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传说版本六,“风水说”——有人亲眼看见,老郭家祖坟突然冒烟了。老郭家的祖坟在画匠王的西地,那是一块风水宝地,五十年发动一次。前年,老郭亲戚门里,有一位老太太去世了,打穴时,挖着挖着,挖出了大片葛条,用砍刀砍的时候,那葛条流出来的汁液竟然是红的,像血一样……于是就不敢再砍了。谁知,那新穴挨着的就是郭家祖坟。就此,风水提前发动了。于是,凡阴雨天,就有人发现郭家老坟的坟头上冒出一股一股的青烟。
民间传说版本七,“画家说”——后来据县文联的一位画家说,池田龟一不是商人,他爱好的是艺术,他只是个艺术品收藏家。池田先生之所以到中原来,最先是他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看到了一幅画。正是这幅画吸引了他,于是他慕名而来。他到中原来是为寻找那位画家的。在省城,池田先生访到了那位画家,并且跟画家签了约。由池田先生出资约请这位画家画一巨幅大画,画的名字叫《走出太行》。池田先生跟老郭只是在车站上偶然相遇……十年后,画家累死了,而这长约百米的巨幅大画也成了世界名画。当然,此属后话。
那么,池田先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到中原来,先后做了两项投资:一项是投资给画家的;一项却意外地投给了老郭的项目……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可以说清楚,他为什么会投资这两个完全不同的项目。
世间的事,哪怕是亲历亲为者,由于所站的立场不同、角度不同,所讲的内情也就会千差万别……我虽身在天仓,而且是挂职副市长,又是实实在在接触过老郭的人,可我仍然说不清楚,这些传闻种种,究竟哪个是真的。
9
草帽张也是一个很特别的村子。
草帽张与邻县搭界,是本市最靠西边的一个村庄。
这个村虽名为“草帽张”,却没有一户姓张的,多数姓王,也有姓马、姓徐的,是个杂姓村落。草帽张当年最有名的是这里的编织业。这里用细麦秆编的草帽全省有名。这里还搞过麦秆画,也曾名噪一时。我还听人说,这里有一个名叫汤秀英的女子,心灵手巧,曾是编花边草帽的高手,当年曾被人称作“草帽西施”。
据说,草帽张曾是女人的天下。也就是说,在这样一个村子里,在家主事的是女人。因为这是个以编织业为生的村子,女人们大多都有一手编织花边草帽的绝活。这里有一种说法:死钱(粮食)是地里种的;活钱是女人挣的。经济基础决定意识形态,所以,在草帽张,女人说了算。
民间曾有一个带有戏谑意味的传说,说草帽张的女人腰好。因为她们常年弯腰做编织……几乎相当于常年做瑜伽功。这里还有一传言:是说草帽张的女人大胆泼辣,敢爱敢恨,极尽风流。
遗憾的是,待我去草帽张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时代变了,城里的女人一个个都打起了小洋伞,草帽张女人编的花边草帽没人要了。于是,就丢了手艺,再也不搞编织业了。听说有一阵子还试着搞麦秆画,也红火一时,因为上边来人一次次地拿画送礼不给钱,搞着搞着就搞不下去了……远处的103国道上车来车往尘土飞扬,村街里却静静的,几乎看不到人。一个上千口人的大村,竟如此安静,这是我想象不到的。
然而,就是这一天,我却看到了一场官司,是离婚的官司。
就在村街的中央,村委会的院子里,乡里来的巡回法庭正在判一桩离婚案。说是“法庭”,其实很简易,就在村委会院内的大槐树下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白塑料牌子,牌子上印有两个红字:法庭。“法庭”后边的椅子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制服男,法官。另一位是制服女,正拿笔记着什么,看样子像是书记员。
“法庭”前面,一个男人一脸愁苦地在地上蹲着,半截燃着的烟沾在他焦黄的嘴唇上。他身边偎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小的有五六岁的样子,大的七八岁。
另一个,竟也是男人。他是站着的。穿西装,打着一条米黄色领带,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腋下夹一皮包。看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从大城市来的律师——女方代理人。
院内不远处,还站着七八个围观的老太太,正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只见那律师半弯下腰,拍拍那蹲着的男人,说:“老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该说的都说了……签了吧?”
法官竟然也跟着说:“老徐,啥条件都答应了,签吧。”
蹲着的老徐忿忿地说:“她为啥不回来?哼,她是不敢见我吧?!”
律师紧接着说:“是。王月华说了,她不回来,是没脸见你了。还说,请你和孩子原谅她。”
老徐猛地窜了一下,又重新蹲下来,说:“她叫王槐花,不叫王月花。名都改了?让她回来。她不回来,我不签!”
律师咂咂嘴说:“是,是,王槐花。老徐,老徐,你怎么……这话,说着说着又绕回来了。王、那个槐花要是能回来,还用我这个律师代理么?王槐花说了,你提的条件,她都答应,你还想怎么着?老徐,你听我说一句,你也是个大男人,留住人留不住心,是不是?签吧。还是签了吧。”
老徐眼一红,说:“孩子没妈了。我跟孩子没法交待……哼,跟一五六十的老头子,咋想的!”突然,他又一次猛地窜起来,对着村街吼道:“我****娘汤秀英!”
律师一怔,说:“那你,那你,对不对……(又和风细雨地)老徐呀,怎么会呢?母亲啥时候都是母亲,这血缘关系是不会变的。到时候,等孩子长大了,也可以去找她么。再说了,这些年,那个王、王槐花年年往家里寄钱,没少给你家里出力呀。两层的楼房,是人家王槐花挣钱盖的吧?要离婚了,人家王槐花还拿了抚养费,你说十万就十万。也算是有情有义吧?你还想怎么着呀?法官在这儿呢,人家说判就可以判,你也别太过分了。”
老徐仍然拧着脖子,恨恨地说:“她为什么不回来?不见我,总得跟孩子照个面吧?都是那个汤秀英!村里的女人,一个个都跟她学坏了!”他再次跳起来,大声吼道,“我****娘汤秀英!”
在这样一个“法庭”上,当事人曾数次提到了“汤秀英”这个名字。由此,这个名字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猛然想起,去年曾听老郭说,他在草帽张有一“好儿”,好像,名字就叫汤秀英。
关于汤秀英这个名字,我是突然对上号的。草帽张的老村长告诉我说,就是这个曾经跟老郭“相好”过的汤秀英,几年前,陆续带走了草帽张的二十多个女人。在这二十多个女人里,后来主动要求离婚的,竟有十三个;还有三个没信了,干脆不回来了。老村长谈到这件事时话说得迟疑、吞吐,且面带羞色,好像有些结巴。他说出外的女人们都说是在城里打工,打个球哩工,谁、知道日弄些啥?
我对老村长说:不错呀,还有专门的巡回法庭下到村里来……
没等我说完,老村长却说:球,无利不起早。你没看,那律师是干啥的?都给法官们塞了红包,使了银子(钱)……不然,哪能说离就离了?
我愣愣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后来我私下里打听,又听说这个名叫汤秀英的也才三十多岁,面容姣好,是个风风火火的女子。她原本有丈夫,但她性子烈,男人怕她。虽然跟老郭“好”过一些日子,但最后两人却闹翻了。据说,汤秀英曾在画匠王的村街里当众吐老郭脸上一口唾沫,凌厉地送了他一个“呸”字。
事情的复杂程度让人无法想象。没想到的是,这事竟与老郭也有牵涉。如果拿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事牵涉到了一个“非法的集资案”。所谓“非法”,是现在的说法,当时还没有这样的法律条文。
我说过,老郭曾是个很好的匠人。当年,老郭曾带着一班泥水匠在草帽张给汤秀英家翻盖过房子。据说,两人就是那时候“好”上的。
传言说,当年老郭就蹲在汤秀英院中一个碾篾子的石磙上,嘴里叼着烟,气宇轩昂地指挥匠人们翻盖屋顶(取下麦草,换成小瓦);汤秀英则围着一个围裙在院子里张罗着给匠人们做饭……老郭说:主家,经我手翻盖的房子,保你三五年不漏雨。汤秀英说:那十年呢?老郭说:没问题。汤秀英说:咦,还能保一辈子?老郭说:那就难说了。就是两口子,谁也不能保一辈子。不过,如果漏了,我还来修。汤秀英说:咋修?老郭说:你说修哪儿就修哪。上边,下边,都行……也许是话赶话,这就有些调戏的味道了。一来二去,两人对上眼儿了。事后,两家竟认了干亲,逢年过节的时候,老郭会提着点心来这里走一趟,对外说是串亲戚。
虽说草帽张村的人并没抓到什么,可谁都清楚,两人是“好儿”。
一个女人,一旦真心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不管他说什么都会相信的。后来,老郭跑“专利”的时候,一时手头紧,曾经来草帽张找汤秀英帮忙“集资”。不知老郭是否存心“忽悠”,但他当时肯定是许过愿的。由汤秀英牵头,联络了村里二十多个妇女,偷偷地把家里的私房钱拿出来交给了老郭。最初说好的是一年为期,可老郭把钱都花在路上了……后来一拖再拖,老郭爽约了。老郭拿不出钱来,就一次次改口,先是说给利息,后又说分红,再后来说是转股……一晃几年过去了,老郭没有把企业办起来,连面也不敢照了。
在这段日子里,女人们嘴快,拿私房钱集资的事渐渐露出来了。二十多户人家,竟有十多家为这私房钱打架的,一时闹得全村不安……就此,汤秀英的名声在村里越来越臭了。于是,有一天,汤秀英在画匠王的村街里截住了老郭。老郭躲闪不及,百口莫辩,只说这钱我一定还。早晚会加倍还!可汤秀英再也不听他解释了,当众赏了他一口唾沫!
也就是当天晚上,被逼无奈的汤秀英领着二十几个女子离家出走了……三年后,有三个出外的女人杳无信息,尔后有十二家打起了离婚官司。
10
日本人来了。
日本人池井龟一的到来,像是给天仓市注了一支兴奋剂。
据我所知,在整个事件中,最兴奋、最为积极的,要数薛百顺薛常务了。这时候,我才发现,薛副市长脸上有几颗麻子。过去还真没太注意,他脸上最亮的地方,是那几颗麻子。因为太激动,脸上总是有汗,那汗就在麻坑里汪着,亮晶晶的。薛副市长见人就说:池田先生马上就到。外商投资,这是第一家!
当然,不仅薛副市长看重日本人的这次投资,市委市府两院都极为重视。由市委王书记亲自牵头召开了科局、乡镇长以上干部联席会议,要求全市各部门全力配合这次招商引资活动……由于薛副市长一再强调他跟专利人老郭是亲戚(他三舅),会议决定由薛百顺牵头主抓这个项目。当时还成立了“tthy工程”指挥部,常务副市长薛百顺被任命为指挥长。我有幸与招商局长崔国光(崔斤半)一起被任命为协理薛常务的副指挥长。我知道,这是照顾性质的。这也是我挂职天仓后的第一次分工。
也就在这次会议上,薛副市长当众立下了军令状,慷慨激昂地说:完不成任务,提头来见!
往下,第一个任务就是如何接待好日本人池田龟一的问题。老薛是个工作狂,指挥部一成立,老薛当即就搬进了工程指挥部,那是临时租借的一栋小楼。他当众给我们宣布了四条纪律:内外有别;步调一致;口径统一;严守秘密。特别是,当着老郭的面,他强调说:三舅,这后两条,主要是针对你的。我知道,你是个秃噜嘴。古人说,事不密则废。要让日本人高高兴兴地把钱掏出来。要让他明白,这是双赢。老郭也只是翻翻眼,默认了。
在池田先生到来的这一天,天仓市的大街上挂满了“热烈欢迎”的红色标语;指挥长老薛亲自带着十二辆轿车迎到了市界的高速路口。
池田先生是招商局长崔国光从省城接来的。在高速路口下了车,一看这阵势,日本人愣住了。老郭小跑着迎上前去,池田先生有些诧异地对老郭说:“郭桑,这是……”没等老郭回话,站在一旁的崔局长赶忙着重介绍说:“池田先生,这一位,是我们天仓市的薛市长,薛市长亲自迎接你来了。”一听市长来了,池田先生忙鞠躬致意。老薛先是伸出手来,一边说着欢迎,欢迎,见池田弯腰鞠躬,也慌忙跟着鞠躬。双方都连连鞠躬。尔后,崔局长就把池田先生让到了老薛乘坐的一号车上。老郭怔了一下,本想跟过去,在崔局长示意下,只好乖乖地回到了与我同坐的二号车上。
于是,一行车队在警车的引导下,浩浩荡荡地向天仓市开去。在这个热热闹闹的场景里,我一直是个跟随者。我也很想出点主意,可一点忙也帮不上。到了后边,我只有旁观的份了。
当天傍晚,天仓市为日本人池田龟一举办了一个豪华的欢迎宴会。虽然已是夏天了,池田先生仍然西装革履,看上去是一个彬彬有礼、动不动就鞠躬的小老头。可谁也没想到,到了后来,他竟然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池田喝醉是有原因的。按薛副市长的要求,招商局崔局长的主要任务就是招待好池田龟一。老崔的理解就是要把日本人灌醉,于是他把酒桌上的十八般武艺全使上了。喝醉了的池田先生把领带都扯掉了,尔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扭腰晃臀、边歌边舞地唱了一首日本歌曲……
酒宴安排在本市最豪华的一家酒店里,接待也是高规格的。菜肴自不必说,专门从省城请的特一级厨师,大龙虾都上了。可上的酒却是本地产的“三泉春”。其实这个“三泉春”并不是本地酒,是把买来的正宗茅台酒倒进了“三泉春”的瓶子里。表面上喝的仍是本地酒“三泉春”,其实喝的是国酒茅台!
最初,池田先生还很矜持,仅仅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就说:哦,好酒。三泉春,好酒。于是,崔局长开始上手段了,先是“中日友好酒”、接着是“入乡随俗酒”、“千里之行酒”、“鱼头酒”、“缘分酒”、“交情酒”……一杯杯地劝池田喝下去。到了最后,老崔使出了“杀手锏”。他突然站起身来,先把十二杯酒倒在一个水晶玻璃杯里,当众一口喝下,说:“感情深,一口闷,这就叫一口闷!”尔后,他让小服务员拿过一个托盘,又倒上十二杯酒放在托盘上,就那么用手托着,晃晃地走到池田跟前,高高举过头顶,突然往地上一跪(这是有说辞的,这叫“跪酒”。“跪酒”也是本地风俗,当酒喝到酣处,有对赌的意味,对方是不能不喝的)!大声说:“池田先生,请吧!”众人都怔怔地看着,傻了一般。
最后,池田勉强喝下了这十二杯酒,当众人齐声叫好时,池田身子一晃,终于出溜到椅子下边去了……纵然到了这般时候,我仿佛从池田眼镜片上仍看到了一丝警惕的闪光。
当众人搀扶着把池田送回客房后,大厅里,崔局长吐着满嘴的酒气,上前歪着身子打了个“立正”的姿势,对薛副市长说:“报告市长大人,还、还满意吧?”
不料,薛副市长摇摇地走过去,上前就是一脚!日骂道:“满意个锤子。老崔,你属啥的?忘了吧?”
崔局长一屁股墩坐在地上,吃惊地睁着两只惺忪的酒眼,回忆着说:“我,我,属、属……属马,属马的。”
薛市长说:“我看你属猪。咋球搞的?嗯?”
崔局长一脸委屈说:“市长,我可是按你的吩咐,全力做好……”
薛市长沉着脸说:“……你混蛋!谁让你给日本人下跪了?有辱国格?!”
崔局长傻傻地躺在地上,竟“哇”一声,哭起来了……
薛市长不再理他,也是一副酒醉的样子,捧着头,嘴里喃喃地说:“这事保密。谁也不能说出去。滚,滚犊子。妈的,高了,我也喝高了……”这时,站在一旁的秘书赶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这天夜里,当众人都以为薛副市长喝醉了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他竟在午夜时分,突然召开了一个由工商、税务、公安、消防等部门参加的联席会。凌晨,等局长们打着哈欠匆匆赶来时,薛副市长已在会议室里端端正正地坐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