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45年,满洲国康德十二年、日本昭和二十年,盛夏,东北已被的炽热的阳光烘烤多日,新京(今长春)城外的却依旧寒意缭绕,婉宁纤细的胳膊紧紧抱着肩头,一点一点踉跄的向前挪步,连续几个月粗糙的饮食让她的身体极度虚弱,随时可能晕厥,沾着灰土的脸让曾经的妖媚黯淡无光,先前头发上烫得精巧大卷,已经被监狱里睡觉的草席子挂得胡乱,冷风轻轻拂过面颊。
婉宁实在走不动了,一只手扶着墙,想要歇一歇,那怕只有短短的几秒,但身后的日本兵立刻不耐烦地催促起来,时不时对着她爆出几句粗口,枪托打在她瘦弱的脊背上。如同驱赶牲畜一样将她推向刑场。
一阵刺破心胆的枪响,第一组4名刑犯被处决在所有即将被处死的犯人当中,刚刚僵硬站着的人立刻如烂泥一般瘫软在地,子弹在他们的后脑,脊梁或是腰部留下一个碗大的血窟窿,监斩官铁青着脸,唾出一口吐沫粘在手指上,将刚刚的一页名单撕掉揉搓成团,仍在地上。
“李和顺,赵明宇,刘四蒂,毕婉宁”监斩官用跑调儿的中国话喊道。
叫到名字的犯人被命令背靠墙壁,站成一排,凶悍的日本士官声向行刑队挥手示意,紧接着便是一段噼里啪啦拉枪栓的声音。
毕婉宁有气无力地靠在青砖的高墙上,仰望头顶一片被铁丝网隔断的天空,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一个男人的面孔却如同幽灵一般在她眼前浮现,景象如此真实,以至于,他想要伸手去摸那个男人的面庞,摸一摸他整齐的鬓角,浓重的眉毛,高挺的鼻头,那男人的脸微微一笑,恍然间消失在空气中,比婉宁印象中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本家的大表哥-----世坤。
时光倒退回到14年前,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走在大连东关街的街头,穿行于闹市,身边挽着一个学生模样的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女孩大约十六七岁的光景,一身藏青色的学生装,两个圆润的脸蛋被海风吹得通红,两只大大的眸子略带俏皮的看着他挽着的这个男人,如同撒欢的兔子,边走边跳,擦得油亮的皮鞋在石板路上哒哒作响。
身边的这个男人,一身青灰色的呢子大衣,他用手将帽檐下拉,之露出俊俏细瘦的下巴与鼻头,低着头面带微笑,如同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欣赏着身边这个温婉可爱的女孩。
这名男子名叫毕世坤,家住大连以北的金州,是辽东第一富商毕天越的孙子,身边的年轻女子是他三个月前刚刚认识的来自上海的一名国中生,名叫赵嬜莹。
道路的一侧,一群同样身穿校服的高女学生结伴走过,不停地朝这一对窥探,互相之间嘀咕起来,传来几声羞涩的坏笑,让赵嬜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将脸埋进男子温暖而柔软的围巾里。
一个挑着果脯的货郎一边吆喝着从对面走过来,毕世坤招手将他拦下,伸出一只手指在一堆干果蜜饯中翻弄,嬜莹也饶有兴致的俯身来瞧,货郎十分热情,不厌其烦地向他们介绍自家东西是从苏杭运来,嚼着多么可口。但识货的毕世坤并未买账,翻腾了半天撅起嘴,打消了买货的念头。
货郎一见不买,脸一变,扁担一挑,嘴里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赵世坤见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冲着身边的嬜莹一笑,她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人一起如同神经质一般手挽着手,在街头大笑,引得旁人一阵侧目。
两人来到街角有见到一个耍猴的咧咧把吧地凑过来,那耍猴的人蜡黄的脸,本身就一副尖嘴猴腮的相貌,浑身上下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说是耍猴,这猴子既不翻跟头,也不作揖,而是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任由耍猴人生拉硬拽地往上吊。
猴脖子被勒得生疼,呲牙咧嘴,一只手拽着栓猴的链子不放,想要减轻一点拉扯的力量,那耍猴人自以为是在表演什么功夫,仅仅是拽了几下链子,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到赵世坤面前想讨几个铜板,满是泥垢的指尖,差点就剐到他得呢子大衣。
毕世坤充满鄙夷地斜眼一瞅,身子一扭将他避开,刚刚还被残忍对待的猴子这时却起了精神,也不管脖子上栓的链子,站起来像人一样用两只前爪去扒赵嬜莹斜跨着的羊皮口袋。
嬜莹在上海的云南路,也曾见过街头耍猴的,还有耍猫耍狗,无非也是抽个烟作个揖翻个跟头,不想着关东州的猴竟这样的土匪习性,不给钱却要明强。
猴子已经将外侧的口袋打开一个缝,撅起眉毛向口袋里探望,嬜莹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双手紧紧捂住口袋向后退去,毕世坤立刻抬脚将这只嚣张的泼猴拨弄到一边,耍猴人见到自家的猴儿如此无礼,也不加阻拦,像是在看戏一样咧着嘴乐,漏出两排詹黄的牙,两侧皮包骨下颌上下摆动,背对破碎的夕阳,像是一只骷髅在狞笑,嬜莹害怕的不行,躲到毕世坤身后,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呢子大衣,毕世坤什么也不说,抬起胳膊指着耍猴人的手指快要戳到对方的脸,面色阴沉,用目光警告对方,自己不可冒犯。
耍猴人见人家不乐意,自讨没趣地离开。
两人不一会功夫拐进了街口的一家电影院,当日放映的是美国电影《魂断蓝桥》,他们两人进入放映厅时,电影已经开始,两人便摸黑在一僻静处坐下,影院里的人并不多,都是成双成对的白俄男女,昏暗的放映厅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他们便一边看电影一边旁若无人的调情嬉戏,
电影对白全部是英文,而男子对英文不甚了了,嬜莹便侧过身去,一边摆弄男伴的厚实的衣领,一边轻声的为他翻译。半个身子卧在毕世坤的怀中。
就在这档,电影突然被中途打断,银幕上的画面突然改成了纪念昭和天皇诞辰的新闻片,轻柔的电影配乐也改成了叽里呱啦的日语解说。
电影被中途打断,这在日伪统治下的关东州租借地并不是什么新闻,日本当局也在无时不刻提醒着生活在关东州的中国人,他们是所谓的“天皇子民”。
看电影的兴致被完全毁了,身边的一对对男女,一边叫骂着一边离场。世坤和嬜莹也扫兴离开,来到电影院对面一家咖啡店。
整个一个下午,他们二人将自己包裹在咖啡店柔软的沙发之中,直至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透过印着俄文玻璃窗,洒落在赵嬜莹的胸口,肩头,脖子,直到落在双眼上,而嬜莹并没有试图去躲避,而是轻轻眯起眼睑,用勺将杯中的咖啡搅动出一个小漩涡,自己对着漩涡痴痴的笑,像是在做游戏。
毕世坤,坐在对面,深邃冷峻的双眸地在她身上来回游荡。
“你还去日本学医吗”赵嬜莹开口问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
“哦没什么,就是想到了就问啦”赵嬜莹小巧的脑袋偏向一侧,撅起嘴说道
“日本我是不想去了,去日本是我家老爷子的主意”
“那要是你们家老爷子强扭着你去,你还去吗?”
“谁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就是强扭我也不会听他的”
赵嬜莹对回答还算满意,嘴角一扬,两颊的酒窝微微下陷,像刚吃了蜜糖的娃娃一样傻笑起来。
突然,嬜莹收起笑容,不安地望着咖啡厅的门口。
毕世坤扭头一看,一个身穿身穿深黑色警服的人站在门口,身形如同立在地上的钢笔,站在那里十分的显眼,,那人的面容轮廓与毕世坤也有几分神似。
他猛然间寻见他们二人,绷起脸快步上前,二话不说,拾起毕世坤的衣领就往外拽
“跟我回家”男人不客气地命令道,不时地朝左右看,害怕自己蛮横的语气被别人听见。被拽住领口的赵世坤却低着头一动不动,任由他拉扯。
“赶紧跟我走!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那!”穿制服的男人看拽不动他,低声冲他吼道。
“能不能走,你!”
赵世坤的衣领被揉搓得没了形,他起身一挥手,想要挣脱那男人,对方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警帽也被打掉。
邻桌的一对俄国夫妇扭头看见了这一幕,毕世坤赶紧起身,将那男子恭敬的扶起
“哥,你别管了,回去吧!”世坤扑了扑大檐帽上的灰,送还到对方手上。
来的这位便是老爷子毕天越大孙子毕世坤的亲生哥哥毕世炎。
毕世炎站起身,铁青着脸,指着对面的娇弱的嬜莹恶,狠狠地训斥道
“二弟,你还像话不,啊?你一个订了婚的人了,天天就跟这个小姑娘混在一起,供他吃供他喝!你让咱家今后还怎么在县里活”
“现在已经到这步了,大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我自己的事我去和爸说”
毕世坤神色坚定地回应。
“行,白瞎爸妈看好了你,这把你算是长能耐了”
毕世炎说完,气冲冲的摔门而去,出了咖啡厅,一头钻进一辆别克轿车。
咖啡馆斜对面的马路牙子上,一个身着短皮袄的男子,正缩着脖子,像一棵狗尿苔一样蹲在地上,贼亮的两只眼睛透过窗户朝咖啡馆里打量,忽然看见毕世炎出来,便立刻把脸扭了过去,等车走远后,立刻钻进了巷子里,跳上一辆老旧的马车,直奔金州民政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