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中,金乌藏形,密云遮空,秋雨淅沥。雨流裹挟着鲜血汩汩流淌,在泥土和草丛冲刷出一道道沟壑。痛哭声、悲鸣声、恳求声、哀号声如雨一般弥漫在天地之间,慢慢地、悠长地掩埋在雨声之下……
三个时辰前,未时,粮仓。
沈从一看到欧阳启,两个眼皮就开始跳,心底蓦然涌出极为不好的预感。
果然,欧阳启道:“本官绝不允许你们这群贱民染指我的粮仓。”大司农欧阳启高高地坐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神情倨傲。马车旁跟随着十几名盛衣华服的随从,腰系金丝带,头戴黑玉冠。
话毕,流民的七个头领火气上涨,怒目而视,却慑于他煊赫的仪仗,未敢出口污言秽语。
见状,沈从进言道:“欧阳大人,流民靠草根树皮难以为继。这些时日来,饿死者不知凡几。如不开仓,事态只怕会愈演愈烈。”他话里有两层含义,一是指流民饿死人数会越来越多,二是指走投无路的流民被逼急了以后可能会做出任何疯狂的事情。
欧阳启当众被沈从反对,心下生出几分恼怒。他斜视着沈从,语含轻蔑道:“沈从,在你上任第一天,我就跟你说过,你不过是一个靠女人上位的官场小丑。无论在什么时候见到本官,你都要掩面趋走。去去去,不要站在这里倒我胃口。”
那七人听到欧阳启这么说道,不由对沈从投以鄙视的目光。沈从稍稍躬身,十分恭谨肃然地模样,瞬间僵硬了须臾。他眨了眨眼睛,慢慢退行到欧阳启看不到的地方。
那七人中一个叫粟丰的人谄媚道:“原来大人才是最大的官啊!我一见他,就觉得这人长得跟娘们儿似的,太让我恶心了……”欧阳启一脸鄙视兼不屑,一个仆从一脚把他踢到两米开外,粟丰呜呜惨叫,四下一片寂静。杨渊和单山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担忧、恐惧和怀疑及失望。
这时一阵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危险的寂静。这队两千人马行驶到众人面前,原是卫尉朱彰,卫尉少卿朱思、高子升。
那杨渊、单山等人看到突然来了一支身披皮革甲胄、全副武装的人马,低调沉默地拖着粟丰回到人海。沈从冷冷地看着,精疲力竭地想,无人可以力挽狂澜了。
卫尉朱彰看到欧阳启,远远地喊道:“大司农大人!朱彰来护您周全!”
欧阳启笑眯眯道:“真是辛苦卫尉大人了,不过还是先保护这座粮仓,让安西大营的将士们无后勤之忧,才是正经。”
朱彰一挥手,那三百个训练有素的卫士整整齐齐地排在粮仓面前,冷漠倨傲,沉默警戒。这时一直紧闭粮仓大门的官吏们,小心地走出大门,向大司农卫尉行礼道谢。
流民脸上,人人都神情凝重,眼睛里似乎映着刀光剑影、血肉飞溅的景象。沈从这时才意识到这些瘦骨嶙峋的流民确实不是一般人,他们是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与同类胜利争食的成功者。沈从一阵不寒而栗。
远在百米开外的茈炎也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烟火味,她把从宫里带出的宦官忠海招到面前,吩咐他道:“这里的情形你都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宦官忠海恭顺答道。
“你回宫把这事详详细细地说给她听。请她找借口把卫尉和大司农召回去。快去吧。”茈炎目送宦官远离,一回头,竟看见安西将军带着千人兵马地动山摇而来。目测其兵马至少有两千骑兵和五千步兵。
没想到至少有三个时辰路程的安西大营竟然这么快出现在这城西粮仓。
朱彰拱手,不善道:“严大人这么快就来了,可真是神速啊。”
严淞脸上同样不好看,他冷冷道:“这群流匪劫了我们的军粮,每位将士无不对之痛恨有加。只是卫尉大人,为何要如此热心于枢都城外的事呢?你剿完匪后,是要向太尉大人请功,顺便嘲讽几句我严淞无能吗?”
朱彰皮笑肉不笑道:“严大人还是一贯以来的小肚鸡肠啊。总是想这么多,没有几天睡得好觉吧?”
严淞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向流民,大声道:“昨日,是谁劫了官道上的军粮,站出来,引颈就死!否则,我不但会让你们生不如死,还会让你的父老乡亲陪葬!”欧阳启听了,竟然满意地点了点头。
流民说话声音更大了,还夹杂着几句愤慨的咒骂声,严淞不爽地喊道:“如果没有人站出来,那你们谁也活不了。”
沈从焦急地敲着手指。宋昭再不出现的话,就真的什么都做不到了。
杨渊突然站出来,向其作揖道:“大人,我们并没有参与昨天的劫粮,我们和他们并非一伙人。”
严淞哈哈大笑道:“这么蹩脚的谎言,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来人,把他抓起来!”两个步兵听令向前,杨渊抢先发动,一拳重重敲到其中一人的脑袋上,在他倒地之前迅速拔出他的刀砍倒了另一个人。
两个步兵倒地的声音仿佛是行动的号角声,二十万个饥民一拥而上,如同嗜血的狼群一般奋不顾身,来势凶猛,把朱彰和严淞手下人的队形一瞬间冲垮,在他们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击之前,死在流民拳头和棍子之下的人一下子达到上百人,甚至还包括几名骑兵。这场干架完全呈现一边倒的趋势。
官府和贫民的肉搏看来是贫民们赢了。
如果没有严淞的两千骑兵的话。
大盛朝从十三年前韩匪起义席卷全国甚至攻入枢都开始,小至与山匪的小打小闹,大到与邻国百万人次的布兵列阵,战争可谓是层出不穷,战争给底层平民晋升上层将士的机会并且给大量将士实战经验。比如虽然卫尉朱彰出身世家,却也有四五次大型战斗的经验,比如平民出身的严淞,一点一点地挣军功,时至今日,已是人人无法小觑的安西将军。在这样的不利情形下,他们竟然瞬间判断局势,摈弃前嫌,指挥双方军士并肩作战。
严淞大喊:“骑兵听令!作锥形阵!杀!”
朱彰喊:“做雁形!跟在骑兵后面!冲!”
严淞一马当先。一下子横扫二三十人。骑兵们在他的带领下,在二十万人海中横冲直撞,死伤达到上千。亦有骑兵被拽下马,一瞬间就被乱殴围攻,但死伤之人更多依然是衣不蔽体,手无寸铁的流民。高子升此时也在队伍中央,他年少时就展现出出众的骑术,但却没有马上作战的经验,战斗一开始他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便领悟到要诀,按着平时演练时的动作刺、挑、砍,竟然开始变得有些从容熟练。
先前先发制人的杨渊,是一位集力量与技巧于一身的勇士,拿着夺来的刀剑,割喉、斩臂、切腹,所到之处,必有人死伤,如入无人之境。但对于骑兵却无处使力。几十号人,从围在一匹战马旁,阻碍它的前进,拽下骑兵,将其殴打至死,其用时之长,代价之大,令他痛彻心扉。更不必说,骑兵身着皮甲,还手执更为锋利的武器。
擒贼先擒王。他想。他寻了个契机,逮着一个骑兵,夺走他的马匹,抢走他的长戟,直奔严淞而来。严淞来不及避开,赶忙闪身,他却打中其马匹,严淞被甩落马下。严淞不及吃痛,急忙跳起,将要拦阻他迅猛的二次攻势,突然却被一箭刺穿喉咙。严淞赶紧上马,极目远眺,原是王嘉。
“兄弟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于是他带着三百名骑士加入战局。王嘉与高子升修身养性地学习骑术不同,他从小被教导的就是怎样用最快的马,最锋利的刀,最准的箭术,最快速的手段取敌人的|性命。除此之外,他看得最多的也是排兵布阵的军法和最优制敌的战略。天知道,他等上阵杀敌,等了多久!
而带王嘉来的宋昭,则对此目瞪口呆,虽然难民占据数量上的优势,但看此情形,似乎胜负难料。他有点担忧沈从。每个人都是这样不要命的打法,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但不是他想置身事外,就可以如愿。几个流民一看到他,便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也幸好王嘉虽然被一番热血冲昏了头脑,但还知道分给他一把长剑,用于防卫。但他马上作战能力,无法与高子升相比,更别说与严淞王嘉之流相提并论。当他汗流浃背将那几人打倒,已不知何时走到了战局中央。
他坐在马背上,手持长剑,紧握缰绳,背上又出了一次冷汗。他突然眼前一亮。欧阳启缩在车下(车上原本应该有的马不知去哪儿了),沈从则在附近应付一个又一个的流民。看上去,他好像在保护欧阳启。
宋昭突然觉得自己真傻,对方又无人骑马,自己对马上实战又非常陌生,那他为什么不站在陆地上干架呢?
他纵马狂奔,踢开几个挡路的步兵和流民。下马,从车底拽出欧阳启,道:“欧阳叔叔!你赶快骑马走吧!”欧阳启感动得热泪盈眶,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胯下的马已吃痛飞奔,他赶紧俯身抓住缰绳。
沈从站在车旁,稍稍喘息。宋昭的招式有力、灵活、实用,身法敏捷,步法多变,踢腿狠绝,抓紧、拳打、肘击,两三下就使交手的对方失去行动力,就像他刚刚所做的一样。他了然一笑,原来是同道中人。
……
战斗已持续两个多时辰,每个人都筋疲力尽,举个刀,都觉得是电影在放慢动作。官府兵良好的伙食让他们在这场战斗中开始占据上风。许多人觉得夺粮无望,想要撤退。但是他们已经累得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屠刀落下。
这最终还是演变成一场屠杀了,宋昭心说。他转过头看见,端坐在马上的朱彰对蜷缩着坐在地上的沈从比了一个砍头的手势,然后牵马离开。宋昭心中涌出不好的预感。这时他看到他的仆人白诚,牵着两匹空马,向他跑来。
一刻钟后,白诚扶着沈从骑上马,宋昭骑上另外一匹。当跑到几百米开外的时候,他看到还有其他人正在马路旁等着他们。白诚道:“小姐使人入宫,希望皇后殿下可召回卫尉大人和安西将军。可皇后殿下认为卫尉大人和安西将军处事得当,不应召回。刚刚,她让所有男子过来营救公子和沈大人。”
宋昭看到,忠海脸上还挂着些许兴奋。
他道:“越太医,沈大人身上有伤,你先帮他包扎一下。包扎完,咱们再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