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盏旭日般的宫灯
高悬在庄严的历史城楼
已经四十个寒暑春秋
她少妇似的红晕
映照在十里长街熙熙攘攘
人群洪流的
头顶
犹如大手笔写出的
那条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波光粼粼
缓缓流淌
波光里来回摇晃扯动着
纷繁的
倒影
吉祥的宫灯红光里
人们年年在盼求
有过喜悦的时刻
宫灯下却总有一圈淡墨似的
扫不走也抹不掉的
历史阴影
又将十月。又将十月。
宫灯依旧。炮声已远。
我的思情在宫灯和炮声里旋转
想起中国的十月，就想起那盏
宫灯
古老的东方文明之树上结出的
那只红果
宫灯这般浑圆肥硕，是因为
我们的希望永远热烈
习惯了把开始当成圆满结局热烈庆祝
东方哲学
我想起我们这个国度
曾祖父般的
满脸皱纹
想起我的同伴，从长久呆滞中
刚刚灵动起来忽又变得迷茫的
眼神
有人在暴富中输空了灵魂
堕落的其实并不是妓女和流氓
怨恨骂人的反倒大多是些好人
兴奋了一阵之后便忧郁和叹息
此刻，我正练习品味
这种心情
我和他们相聚在十月
将如何谈论昨天、今天，以及
人生的明天
话题也许十分浅显，也许极其
艰深
尘世喧嚣
我图谋远行
二
我思想的奔马哟
向往空旷
向往辽远
向往神奇绚丽的
草原
纵情奔驰
才能强健我的筋骨
舒展我的生命啊
在奔驰中，我才能出一身热汗
散发出令我的父辈和恋人
感到兴奋，甚至为我骄傲的
气息
带上一壶水、一块火石，和
一把拓荒斧
再带上一本曾祖父传下的
《诗经》
我决心去做一次
灵魂的远征
我知道，我必须穿越干涸的
历史荒漠
才能到达辽阔草原，去寻找
清澈的水源
葱郁的季节
去寻找一片气候宜人的绿地
少些废气污染
少些噪音
为我饱经风霜的曾祖父
为我创业难、持家更难的乡亲
更为我一往情深，但千呼万唤
她却迟迟不肯与我相见的
恋人
我要从这本诗国经典里
寻找穿越历史古道的方位
和古道上那些尘封土埋的
陈迹
以防在荒漠中走失，倒毙在途中
空遗下一具
新瘗的尸骨
我有些憎恨我的同伴
憎恨他们根深蒂固的
顽习
倘若过早地泄露我图谋远行
他们肯定将我视作叛逆
准会用窃窃耳语和高声詈骂
给我下一条粗重的绊索
一旦被它绊倒，那么我的灵魂
便将在嘈杂的现实中寻求安宁
在安宁中
死灭
三
我颠簸在思想的马背
在荒漠的月光下翻读《诗经》
诗句如月色般古老
只依稀看清一个题目
——《国风》
它扑面刮来的历史沙尘
已迷茫了我的眼睛
我源远流长的亲爱故国
你官风民风结晶体般凝集成的
《国风》啊
风声那么远，又那么近
风力好强劲
我喜欢风
最好是大风
迎风奋蹄
才能扬起我思想奔马的
雄性的烈鬃
我蹄下才能踏碎一轮惨白古月
踏出一路迎风翻卷的
烟尘
我才有希望如期赶到约会地点
追上我一往情深但若误了时日
她便要另找新欢的
恋人
我在月下偷看《诗经》
恰如嫦娥偷吃了灵药
两耳真的灌满了催我飞奔的
猎猎风声
我急欲寻风奔去
纵身一跃——身躯却坠石般
沉重
蓦一回首，身后竟拽着一个
碌碡
我正吃力地拉动一盘古老的
石磨
我踏进了历史的
暗道机关
在这古老磨道上
悠悠旋转
我从不相信命运，而命运
偏偏将我捉弄，因为我毕竟是
这个古老国度的
子民
我听见鲁迅在笑我：
“活该！”
命运之神似乎也有些
怕我
识破这旋转磨道的
奥秘
一双无形的手，将我的双眼
套上眼罩
我只能从眼罩下方的细缝中
看到脚下漫长漫长的
找不到雪白起跑线的
磨道
我想从眼罩缝隙中数一数磨道上
这些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
凌乱脚印
无法数清。只看出所有的脚尖
都踩着前面的
脚跟
我曾相信：踩着这些脚印挪步
便是在前进
直到发现自己跨出的脚步
总是踩进自己的脚窝
才知道是在磨道上转圈
我的灵魂，才开始不安地
躁动
四
眼罩，对于躁动不安的灵魂
是一种遏制，而遏制其实是
一种强烈的暗示
眼罩硬壳外一定有什么奥秘
等待揭示
我终于侧转头去，窥探石磨
圆的磨盘
圆的磨心
圆的石磙
几何形石块和力学原理
组成一盘吱吱溜溜悠悠旋转的
石磨
哦——石磨
古老而缓慢的旋转方式啊
你碾碎了几多春光？几多颅骨
才悠悠磨出了泱泱中国？
几何和力学是无罪的
宇宙轨道上亘古旋转的
都是圆形天体
这是自然界对人类的最高启迪
旋转，是飞上云天，钻探地层的
力的源泉
我们的祖先是聪明的
他们制造出旋转的风车和石磨
更重要的也许是：他们为孩子
留下了旋转的启蒙方式
那是一个要孩子们使劲抽打它
才赳赳旋转的
陀螺
这陀螺在旋转中对孩子们说
旋转是个揭不完的谜
答对答错，都将是你们
一条旋转不止的
路
遗憾，在智力竞赛中
后辈们竟将陀螺抢答为“玩具”
结果被严厉的裁判扣分
大洋彼岸的参赛者很机灵
抢先做成了飞速旋转的钢轮
和螺旋桨
我们输掉了关键的一轮
从此留下百年苦待……
五
在悠悠旋转的梦里
我跟所有同伴商量好了计策
死活都在今朝
一齐奋力
冲出磨道
奇迹在一瞬间出现了——
我们在加速旋转中腾空
借助强劲的气流
在磨道上空扑棱着翅膀
盘旋
这是从磨旋到鹰旋的
飞跃啊！
一群练翅的鹰，在盘旋中
发出一串串亢奋而饥饿的
啸叫
开始觅食。目光贪婪地
在草原上
勘探
鹰的先驱
在一次亡命的俯冲里
捕获一只草兔
它成为饿鹰们崇拜并引起轰动的
英雄
仿效者也很勇敢，扎下去叼住
一只野鼠
饿鹰们态度发生变化
对它有些忌妒
有一只鹰很孤傲
鼓起大翼去追捕一只狼
它搏击的姿势
消失在
远方
饿鹰们终于愤怒了，说它不该
飞离饥饿群体
叛逃
饥饿的鹰群，纷纷栖落在崖上
摆好架势
守望
勇敢在饥饿中异化
心情一致又各有欲念
发狠的成雕
老辣的成秃鹫
鼓噪的成乌鸦
荒原上，有猛兽啃剩的
半只死羊
随荒原热浪刮来一阵腐臭
于是纷乱地起飞，扑棱，盘旋
落下
赴宴般将它啄得精光，狼藉地
弃下一副散乱的
骨架
和一片
灰白难看的
雕和秃鹫和乌鸦的
粪便
使这片因荒凉而干净的地面
也有了
污染
它们从此学会
悠悠盘旋在猛兽扑食的上空
寻吃发臭的
腐肉
悲哀
我曾经相信过诗人对鹰的赞美
——你盘旋的悠然和高远
你俯冲的迅疾和凌厉
然而鹰啊
你在盘旋中寻觅
然后猛扑下去争啄腐肉
我为你悲哀
你甚至比不上
在草丛里勤奋追食蹦跳的蚂蚱
然后蹿上云天高声唱歌的
云雀
六
我勒住思想的奔马
伫立着凝视远方
思索一个问题：
从磨旋
到鹰旋
区别仅仅是
使旋转离开了质朴的地面
这是一种飞升；而升空
只为寻吃腐肉而盘旋
却是另一种
堕落
天上，有南去的大雁飞过
它们在飞翔中排列成远征队形
排列成
人
这使我知道：我仍未穿越过
干涸的
历史荒漠
鹰旋投影里，我看见有几根
被荒漠大风刮出地表的
朽骨
空旷辽远的风，更强劲地
向我刮来
我得抓紧赶路啊
我策马向心中神奇绚丽的草原
继续进发
前方浓云翻滚处是荒漠大雨吗？
啊——让我急驰进这荒漠大雨
任它滂沱冲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