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说妖狐织幻境迷惑众生。
而人不需法力,只凭一句话便织出了一个美丽的幻象,沉于此幻象中的妖,为了这一句话流连等待。
他们的相遇在这天地洪荒之间,是个错误,错误的开始,便注定了悲伤的结束。
子偕是青丘的一只狐妖,和青丘其他的灵狐一样,他们生在青丘,长在青丘,虽不长往来却都互相照应着。
他们不喜欢人,因为人总是带来伤害。
世间有三座修仙的圣山,空桑修仙乐,昆仑修仙武,不周修仙道。
不周弟子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妖和魔在他们眼中都是不应该存于世上的,离拓是不周掌门昭华上仙的首徒。
“你醒了?”
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离拓当时这样想着。
“这里是哪儿?是你救了我?”
子偕轻轻的点了点头,他看到离拓时,他受了伤,倒在了英水河畔。
“青丘。”
离拓一怔。青丘,那里生长着许多的妖物,特别是九尾灵狐,织幻像迷惑众生,为青丘众妖之首。
“你是不周弟子。伤好之后,就离开吧。青丘之民不喜欢道人。”
子偕把药递给了离拓。
离拓在英水河畔的小屋里养伤,十天过去了,子偕给他做饭熬药,离拓曾问他,“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是青丘之民,应该也不喜欢道人。”
“我不喜欢。可我不会因为不喜欢而杀人。”
“只是不救罢了。我死了,也不是你杀的。”
“见死不救,便是杀。……只是你们也许并不觉得。”
在不周,妖与魔便是这世上的罪恶,修天道就要灭人欲,不该存于是的便要消灭,恻隐之心只会妇人之仁。
“你不怕我伤好了,杀你吗?”
子偕笑了,“那就算我不走运吧。”
英水河畔的日子是宁静的,临湖而立的小屋,青丘之国,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目之所及皆是翠色,四季如春,这和不周很不相同。
不周居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不周乃是人界唯一能够到达天界的路径,终年寒冷,长年飘雪,非凡夫俗子所能徒步到达。
离拓觉得自己就像不周,修道之人应远凡尘离俗世,只有冷眼看世人,才能分清黑白,分辨妖魔。而子偕就像这青丘,全然一色,宁静柔和,他的眼睛很干净,没有尘世的浊气,就像这英水一样。
“鱼幽,你别担心。他伤好了就会走的。”
离拓在屋中听到子偕在和别一人说话,推门看去,是一位妙龄的女子,面容娇巧可人,一身红衣。
“你就是那个道人?”她问。
“不周,离拓。”他答。
她什么也说,转身跃入英水,瞬间红衣化为鱼身,悠然游离。
离拓识得,鱼幽是赤鱬,是英水之中的一种水妖,人面鱼身,声如鸳鸯,其泪化珠,可让人忘却前尘,迷失自我。
离拓的伤好了一些,他说了很多不周的故事,他是如何被师父昭华上仙收入门下,他和师兄弟之间的趣事,还有青丘之外的许多奇闻。
这些都是子偕不知道的,他生于青丘长于青丘,青丘以外的事他不知道,也不关心。
离拓说,等他的伤好了,要带子偕去青丘以外的地方看看,那里有青丘没有山和海,还有不周的四季雪。
“我是妖,不能进不周。”
他几乎忘记了子偕是青丘之民,他若去了不周,看到只怕不只是四季雪,还有割灵台上的斑斑血痕,离拓不敢想象那样可怕的画面,如果子偕真的被押上割灵台,他有多么心痛。
第一次,离拓不愿自己是不周的弟子。
后来的几日,鱼幽天天都会来,她个头小小的,可是眼神却很凌厉,似是来保护子偕一样。“你们这些人,信不过。子偕哥哥心好,不提防你,我可没这么容易骗,我会盯着你的。”
一日,子偕对离拓说,他的同门已经在青丘外寻找他了。
离拓知道,他该离开了。
离开这里,离开子偕,离拓忽觉得不舍,在这里的日子是那么平静,有子偕相伴,虽不多交谈,可是却心中温暖。
子偕的眼睛始终清澈,他离群索居,他喜欢安静,因为他本就安静,静的像青丘的玉,静的像青雘,温润清浅,他总是浅浅的笑,轻声的说,和他在一起便有了远离尘嚣,身在世外的感觉。
“他们不能进青丘,你该走了。”
离拓见子偕转身离去的背影,莫名的落莫从心底里涌上来,不过是数月的相处,却拖住了他离去的脚步,青丘之外是他相处了二十年前的师兄弟,他却只想留在英水河畔,只想留在他的浅笑里。
“子偕。”
离拓拉住了子偕,英水的波风映着月色,他的双眼却比那月色更明亮。
“等我回来。”
子偕愣住了,手被离拓紧紧的握着,离拓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
“为什么回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我许于你的誓言,生死不变。”
子偕从未听过,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誓言二字对子偕来说是不能轻许的,许下了便是永生永世的。
离拓走了,离开了青丘,子偕在英水河畔等着他,守着那个誓言,等着。
鱼幽问,人不需要法力,就只是一句随口说出的所谓誓约,就能让妖如此执着的等待,到底是人太聪明,还是妖太单纯呢。
子偕没有答,只是浅浅的笑了。
鱼幽看着子偕日日的等待,等来的只是阳落月升,草木枯荣,四季更迭。
终于有一天,子偕对鱼幽说,他要去不周。
“也许他又受伤了,也许他被事耽搁了。”
鱼幽眼睁睁的看着子偕离开青丘,劝也劝不住。
青丘往北,一直走,一直走,子偕第一次看见了雪,冰冷而干净,就像离拓对他说的那样,青丘全是翠绿,而不周只有素白。
路过人世的集镇,他从一位教书先生那儿问到了离拓所说的誓言,原来那是人世间有情人互相许下终生的誓言。
不周山下,子偕遇见了行色匆忙的离拓,他迎了上去,换来的却是离拓的冷眼相错。
“离拓。”
离拓被他叫住,转身望去,却是陌生。
“离拓?”
离拓跃下马来,打量着眼前的人,子偕浅浅的笑着,却见离拓拔剑相对。
“小妖,你胆子好大,居然敢入不周山界,还敢直呼我的名字,你想寻死吗?”
子偕眼中一片茫然,原来誓言不过只是一句人写在书里的诗,并非因为人太聪明,只是因为他相信了。
“今天我有急事,算你命大。”离拓不知怎么的,却是不忍心杀他。
一骑踏雪而去,子偕只是痴痴的站在原地。
“请你离开。”身后,子偕听到了一个声音。
昙君,离拓的师妹。她见到子偕时,便认出了他就是师兄曾经提起的青丘之民,因为他那双澈如秋水的眼睛。
离拓回到不周,便向他的师父昭华说明了一切,他想求得师父的准许,他想离世而去,和子偕在一起。他的想法触怒了昭华,离拓被关了起来,可是昭华知道他若下定了决心便很难回心转意,于是昭华上仙让离拓服下了赤鱬珠,从此离拓不识子偕。
“子偕哥哥,我用眼泪也为你做一颗赤鱬珠吧。”鱼幽对子偕说,“吃下去,你就能忘了离拓,回到从前,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不周山下,鱼幽不放心子偕,追他而来。
子偕摇了摇头,“离拓已经忘记了,若我也忘记了,那我们之间还有谁去守那个誓约。”
“这样的誓约,守来何用?不过徒增悲伤罢了。”
“他是人,我是妖。我们本就不可能执手偕老。……如今,离拓只是提早断了思念罢了。”
子偕留在了不周山下,他只想和离拓一同看这四季雪。
离拓来往于不周内外,常能看到山下林中的青影,浅浅的笑容,清澈的眼睛好似会说话。有时他都不明白为何会一次次的放过这个狐妖。
若没有那次的变故,也许他们会这样永世的相望。
不周攻打魔都,双方死伤无数,离拓是不周首徒,合师父昭华之力杀死了魔君宵束,却不幸被魔君戾气所伤,生命垂危。昭华护他心脉,保他到不周山下,本想带他上山,集合众长老之力驱散戾气,可是眼看离拓已经奄奄一息,来不急上山了。
“让我救他吧。”
子偕的出现令昭华愤然,他一生除妖伏魔,任何妖魔在他眼中都是恶,必须杀之。
“他等不到你带他上山了,他会死的。”
昭华心疼离拓,只好让子偕相救。
不周山下的小屋中,离拓昏迷不醒,子偕见他的样子,就像回到了当初在英水河畔,他那时也是重伤在身。
子偕扶起离拓,额首轻抵,戾气徐徐的从离拓的唇间涌进子偕的唇中,魔君的戾气子偕无法驱散,可是戾气会寻找灵力更强的生命附着,所以子偕选择将离拓身体里的戾气带走。
然而这么重的戾气,子偕也是承受不起了,血从他们相触的唇间溢出,待到最后一丝戾气涌出,离拓微微睁开了双眼,瞬间又昏死过去,只是唇齿间留下一抹腥咸之味。
昭华没有杀死子偕,不是因为他救了离拓,而是因为子偕体内的戾气已经让他命不久矣了,对于一条残命,昭华不屑于取。
离拓被带回了不周。鱼幽心疼子偕的痴,却只能看着他憔悴,为他落泪。
“值得吗?”
“值得。”
子偕以为他只要静静的和离拓同看不周的四季雪,等待死亡的那一刻,可是命运从来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圆满。
“是你救了我。”
不周山下的小屋外,离拓拍着门。
子偕没有开门,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如果没有受伤,如果离拓早些来找他,他是多么开心,可是现在不同了,他的生命被戾气蚕食,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和他相处,相见只会留下悲伤。
“以前,你总是会在林子里等我对吗?”离拓隔着门,“我觉得你很熟悉。”
“你误会了,我只是在等与我许誓之人。你不是他。”
离拓心中如受重击,却又百般的羡慕,“他是谁?向你许了什么誓,你要如此不休的等待?”
“我会一直等。”
“他在不周吗?我去找他来。”
子偕嘴角沁出一抔鲜血,他用手轻轻的拭去,浅浅的笑了,“曾经在,现在不在了。”
“那你还在等他?”离拓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想要知道子偕等的人究竟是谁。
“不死不离。”
离拓走了,在这样的决绝的承诺面前,他只觉得自己的存在是那么的多余和可笑。
昭华看着离拓为子偕而伤感,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果决的离拓了,昭华恨着子偕,恨着一切妖魔。
“离拓,你记住。妖魔的可怕之处,不是因为他们屠戮生灵,而是他们会让人迷失自己,无法自拔。除妖伏魔修天地正道,就要绝情灭心。”
昭华召告三圣山,欲将不周掌门之位传给离拓,并亲率不周众弟子邀昆仑一同消灭青丘之国,离拓随行。
子偕和鱼幽赶到青丘之时,满山的玉石青雘被斑驳血迹覆盖,英水被鲜血染红,这里已经不再是他们记忆中的青丘了。
人之可怖,在于人总能将事非黑白颠倒。于是他们说的对,便就是对,他们说的错,便就是错。
不周山上,子偕带着一身血腥,青衣之上点点斑驳。昭华没想到,他会死在不屑于杀的子偕之手,可是他死时却带着得意,他知道,他的死终可以断绝离拓对子偕情念,这意外的收获足以完成他的心愿了。
子偕被囚于不周的冰牢之中,对于妖来说冰牢之寒如鸩毒,本就被戾气伤的只余残命的子偕,离死亡更近了。
离拓无法从师父的死中释怀,更无法接受子偕是杀死他师父的仇人。
“为何是你?”
“为何不是我?……我是青丘遗孽。”
话,说出口便是伤,伤的是两个人。
“为何你如此残忍?”离拓心痛,如锥刺般的痛。
子偕的目光如冰一般寒冷,“残忍的是我,还是人?……青丘为何不能存?妖为何必须非得死?……我只想静静的守着誓言,和他同看不周的四季雪,残命不久,为何连这一点点的时间都不给我?”
“你为他守誓,那为何他却不来救你?这样一个绝情的人,你还如此挂念?”
“是我失信了,他没有错。”
“在你心里的到底是谁?……你若能像对他那样对我,这个不周掌门我可以不做,杀师之仇我可以不报,只求你心中有我,就像我心中只有你一样。”离拓将满溢心中的不甘与羡慕冲口而出。
子偕浅浅的笑了,还好,他忘记了。
“说啊!告诉我,他是谁!是谁!”离拓疯狂的怒吼着。
“离拓。”
子偕那轻的几乎化在风里的声音,离拓听不见,那声呼唤,离拓只当是子偕的呓语。
许久,离拓平静了下来,他的心凝固了,他只想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服输的答案。他对子偕的情如此之深,却终敌不过那个连名字都不知的人,那他的深情成了什么。
恨之入骨,只因情已入髓。
“那你就去死吧。”
离拓说的每一个字都剜割着子偕的心,子偕浅浅的笑了,除此之外他还能怎样,清澈的眸子里溢出的泪水滴在冰上,摔碎了。
他是不周的仇人,他是青丘的遗孽,他是妖,他是恶,他必须死。
不周的四季雪一直在下,整个不周笼罩在白色的雪雾之中,子偕被绑在割灵台上,离拓手持割灵鞭向他走来。子偕的眼睛依旧清澈,离拓的眼中还映着他的影子,一切就好像回到了当初的英水河畔。
戾气已将子偕消磨殆尽,死在哪里对于他来说都已无所谓,此刻他只庆幸离拓已经忘记了他们的誓言,他曾经所有的悲伤,离拓不会再承受。
割灵鞭每一鞭带走的血肉,都像从子偕身上抽走的思念,剜割着他的灵魂。
第九鞭,子偕如雪一般的散了,悠悠的浮在空中,久久不落,似在离拓身边徘徊不舍离开。
一席红色的影子落了下来,是鱼幽,她握住了子偕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抹灵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哼哼,子偕哥哥,你太傻了。”
离拓微微一怔,脑中似是有冰裂的声音,那泛着月光的英水,那清澈如水的眼睛,浅浅的笑,轻声的说……
“你们人,太聪明。我们妖,太单纯。”鱼幽飘然离去了。
不周山上的四季雪还在飘着,青丘还是一脉翠色,鱼幽把子偕的灵灰洒进了英水,她也沉入水中,向南方的翼泽游去,不再回头,这里已经没有她留念的了。
终究还是没能等到离拓回来,英水河畔的小屋空了,离拓忘了,子偕死了,他们的誓言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