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一首诗后,叶慎独并没有做丝毫的停留,而是酝酿了一番之后便继续提笔,这次换了行书。因为他知道,老爷子每次看他写书法可不是只看一种,得正楷、行书、草书三种一起看,现在他也养成了每次练字三种一起练的习惯。
这次行书写的仍旧是一首诗,而且还是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行书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这是没在这上面下过一点苦功夫写不出来的,旁边的老爷子看着眉头上也有些笑意,开口道不错,你现在的字也开始有那么一点意思了,勉强可拿出去见人,也不会被人嘲笑或者说是丑人多作怪了。
叶慎独笑了笑没说话,蘸了蘸墨水,继续提笔,这次自然得是草书了,这次叶慎独没有在写诗词,而是在这张大大的宣纸上落下了九十个字。
人生乐事至少有四十项:高卧、静坐、尝酒、试茶、阅书、临帖、对画、诵经、咏歌、鼓琴、焚香、莳花、候月、听雨、望云、瞻星、负暄、赏雪、看鸟、观鱼、漱泉、濯足、倚竹、抚松、远眺、俯瞰、散步、荡舟、游山、玩水、访古、寻幽、消寒、避暑、随缘、忘愁、慰亲。
依旧笔走龙蛇,只是一笔狂草,多了几分肆意汪洋之气。三幅字都有那么一点圆转自如的味道,写字讲究一个一气呵成,中间不可间断,中间间断了,韵味也就断了,这一点甚至比作画还要苛刻,很多画家一副画常常要耗费很长的时间才能将其创作完成,但是从来没有听说哪一位作家的一幅好的字需要几天的时间来写,或者今天写了一半将笔搁下,明天继续,这样是永远不可能出好的字。因为,练字,中间停顿了,韵味也就连接不上了。这些做不得加,也不是临时抱佛脚的伎俩可以瞒天过海的。
老爷子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将叶慎独的最后一幅字给细细品尝完,还有几分怔怔地出神,自然不是因为叶慎独的字有多好,刚才他说了,叶慎独的字勉强可以拿得出手,但是本身也是书法大家堪称登堂入室的老爷子,自然不会对这么一副字多沉迷。不带一点夸张的成分,老爷子现在的字,比起那些现在国内所谓的书法大师,成就只高不低的,堪称‘国手’二字。不过知道这个的人不多,而且知道这个消息的人要求老爷子的一幅画,也甚是不容易。
沉吟半响,老爷子才缓缓开口道:“这四十件事,写得好。”
叶慎独笑着回答道:“这也是我无意间不知道在那里看来的,不过这四十件事我倒是记得很清楚,因为觉得说得很对,不过我觉得能将这至少四十件事全做到的人也不多吧。”
老爷子点了点头:“能做到这四十件事的一半,便实属不易,若能全部做到,或者三分之二,那人生还真是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老爷子结果叶慎独手中的笔,叶慎独立即换了一张空白的宣纸,老爷子提笔却不落笔,直到一滴墨汁滴到了宣纸上,格外的醒目,才用草书写了一首太祖的《七律-长征》。
红军不怕远征难, 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 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 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 三军过后尽开颜。
老人搁下笔,平时颇有几分惜字如金的他,也只有在叶慎独面前才会很是健谈,就算是叶慎独父亲叶修,老爷子也不可能跟他如平常聊天唠叨一般的说太多的话。
老爷子看了叶慎独一眼,然后拍了拍孙子的肩膀,语重心长感慨道当年换了乾坤,一切都是空白,我,还有很多人,死了的,侥幸多活的,都满腔热血想要在这张白纸上留下点什么,是人就有私心,谁也免不了俗,这点不需要否认。打仗的时候,谁不护犊子,谁不抢功劳,谁不想争个第一?出生入死的大老粗们谁不想讨个年轻漂亮的闺女当媳妇?谁不想捞个将军当当?
只不过一开始,私心都跟钱不沾边,没谁想着享福,当真是顾不过来啊,天天在打仗,天天在死人,打仗死得多,饿死的更多,谁心里没怨气怒气?谁不想翻身?然后,渡过了长江,解放了,我甚至带兵打到了福建,但接下来很多人都懵了,这马上打天下,终究还得马下治天下啊,怎么治?小火慢炖?还是重病猛药?
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犯了错误,一个接一个,都在党史里记载着,以前遮掩了一些,现在开始陆续解密了,是好事,是功是过,就得让后来人评说或者骂娘。我这个老不死的家伙从马背上下来,已经有半辈子了,说实话,很多事情看不懂,但我只想亲眼看到老百姓是不是可以住上房了,吃上饭了,是不是别受了欺负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不是不再想着活着比死还遭罪,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哪怕明天就合眼,良心也对得起那些个记着的兵娃娃,战友,老百姓,首长,还有自己的祖宗和子孙。
叶慎独沉默地听着爷爷像是唠叨般的话语,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然后回去写在笔记本上。虽然叶慎独有时候在老爷子面前显得有些没大没小的,但是真正的敬畏老爷子,叶慎独自认为绝对不会比任何一人差,他之所以会对老爷子有些没大没小,是因为他知道一个老人,哪怕是曾经带领千军万马的将军,老了其实跟普通的老年人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也需要天伦之乐,而不是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供奉一般,一个普通的能和他说笑的孙子,远远比一个对他毕恭毕敬很是生冷的孙子暖心窝。
一位快活了一百年的老人,什么道理不明白,也正是如此,他才会对叶慎独的宠爱有几分近似于溺爱了。
老爷子缓缓度着步子来到一面挂着大大中国地图的墙边,负手抬头,先是怔怔地出神,然后才略显唏嘘道:“你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没有你这般的,你别看他现在似乎不错,颇具威严了,也被不少人看好,其实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有点嘴上厉害的人,实际功夫不怎么样,不过后来连续载了两个大跟头之后改变了不少,不然没他的今天,就算我帮忙也不成。还是慎独你好,让这个家里有点人气,也最让爷爷我满意。你表妹靖静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孩子,我觉得将来她说不定还比你有出息,在英国去读书,我也不反对,毕竟不得不承认,那边的教学的确是要比咱们国内更好更优秀。咱们老叶家的人,总得来说都还是不错的,你那些叔叔伯伯的的孩子中或许还是有那么一些混账的,但是真正无可救药的那种还是没有。至于杨爱这个丫头,被你母亲这么培养,将来接你母亲的班是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的,这丫头看起来各方面似乎中规中矩,没你脑袋瓜子那么好使,其实不然,那丫头是内秀了一些,真正隐藏的能量不可小觑,不然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你母亲的私人助理做的那般出色。”
“你小姑和小姑父两人,你小姑这辈子也算是不错了,能找一个疼她爱她的男人结婚生活,是最好的选择。你小姑父,人平凡一点,但是不平庸,这就很好了。穷一点,也不怕,我们老叶家也不需要找一个什么家底多厚实的女婿,我们老叶家还可以帮他某一个不算错的安稳前程。其实我当年看上你小姑父的一点就是他那个人不太在乎功名利,如果他是一个一无所有的野心家,我当年肯定不会同意他们两人。”
“至于慎独你,你从小我就给你下了批语,说如果你将来进军队,肯定会是一个可塑之才,就算将来我不在了,进了棺材,你的成绩肯定也会比你父亲更高一些,至少当将军的年纪比你父亲的当将军的年纪还要小。这个你父亲似乎有些不承认,但是我知道他心里多半还是有几分认同的。可惜你就是不愿意,性子如此,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其实要不是我生在了那个年代,最终的结果可能也不是当军人戎马半生,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这一点就跟现在的你很相似。不过现在,我回首过去,肯定也是不会为我当年的选着后悔的,活了这么一辈子,觉得还是挺不错,挺精彩的。你将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故或者偶然的机会进军队,如果进了,那就好好做。爷爷我先把话说在这里,你现在或许觉得当军人偶尔的新鲜感还行,但是觉得当一辈子军人太乏味了,但是真当了一辈子,到了老年的时候你不会抱怨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