,只一掌抽在他脸上,这是父亲第一次用力打他,他哭了,边哭边说,妈妈好冷,给妈妈盖厚点儿,我饿了。他看见父亲听了他的话,竟然流出了眼泪,他同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从不哭泣的父亲哭了。他觉得那一夜自己孤独委屈然后是饿。到父亲去世时,他已参加工作了,那又是一个下雪的冬天。为父亲守灵那一夜,他回忆了母亲去世时的简短片断,他表面很安静,但内心却汹涌澎湃,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弥漫在全身,使他狂躁和冲动。记忆之中唯有认识他爱人以及后来和她结婚是光明的,呈现某种欢乐的色泽。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饱受成熟身体的煎熬,那是一段模糊而雷同的记忆,记忆之中夜夜难眠,唯有一个清晰的印象是在那些夜里,他感觉身体由于躁动而肿胀起来,他在肿胀的身体之中苦苦忍耐和想象。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有人给他介绍她。从相识到结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那时候的婚礼非常简单,一些单位的人和一些亲朋好友前来坐了坐,吃几颗糖,就算是婚礼了。当客人徐徐退去,只有他和她时,他感觉身体再一次肿胀起来,不过这一次的肿胀异常清晰,包括每一根血管的扩张他都感受到了,他看了看她,他觉得整个面部都肿胀起来,因此他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非常古怪和难堪,在这方面她似乎要成熟许多,她宽容而善解地对他笑了笑,并最终将他的肿胀如数消解。在那一刻他是幸福的,他觉得她将他领入了一个全新的,如此广阔的天地。时日漫长而模糊,他和她生活了十年的时间,十年的时间都凝聚在她的几个简单动作上,她在厨房里洗菜、她刷地板、她安静地坐着,手里不停织着毛线看电视、她出门的背影,她每一次有事出门,总要回头对他笑笑然后出去,他熟悉那蕴藏着长相厮守的背影的轮廓和线条。这几个简单的动作掺和两人长久的希望和失望就是整整的十年。那时候他和她特别想要一个孩子,但不知什么原因,她总怀不上。他们不好意思去医院检查,自己四处打听了偏方来吃,十年之中每一次的希望都以失望而告终。在他四十岁时,在他觉得没有孩子注定是这一生的遗憾时,她倒有了孩子。那是一段恍若梦中的日子,在真实与不真实之间,他怀疑着欣喜,欣喜着怀疑。十月的时间相对于十年来说是很短的一瞬,他在半梦半醒间很快等到妻子分娩。那又是一个下雪的冬天。分娩那一夜在他十年的时间里,在他一生的时间里,被凝聚和延长,因此异常清晰,清晰得像刚刚发生和正在经历的事。那一夜他抱着妻子在雪地里奔跑,他一口气跑到医院里,对医生说她快生了。妻子很快被推进产房,他在产房的过道里来回走动,其间他想点一支烟,他将烟叼在嘴上,用颤抖的手划火柴,一盒火柴被他划断了,都没能将烟点燃,然后他就听见孩子啼哭的声音,他的躯体,他的思维都凝聚在孩子啼哭的声音里,目不能睹耳不能闻。这期间医生们似乎非常忙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后来,所有医生都出来了,其中一个医生叫他他没听见,那医生走过来,摇了摇他,他才回过神。医生递过手中的孩子对他说,你的孩子,一个男孩。他笑了笑,又听见医生说,非常不幸,你爱人大出血,抢救无效。在那一瞬间他觉得他早已知道了这事,他只是感觉很累,适才抱妻子奔跑时的累都聚集到现在才爆发出来,他想找个地方坐坐,却听见医生让他振作点儿,进去看一看后该准备后事了。他像被别人支配着一样进入到产房中,他看见妻子静静躺在产床上,医生们为她将身体擦洗干净,为她整理好了一切,他看见她的脸纸一样白,她的眼睛轻轻闭着,他看着她想,她真好。然后他就发现了地上的血,他第一次看见这样多的血,血凝在地上,呈现出褐红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