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风平浪静、鸟语花香的早晨,秦昱带着妻儿在庭中游玩赏乐,欢快的笑语、浪漫的诗句,在他的心宫中央添上柔美的色调。突然,披甲带戟的士兵冲开大门,一时间,惊慌的老仆的脑袋掉到了地上,婢女落入潭中,扑腾几下就没了动静,老父亲的肠子流到了外面,二哥死时双眼圆瞪,两个弟弟试图逃跑,一个摔倒在假山,一命呜呼,一个失措被抓,当下砍了头。一转头,看到他气息奄奄的夫人正在竭尽全力抱住最小的孩子,他的另两个孩子早已被甩在墙上,血迹斑斑······
秦昱猛然从满是血光的梦魇中惊醒,他坐在床上,目光紧紧盯着灰暗的毛被,冷汗将他的身心由里到外地凉透,慌乱的心悸慢慢变得平稳而有力。他轻咳了一下,才唤来仆从服侍。身为侍御史,出门办差,人在驿站,但该有的步骤一样也不能少。柔软的巾帕,洁净的豆子,盂,盆······从头发到脚底,仆从的精心服务务必不让自己的主人身上残留一丝一毫的污垢。待仆从将要把他的头发绞干的时候,他挥挥手走出驿站,站在一望无际的原野面前,任晨风吹过他半干不湿的头发,漫天的星星闪闪发亮。暗夜是多么幽深静谧,既让人心怀敬畏又心生向往。
就像枢都里的人孜孜不倦追求的某种东西一样。秦昱心想。
“侍御史大人,您发未干便站在此处吹风,只怕会招惹风寒。”秦昱回头,原是御史别驾沈从。他身着官服,做了一揖。
“原是沈别驾,我道是谁。”秦昱笑了起来,“沈别驾不知,我自小骑马射箭,未曾得过几次病,只怕是小小伤寒还奈何不了我。“
“原是如此,是端平多虑了,侍御史大人勿怪。”沈从,字端平。他脸上挂着下属对上司既不十分谦卑也不十分谄媚的笑,眼神明亮,举止洒脱。只是即使他勤洗勤换,依然头发油亮,面部泛有油光。秦昱感到一丝嫌恶,即马上将其掐灭——秦氏的百年家风不允许他对直属下属表现出傲慢轻视。
秦昱脸上一瞬的变化,沈从似乎视若无睹。他看看天色,道:“我们大概午后就会到了枢都。我们押去的李氏族人会因丞相李正的罪名下狱,呵,想来丞相李正已被罢免,府院也被抄了,其妻其子,也不愿夜长梦多,已被杀了。”
沈从话语中隐隐透出几分同情和感慨,秦昱颇为不悦。他冷笑道:“李正这个乱臣贼子,在丞相府中设立十三曹,大权独揽,排除异己,骄奢肆逸,目无王法,窥觑帝位。如此大逆不道,又如何值得沈兄喟叹。即便有所不满,有何怨恨,也该在四下无人处。沈别驾在我面前直抒胸臆,不知是何用意!”
沈从连忙作揖,忙说失言,请勿见怪。秦昱的表情愈加冷漠僵硬。沈从出身平民,在朝中并无家族依仗。他被太尉朱理发觉是个可用之人的可笑原因,是令人不齿的——他是朱太后的入幕之宾,擅画赋,通律令,貌风流,行端谨。秦昱未曾听说他与李家有什么往来。李家树大根深,却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而沈从本人只是浮萍飘絮,也许不经意间行差踏错,便身首异处。难道他因此而感到茫然无措吗?秦昱想要试探他一下。
秦昱道:“此番李氏被诛,沈别驾可谓劳苦,不知沈别驾希冀升迁何职?”
沈从小心地措辞:“李氏被诛,这自然是太尉大人和侍御史大人的功劳,卑职不敢……”
秦昱笑道:“只怕你不会在外朝升迁,因为太后不舍得——沈兄看来会在内廷担任要职。”
沈从的目光一下变得寒意凛凛:“原来秦大人认为鄙人以色媚上,污了士子的气节!端平出身低贱,虽有鸿鹄之志,但是家父兢兢业业几十年却只能做一个小小的里正,我又能做什么呢?沈大人以为在下是卑贱的,只是可惜,鄙人认为有些高人心怀天下,又有治政之能,却避世隐居,那才不能称为士。”
秦昱神情严肃地向他道歉。沈从轻轻一笑:“话已至此,请容仆僭越。太后宫中有一人姓杨,宫中有传言,太后有时称他为方显。”
秦昱抬眸,目光如利剑一般,沈从却依然沉静:“太后好美男。秦大人22岁在京任职,那时虽已婚娶,却依然倜傥风流,温柔风趣,很快便名满枢都。卑职心想这其实并不意外。”
秦昱笑了起来:“沈兄是在挑拨我们的关系吗?”
沈从道:“哦?”
秦昱道:“世人皆知我是太尉朱大人的女婿;岳父于吾,恩重如山!”
沈从道:“在太尉大人心中,秦大人自然是第一信任之人;太后和太尉亦是姐弟情深。这都是事实。可是秦大人还应该看到其他的、被遮掩的真实。”他又说:“天已大亮,已是启程的时机。请大人整束衣冠,仪仗行囊马上就绪。”说完,他做了一揖,便离开了。
其时正值寒露,草木之露未晞,连临走时才穿上的御赐绣衣,秦昱也暗暗觉得寒意甚重。秋意正浓,风吹萧瑟,寒凉侵骨。放眼四野,衰草连天,秦昱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安。
车行趔趄,有流民、乞丐露天而宿,偶尔看得见几块七零八落的骸骨。秦昱尽量不去想,到底是野兽食人还是人在食人。他虽然正一步一步走向仕途的巅峰,看到这番情景,内心却充满了哀凉和无力。沈从说的也许是对的,在这样的世道,有能力的人不应该因门第或偏见而被排挤。
车马忽然停了下来,停止了他的思绪。御史别驾沈从赶忙下车上前查看。不久,他折回来作揖道:“大人,前方有位无处伸冤的妇人。她声称尚棠郡郡守污蔑其夫监守自盗,偷窃军械,扣于牢中,受尽屈辱而死。”
“那看来是位颇为忠贞的女子,我也去瞧瞧。”
脱下绣衣的秦昱大阔步走到喧闹处,于是他看到了令他十分吃惊的一幕。
二十几个流民围在一个大桶面前,那个大桶旁边站着一位少年,用一根断树枝束发,上身是一件打满了补丁的破襦,下身一件犊鼻裤,虽然在这般寒秋露着前臂和小腿,又仅着单衣,看上去十分狼狈,但比起围观那二十多人身上挂着的破布条,可谓得体。
那少年说:“我再说一遍。只要能背下我的话,每人一个窝窝头。”她开口秦昱才发现,这是一位少女。
赤身褴褛的乞丐们说:“我再说一遍。只要能背下我的话,每人一个窝窝头。”
那少女说:“不是这一句哦!是接下来的这句:黔县人钟良为尚棠郡的一名伍长,负责看守尚棠郡的军械,工作勤勤恳恳,从无差错。但是有一次无心之失得罪郡守柴寿昌,一直诚惶诚恐,深怕遭其报复,并将此事告诉了他的童养媳——我,钟小小。终于有一日清晨,他以偷盗军械之名被投入牢中,而柴郡守的依据是:刀剑被盗,看管的五人中四人均为清白,其嫌犯必是拙夫。之后,拙夫二日而死。”
人群一片哗然:“好长哦,背不了!”
少女眼珠提溜一转:“没关系,你们先每个人都拿一个吃,吃完之后,如果背下来的话,再给你们一个。”
可是话是如此说,实际情况却不是这般顺利。饿极了的人们一见到吃的便蜂拥而上,少女气得大喊大叫,有人嫌她碍事,对她动手。秦昱本已抽身,见此情景又立足站定。却不料,少女手里其实有几下绝技,三下五除二便被打趴在地上。于是一场混战就此展开。不仅少女为了守护窝窝头而和流民干架,饥饿的贫民彼此也是拳脚相加。待秦昱和沈从的吃好喝好身强体健的随从强行停止这场恶斗时,窝窝头被滚了满地的尘土(但还是被宝贝地收藏在了怀里),少女原本有几分得体的“穿着”已变得与流民无异,另有十几人逃出了秦沈二人的包围圈。
秦昱见此情景,颇为生气。命人跟穿蚂蚱的似的,把剩下的几人绑了起来。
那少女眼睁睁看着麻绳绑了一个接一个,快要绑到自己的时候,突然愤怒的哭诉起来。不过非常可惜的是,少女说的是方言,说得又急又快,在场无人听得懂。沈从实在无法忍受这魔音穿耳,一挥手免了。
秦昱考虑到,其时李氏族人已被早一步押送回京,但是身为“绣衣直指”的侍御史突然又押了一群犯人回朝,必然引发诸多猜测,更甚人心惶惶。于是在临近枢都的时候,他让一部分人将流民送到对都城治安负有绝对责任的京兆尹府;把那位忠肝义胆的“钟小小”带到了秦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