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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下午三点,副校长康恍办公室比马路农贸市场还热闹。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女人,肿胀粗大的脖子,尖利威胁的眼神,通红着脸,怒吼连连,后浪推前浪。后面一六七十岁的老女人,拖着臃肿的身躯,耷拉着眼皮,左边的眼珠像秋冬雨天的太阳偶尔从云层中露一下却不断闪烁着阴寒的光芒,敲锣打鼓似地帮腔。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康恍犹如娇嫩的豆芽不能适应盛夏火辣的阳光,只得一边让座,一边询问,小小心心。那两人却似乎眼前啥也没有,只管用噪门检验这栋楼的抗震能力。

这栋楼建在一池塘上,水下由几根柱子支撑,只有三层,并不起眼。池塘有个美妙动听的名字:莼香池。吴为曾经一时兴起,考证过名字的来历,它看起来跟莼草或莼菜扯不上丝毫关系。最终他也没出结果,只是可能史上有人故作文雅,或真有那么风雅,取了这么如此别致的名字。吴为还引证,这座城市叫做荷州,市花却是菊花,同样叫人眼睛迷离。他又进一步说,几千年的人,思维也没连贯过,都是随兴而起尽兴而止,就这种地方小事解释不通,也再正常不过。当然,拥有一个“莼香池”的学校,不也同样可以叫莲花中学吗?连这么简单的名字都无法解释,面对理直气壮赖势高呼的两个女人,康恍自然更无法应付。

差点引发地震的声音惊动了也设在一楼大门进口处的政教处。很快,一个圆肥着脑袋,圆肥着脸,圆肥着肚子,也圆肥着眼镜的人,背着手走进来。他进来时迈着两条粗短的腿。本来他是想学有风度又潇洒的人迈方步的,两条腿实在太肥太短,就成了一种不圆不方的畸形步伐。他一进门就对着两个女人低吼了一声:

“什么事?吵什么?”

两个女人回头一看这位,似乎比自己还胖,烟咬在牙齿中间,露出的几粒,黑白不均,大小不匀,脸朝着屋顶,翘起来的烟头就像有钱有势的人举起来随时要撩人的拐杖,两只大而白的眼珠跟农贸市场上陈列的死鱼的眼珠没有任何区别。旁若无人就是一种巨大的震慑,两个女人一见他的气度,噪门小了很多,唧唧咕咕半天,把原委说了个大概:

那年轻点的女人有个儿子叫王元,在莲花中学读高三。上午考试时,监考的老师见他看了一下手机,便说他作弊,要把他的手机没收,王元不肯,那老师就抓住王元的下身,硬把手机抢走了。中午她儿子回家说痛。她和她母亲等儿子吃完饭出去玩了,就直奔学校,一定要讨还公道。

康恍叫她们不要激动,待他们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一听说还要调查,老太婆又嚎叫起来:

“把人都打成了那样了,还调查啥?我就看你们怎么处理了。”

康恍安慰几句,问监考的老师是谁,她们不知道,又问王元在哪个考室,也不知道。康恍只好打电话给高三年级组长钱谦敏,弄清了监考的是吴为。听说吴为,康恍旁边那个圆球若有若无的眉毛动了一下,有皱的趋向,又只不动声色的振动了一下,嘴角也翘了翘。

康恍好不容易把两个人劝了出去,略坐片刻,苦笑着对圆球说:

“又是吴为。他可不怎么好惹。你是知道的,处理得不好,首先拿他就没办法。这两个看起来也不是善类,也很棘手。”

圆球本来暗喜,想吴为再也别想翻身了,康恍一提醒,又有些犹豫,只好不停地重复:

“这事……这事……”

康恍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

“这事就你来处理算了,要把握好两条:一是监考老师抓作弊的学生没错;二是要把家长安抚好,别闹出事来。”

康恍又把她们叫进来,说:

“这位是政教处的鲍主任,这事由他全权处理。。”

2

鲍主任本名鲍发祜,说起此人确有些能耐。其人也并不出众,谈吐也无惊人之处。绝不像吴为,人虽俊逸,却洒脱有过,要么闭口不言绝不理人,要么语惊四座,在别人还在啧啧称羡时他已飘然而去。也绝不像庄德正,为人极其热情,对谁都风趣幽默,样样都显示行家里手的风范。有那么一两年,鲍发祜也是默默无闻,老老实实教书度日,在绝对安全的场合,也和其他人一样牢骚满腹,直陈学校弊病,痛扬领导污点。奇怪的是,他所在年级的组长因处事不当被革职,就在大家纷纷猜测谁是继任者时,校长宣布的居然是他。后来才有人慢慢醒悟,他平时几乎滴酒沾,一遇上节日聚餐或活动聚欢,他在其他桌上不喝酒,但一定会暗暗蹭到校长们或主任们一桌敬酒的,一旦有空座便坐下不走,举杯频频仰头豪饮,此时谈兴也浓,口舌如决堤之江河,即使之后回到旧席再无话可说,也在所不惜。一般时间他也绝不打牌,若碰上某位校长或主任颇有兴致,他一定奉陪到底,酣战通宵也不在话下,自己牌技再差手气再坏,输得再多也不算什么鸟。此时大家才明白,人的本领其实根本不是以高低大小论的,就看是否发挥得当。

当然,他把自己的特长施展致极致,是在牛之笃任校长时。

牛校长上任时,在全校大会上就曾表示过:“本人也喜欢喝点酒,酒量也还可以,希望以后和大家多多交流。”鲍发祜终于有了更多交流机会。不久,也就交流成了年级组长。不出一年,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牛校长把他在全校大会上独自交流成了政教处主任。

鲍发祜一上任,进行了大刀阔斧天翻地覆的改革。先是把学生的收费项目尽量请归政教处,比如军训费、校服费、水费、单车管理费、保险费、通信费,还别出心裁模仿别的学校也给学生发了饭卡。凡是以前有的费用全归政教处管,没有的费用,鲍主任在睡了一个好觉后,也会思考出很多来。有人私下议论,鲍发祜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大本事,这么大把的钱都能抓在手里。其实很简单,他能在一朝一夕使自己从地底下升到天空中,说明他的悟性远非常人可比,他从教务主任郭晓仁的升迁就明白,摆平了牛之笃,就一切OK了。

郭晓仁和之前的校长汤冬洋交情就很好。那时他们都在市十五中,汤冬洋是校长,逢年过节,郭晓仁弄了点什么肉啊鱼的,都少不了汤冬洋一份,辞年拜节,郭晓仁也是汤家常客,常有人把他当成汤家人了。汤校长当年就有心提拔他,只是汤冬洋很快调到了莲花中学。政教处缺了个副主任,人人都知道汤冬祥的心思——非郭晓仁莫属。但众目暌睽,汤冬洋倒是尽力而为了,能打的招呼都打了,只是郭晓仁气焰旺了一点,投票结果为零。汤冬洋爱莫能助,只好在退休离任时与前来接任的牛之笃情意恳切地说了句“多多关照”。机缘凑巧,牛校长与郭晓仁原先在市二十五中也是老同事,不过那时牛之笃还未发达,郭晓仁待他并不如后来那么殷切。好在郭晓仁机灵异常,把对汤冬洋的恳敬之情加倍转让给了牛校长。前有拖泥带水的故旧之情,后有鞍前马后的拳拳之意,牛之笃助他出头的心情也日益迫切。在中层干部的应聘中,牛之笃指示他报名教务主任。可惜报名竞聘此职的三人中,郭晓仁得票最少。牛之笃肥厚滚圆的脑袋上剩下的头发几分钟便可数清,不用说也是聪明天下数一数二,他见报名参聘的人并不多,就打乱顺序,不再岗位分配,统一由校长室定决。参聘的人都有了职位,郭晓仁当上教务主任也属水到渠成。

鲍发祜自从窥破奥妙,成功问鼎政教处,他的脖子似乎长了很多,口里从未灭过的烟棍从此直指蓝天。他唯一遇过的麻烦是收费过多,被捅到了报社电台。大权在握,既不怕学生的怨声载道,也不怕老师的斥骂交加,对新闻记者的死缠烂打却也不敢大意半点。大家都在等着看牛之笃这下怎么保住脸面。牛之笃也很清楚,鲍发祜的收费项目,有许多的确不该,只是自己的嘴已被他喂得甜润顺滑,也就随他折腾。现在他有难,无论如何也要拉他一把,毕竟培养一个心腹并不容易,失去左膀右臂更是可惜。牛之笃是在江湖上走过几个来回的,他叫人先安排记者到宾馆休息,做好安抚工作,晚上宴请,再加红包相赠,当天晚上,大家都相安无事了。

就在所有人猜不透为何就这么悄无声息时,吴为点破了玄机:“大家都不容易,无非为了混口饭吃。你教书是为了养家糊口,他当记者不也是为了活下去?庙里的菩萨只要有了供奉,哪个不是喜笑颜开?”鲍发祜又惊又恨,心想吴为必定成为心腹大患。却又暂时动不了他。

鲍发祜的担心不久就成为现实。有几个名为自愿实为强制的收费项目,吴为听凭学生,没有一点强硬措施,比如,不在学校吃饭的可以不买饭卡,电话卡想买就买,等等。鲍发祜找过吴为,但他哪里讲得过吴为。他想换了吴为的班主任,找牛之笃商量。牛之笃考虑再三,认为先不动他为好,期中不好随便开刀,也实在找不出他别的麻烦。正如此时四中的高三学生因为抗议收费,晚自习停电时集体扔书烧书,被拍视频传到网上,后来上了中央电视台,被冠名为“学生起义”。这事使得所有学校惊魂未定。牛之笃担心吴为深得学生之心,用收费一事把他免职,怕引发更大的骚乱,就说先且由他吧。

学年已完,期末安排下期事务,吴为的班主任榜上无名。这也毫不奇怪,有许多老班主任与鲍发祜不合,有的自动辞职,有的被冠以各种理由说服辞职。吴为也不想干了,原因自不必说,而且他也认为学校安排不安排谁当班主任,并不需要理由,只是生性没事也要找事,有话没说不是不说,而是没到恰当的时候。

3

期终结束大会一散,吴为跟着人群慢慢往外走。经过校长室时,看到一些人围着牛之笃在说什么,他也随兴走了进去。

这些大概都是找牛之笃讨要下期安排说法的,其中就有刘华和邵念慈。

刘华已经有两次高三轮空了,这学期高二结束,她想着可以上高三了,事先也得到了消息,也肯定要上高三,但刚才宣布名单,她又去了高一。这也是一个平时不言不语不哼不哈的女老师,只知道埋头苦干,才会两次和高三失之交臂。她自己也知道不是她的实力问题,这次好不容易出头了,又成了竹篮打水。在别人的启迪下,她也终于大着胆子来找牛校长了。其实她的事人尽皆知,开始是决定让她上高三,只是刚才大会宣布时副校长倪心把她的名字改成了他自己。

邵念慈曾号称莲花中学最牛女教师,是女老师中最早开车上班的,也是所有老师中最早开车上班的之一。她早就提出来,自己年纪大了,只教一个班,一直未能如愿。刚才她听到有年龄比她小几岁的只教一个班,倪心的解释是这几位老师身体不好需要照顾,她就直接来找牛校长。邵念慈难得把人放在眼里。她和吴为同年级时,为了方便,找吴为调过几次课。有一两次,她虽不和吴为同班,同时找吴为和别人调动,吴为也并未放在心上,反正那时他是班主任,要一天到晚守在办公室,随便由她调来调去。直到有一天,吴为晚上有事,想和别人调个晚自习,偏偏大家都调不开,吴为正为难,邵念慈却主动提出来帮他值一次班。所有人都惊诧不已,不怎么答理人的吴为,居然能让邵念慈为她牺牲一个晚上。

牛之笃被这些人围攻得天旋地转,见吴为进来,想喘口气,便闭口不言,其他人也停下来,只看着吴为。吴为趁着难得的片刻空间,微笑着不高不低问:

“牛校长,怎么突然把我撤职了?”

吴为有些后悔,自己既然不想干了,何必多问呢?人家不要你干了,说明你自己没有利用价值,这事难道还值得张扬?但话已出口,犹如箭已离弦。牛之笃低沉地“嗯”了一声,随意性地看着桌上的什么东西,又实际上什么都没看,说:

“怎么说呢……”

吴为坐到他对面,微笑扬头道:

“您别介意,有什么直说好了。”

办公室里的人都盯着他们,默不作声。空调的冷气越来越强,温度越来越低,墙上的时钟也冻住了。牛之笃低着头,缓缓地说,大约是在不停地选词择句:

“有些话,我不知怎么和你说。其实……”

吴为依然笑着,鼓励他:

“您想说就说吧,没什么的。”

“有些话,我想单独和你说,会更合适……”

邵念慈马上站起来招呼其他人:

“你们先说,我们出去,等会再进来。”

吴为脸一沉,阻止了他们:

“都不要走,大家都听听,这又不涉及到个人隐私,无非是为了工作,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准备起身的人都重新坐好。牛之笃无奈说:

“只是……据反映,……,你不太配合政教处的工作。……”

吴为笑了:

“就这事吗?”

然后平视着牛之笃,声音不大,整个房间却在抖动:

“这政教处不是莲花中学的政教处,是你牛之笃的政教处。鲍发祜是你牛之笃一个人扶植的,没有经过竞聘,没有经过合法的程序。你牛之笃为什么会突然看中他?你别以为你真的聪明绝顶,别人都是好愚弄的。他陪你喝酒喝得太多,请你钓鱼钓得太多,请你唱歌跳舞太多。至于他用年级组的钱相送,我没有真凭实据,但你心中有数,他心中有数。他自上任到现在,都干了些什么?除了收钱,想方设法收钱,还干过什么?他为什么敢这样?没有你做后盾,他敢?你又敢说你没得过半点好处?没你好处的事,你会放手让他干?你是不是要我和你们互为狼狈?”

在牛之笃的印象中,吴为也是一个闷声不响的人。他根据他的人生经验或领悟,不一样的人是一定要区别对待的。他在一次班主任会上谆谆告诫:“班上有的学生喜欢喊喊叫叫,喜欢出风头,比较活跃,这种人一定要重视,把这些人管好了,班上就好了。有些人话不多,或根本没什么话,可以忽略不计,对你的管理影响不大,可以正眼都不看一下。”不知牛校长的教育艺术是否就是他的驭人艺术,但肯定他是把吴为划入后一种了。

牛校长也许还记得,他来后不久,年级组长郭晓仁邀请他参加本组班主任活动,当时都敬酒。轮到吴为,说自己身体不适,没动,桌上的人都说新校长上任,面子一定要给,即使不能喝也要表示一下。牛校长也有意要和他碰杯,酒杯很快伸了过来,吴为皱皱眉,拿起杯子,却没和他碰,只一口喝干。牛校长高兴异常,还要和他喝,吴为又独自一口喝了一杯。整个莲花中学见过吴为喝酒的也不过四五个,谁也不料他竟两口喝下半斤。后来只要吴为不喝酒,别人便笑他只和校长干杯,不和百姓喝酒。吴为只微笑不语。接下来吴为也有两三次与牛校长同桌吃饭,没再喝过酒。再后来,吴为没和他同过桌。牛校长在平常的巡视中,只看到吴为做两件事:上课,看书。他不和别人聊天,哪怕他旁边一大堆欢声笑语,眼皮都不抬一下,看书如故。他也不像别人那样热情地招呼他。

牛之笃万万没料吴为一开口就点了他的死穴,嘴里咕哝一下,喉咙像锈迹斑斑水流不畅的下水管道,苦笑了:

“我来莲花中学累死累活就落这么个结果。”

“你是辛苦,谁都知道你辛苦。你的辛苦有多少是为学校?是为你自己吧?三年财经状况没向老师作过一个字的说明,欺上瞒下,管理混乱,扶持亲信,宠幸旧部,无心学校,一心向上,莲花中学已被你弄得乌烟瘴气……”

吴为手机响了,他必须得走了,丢下一句“暑假我就搜集材料,把你的事迹整理出来,下学期开学我第一个发言,让全校老师来讨论。如果不行,下期省里来督导评估时我也会发言,让他们评一评”扬长而去。

不到半月,牛之笃辞职了,去了教育局。

4

回想往事,心念旧恩,鲍发祜很高兴这么快他就有了结草衔环的机会。

他嘴里高擎着烟头,气宇轩昂进了办公室,叫两家长也进来。他在一开口的刹那,才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康恍已嘱咐过,老师监考严格要求没有错,真有老师因监考严格受到处罚,似乎真说不过去。

鲍发祜装模作祥看了几页纸,抬头,没有看那两女人,说:

“这事我们现在还不太清楚,等我们弄清真相后再把处理决定告诉你们……”

家长怒不可遏,肥粗的脖子一圈圈鼓起来:

“你们现在就处理,这还要一拖再拖吗?”

鲍发祜想等有了万全之策才告诉她们,一定会让她们心满意足,只是这两个家长太性急,一点也不配合他。他只好在心里骂两声“猪头”,沉下脸似笑非笑说:

“康校长说了,老师监考没有错……”

“没错?打人没有错?”

两个女人只差跳起来咬人。

鲍主任只得耐心启发:

“打人当然有错,我是说监考没有错……”

“现在是处理监考的问题吗?现在是打人。你们都是穿一条裤子的,根本就不想处理。”

“处理肯定要处理……”

“那你推三阻四的干什么?不会马上处理?”

那位年长的突然站起来,脸涨得通红,红白相间的头发也快要急躁得变成绯红,厉声骂:

“反正都是这样,都不愿意承担责任,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平时人五人六,一有事,泥鳅的影子都没了。你们不管,我就找你们童校长,童校长不管,就找教育局,教育局不管,我找市政府去。看到底有不有管的地方。”

“谁说不管了?谁说不处理了?别胡搅蛮缠。”

“你就是要不作为了。好。我先找童校长。”

“你还能把天翻过来?有本事你直接找教育局市政府。”

就在楼板正要往下掉时,一个四十多岁身体结实的女人走进来,鼻子因为两边的地势太低洼也跟着凹陷进去大截,只留着两个洞孔的痕迹,两只眼睛瞪圆了,眼眶就正好是两个正三角形。她尽量压低噪门,以示好奇:

“什么事?这么吵?”

进来的人叫黄川湘,是康恍的老婆。她热情豪爽,羽毛球打得好,曾得过全市女子单打第三名,篮球排球打得也不错,厉害的是她还会踢足球。据她自己说,她打得最好的是高尔夫球,上大学时集训过好几个月,现在一放假就去SH深圳打高尔夫,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球场。羽毛球、篮球、排球经常打,足球也的确见她踢过,她体力很好,很拚命。高尔夫球技就没有眼福消受了,听众只能在她的陶醉中充分发挥想像力了。最让她引以为傲的都不是这些,而是她特别善于做别人的心理辅导。她说任何人只要心理有什么疙瘩,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她去聊聊,绝对会解决问题。正因为这样,她一进来,鲍主任倒担心了。

见有女老师笑着问,两个女人争抢着回答。黄川湘看着眼前这两位,估摸她们仅仅为了发泄怨气而来,想着学生考试作弊被抓,会有多大的事呢,也就陪着笑脸说:

“我以为多大的事呢?都是小事情嘛。”

“怎么是小事情呢?打人还是小事?现在的法律规定老师可以打学生啦?你们都是一样,也作不了主,叫童校长来。”

黄川湘没料到对方不和她多说半句,满腹的才华施展不出,感觉挺委屈,就此败下阵来又深感对自己不利,转而又笑:

“首先考试作弊就不对,你们要先教育孩子。现在也不能肯定老师就打人了,你一开始就定了性,这事就不太好办了。”

“教育孩子是我们的事,回家我们知道怎么做。现在是处理老师打人的事。你们是处理不了的,叫你们校长来。”

黄川湘突然想起,鳄鱼咬住东西是不会松口的,看这两位身材虽然像河马,嘴却有点像鳄鱼,料定一是一,二是二的辩论用在她们身上绝对有害无益,便且战且退,以退为进说:

“也不能一口就咬定老师打了人,总得有证据不?再说,也必定事出有因。”

“王元中午回家就说下身疼,这不是证据吗?还要多说什么?去把童校长叫来。”

黄川湘像武功绝世的侠客中了迷魂香,心里干着急,听她们如此口气,又担心吴为真的打了人。她脸上的笑容,变成了乌云缝隙中的阳光:

“童校长来了不也先要调查?总不可能你说打了人,马上就作决定吧?事情总得有过程。”

“你们现在调查,明明白白的事情,不需要调查很久,今天下午一定要有结果。”

黄川湘还想和她们说点什么,那两位手一挥:

“不要再拖延时间,去把你们该做的事做好。一个小时足够了,那时还没有决定,别怪我不客气。”

黄川湘无奈了,看一眼鲍主任,他那看不出阴晴的脸依旧圆亮:

“找康校长商量商量吧。”

他叫黄川湘一起去找康恍,到门口正好碰上孙树,叫他也一块去。

5

康恍听了汇报,眯眯眼说:

“关键是要证明打人,怎么证明?”

鲍发祜和孙树沉默着,黄川湘倒想到了:

“把王元的班主任杨浪找来,要她叫两个学生给家长把情况说明,应该没问题了。”

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好,便叫孙树去找人。

孙树参加工作也有七年了,教体育的。他是本校退休教师黎萍的儿子。吴为刚来时,正好在黎萍任年级组长的那个年级。她本来对吴为印象不错,气度不凡,话虽不多,一语中的。后来有两件事完全扭转了她的看法。

当时有一则新闻,说一个老人,早年丧妻,为了唯一的儿子没有再娶,对儿子关怀备至呵护有加,却不想儿子长大后没有谋生的手段,外出折腾几回,都是空手而返,后来干脆赖在家里,再不出去,靠老父亲养活。父亲年迈,再无能力抚养儿子,也就经常对儿子有抱怨。有一天,骂得儿子突然性起,一顿拳脚最后加一斧头,把老父亲的老命亲手结束了。一时舆论纷纷,怪儿子太无情,太残忍,连父亲都杀。而且据说,儿子在当地确是著名的无赖。

老师们在办公室各抒己见。有几个年纪大的老师恨不得把那不孝子押来办公室严加审问,并说这是一个教育学生的典型材料,可将他在全校学生大会上亮相示众,然后千刀万剐。警示学生。

吴为不想加入这种无聊的行列,实在听不下去,又忍不住了:

“这位父亲确实可怜,可怜的不是杀他的人是他儿子,而是罪有应得。”

一瞬间,吴为成了众矢之的,人们转而指责他的铁石心肠冷酷无情。吴为等他们发泄完了,不紧不慢道:

“儿子小时候一片空白,日后会成什么样,全由父亲主导。儿子以后有什么行为,有什么思维,还不是全由父亲那么长时间的辛苦劳动所致?儿子大了有出息,父亲功不可没;儿子堕落了,父亲罪不可赦。比如那位现在很火的学生,在国内受了多年教育,还让他出国了,按你们的逻辑,他应该感恩戴德,为何他把捐款给了他在国外的学校而丝毫不顾及他在国内的那些母校?你们只会抨击人家,仿佛他比汉奸还可恶,却不静心细想,任何一种形式的教育,是发自内心的,还是装腔作势的,谁在心里体会不到?”

大家一时哑口,吴为不想多说,只管看书。

不久又有一则新闻,报道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在独自义务清扫市区一座无人管理的立交桥十二年后,在社会的强烈关注下,在人们崇敬的目光中,安然离世了。各大媒体正在大力宣扬,正式的文件也在号召向这位可敬的老人学习。学校计划在全校掀起向扫桥老人学习的高潮,有老教师无限期望感叹,人人都像这位老人一样,我们这个社会该多好啊!

吴为在热闹的人堆旁边抽着烟,微笑道:

“扯蛋!”

都知道他又会有奇谈怪论,吴为却闭口不说了,只继续看他的书。有位老教师实在忍不住对他说:

“你还年轻,不要这么麻木,冷血……”

吴为没看任何人,边看书边笑道:

“谁麻木?谁冷血?是你们,不是我。十二年了,一座桥无人问津,无人管理,让一个退休老人义务打扫,还脸不红心不跳的说这是好事,要大力弘扬。主管单位是谁,到底该谁承担责任,现在还不分明,这社会已经沦丧到了什么地步?其间电视上宣传过,报纸上报道过,都只盯着这位老人,有谁站出来说没人管理是自己失职吗?有谁要追问一下这事到底该什么部门负责吗?表面上把死去的老人抬得那么高,骨子里都是既然有人扫了,谁都不想担责了。每个人,每个部门,每个单位,权责分明,各自做好分内的事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会有扫桥老人的出现吗?这位老人是很善良,但他的善良被人利用了,只是在助长不负责任的风气,只是在助长不负责任的人和单位被掩盖不易被察觉的恶劣行为。善良地助纣为逆。”

从此,黎萍有事不大再向吴为询问。吴为也懒得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别人只聊哪个市场的白菜萝卜便宜几分钱,他一味只看书。也有人偶尔翻一下他的书,很快又放下了,反正没人有兴趣。

过了两年,吴为离开了那个年级,与她见面的机会都少,更不用说点头招呼了。

又过了两年,孙树毕业了要来学校,教育局不同意,要别人来顶替。黎萍写了封******,准备交到教育局,要老师在后面签字。吴为想着哪个萝卜来填这个坑都差不多,在不多的签名后面也写了自己的名字。

不久,黎萍退休了,孙树到了政教处。

6

孙树本不想去找杨浪,见康恍吩咐,也只得颠着个尾巴撒欢儿似的去了。杨浪去教室找了王元,很快回来报告,王元自己说没有作弊。孙树不耐烦,高声斥着杨浪,康校长只叫找两个同考室的学生问问情况。杨浪马上又照办。

孙树把那两个学生带到政教处,要他向家长详细讲述一下当时的情况。没有几分钟,政教处像受到了伊拉克炸弹的袭击。康恍马上出来,看见两个学生刚出门,孙树正在和他说着什么。康恍示意孙树过去。一进办公室,康恍马上问:

“怎么样?”

孙树脸上略有惬意,见康恍一脸肃峻,把得意硬生生吞回去,然后说:

“据学生说,细节他们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首先吴为盯了两眼王元,但好像并没有找王元麻烦的意思,后来王元有点挑衅地对视着老师,吴为这才走到他身边,要他把手机拿出来。其中一个学生说吴为过去,在王元旁边站了一下就去掏王元的裤兜,一个学生说吴为说了三次叫他把手机拿出来,声音都不大。就在吴为伸手摸手机时,王元一下子站起来往外就冲。吴为抓住了他,只叫他把手机拿出来。两人边扭边走,一直到了讲台上,吴为还没松手。在讲台上僵持了不到一分钟,王元说句给你算了,就把手机放在讲台上,吴为又让他回去考试,考室里重新平静。他们描述完,家长问了一声,他抓着王元时是不是抓着下身。两个学生说刚开始肯定没有,后来到讲台,挡住了,就看不清抓着哪里了。“

这时家长还在政教处扬着脖子,仿佛头上顶着胜利的旗帜,不断大吼:

“听见没有?怪不得王元一回家就说痛,原来抓着拖了那么远。我看你们怎么办?”

康恍正无奈,唐维走了进来。

7

唐维是政教处的元老,至少有二十五年了。以前凡是学生打架违纪,闲杂人员来校寻衅滋事,学生中的纠纷或涉及多方面的比纠纷更复杂的一切琐事大事,都是他出面解决。即使鲍发祜上任后,政教处一碰上伤脑筋费心思的事,别人首先想到的是唐维。

鲍发祜新官上任,担心唐维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叫他该休息的时候安心休息,很多事就不劳烦他了。连负责办公楼卫生的临时工都知道,鲍发祜之后的政教处有的是钱。当然,钱的去处,牵涉的范围越小越好,动辄发钱的值班、加班、巡视之类的繁重任务,唐维都不用操心了。闲了之后,一上班,唐维就坐在门卫室,和保安喝茶抽烟聊天看电视。

下午上班时,唐维转一圈,听见有人大吵大擂。以前他会第一时间冲在前面和家长交涉,这样的争执,在他面前烟消云散的不计其数,如今鲍发祜让他退居二线,他见没人要求他做什么,他点了根烟,很快就走了。刚才听杨浪说此事,牵扯到吴为,他才马上跑过来。

唐维进来,正好那两个学生在描述。唐维听完,差不多放心了。他推测,这两个女人无非今天碰巧有其他不顺心的事,借机要出口气,就看别人怎么安抚。

唐维走到家长面前,正要开口,鲍发祜义正辞严,抢先说:

“不要理她们,就为这事撒泼打滚,看她们能闹到什么地步。”

康恍在门外立即叫鲍发祜出来,说:

“唐维处理这类事很有经验,可能有效。”

鲍发祜沉着脸,镜片后阴冷的眼光仿佛正义之剑:

“芝麻大点事,今天这个来闹,明天那个来吵,还要不要工作?不给她们点颜色,绝对不行!”

黄川湘也在一旁使劲灭火:

“现在怎么能把事情搞大呢?只能平息。知道她是无理取闹,该忍气吞声的时候就得忍。即使没有错,向她们道个歉认个错,也不一定不是明智的选择。只要她们心平气和就好了。这既是化解矛盾的办法,也是你为前途必须要这样做的。”

鲍发祜心里一声冷笑,这还用得着你来教?他也知道康恍就是这样在无数声“对不起”中,在无数次鞠躬道歉中,无数的没错认错中混到现在的。

唐维等他们出去,笑着对家长说:

“首先,从学生讲的来看,从王元放下手机又重新回去考试看,从他下午还能正常考试看,王元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他话未说完,女人又暴跳起来:

“真的有问题,我们现在不是坐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和你们谈了。”

“那当然。现在再讲,学校本来就有规定,学生不能带手机进教室,带手机进考室就是严重违纪了。吴老师并没有一开始就叫他交手机,只是用眼睛示意他,应该算是尽职尽责了吧。可学生还用那种眼神和老师对视,你们站在老师的角度想一下,若是你自己遇到这种情况,心情又会如何呢?”

两个女人没有作声,灯笼一般的眼睛也逐渐收缩了。

“吴老师始终没有采取过激行为。你们平心静气想想,他作为监考老师有什么过份的吗?”

女人鼻孔里的气息不再那么粗重,通红的脸在慢慢恢复本来的颜色,肿胀的脖子也减肥成功。

“你们把孩子送到学校,是希望能把他教育好,真有教育不当的地方,你们可以指出来,我们共同努力,有问题只有坐下来商量才能解决。”

唐维给她们递了杯茶,她们接过来喝了两口。唐维又说:

“还有,也是更加重要的,教育学生必须有家长和学校配合,光是哪一方都难以真正有效果。你们想想看,再无休止争下去,对王元真有什么好的影响吗?也许他本来还通情达理,你在中间那么一搞,他的心态也会改变的。”

家长刚点点头,鲍发祜和孙树都进来了。康恍和黄川湘在门口,见平静了,也就没再进来。家长只提了一个要求:

“我们想和这位老师见个面谈一谈。”

唐维马上告诉她们:

“不巧得很,吴老师的祖母去世了,他上午监完考就赶回老家了。等过几天他回来了,我联系你们见个面,聊一聊。那时你们就知道,这真是一个很好的老师,没有任何恶意的。”

家长沉默一下,说:

“也不必了,只要没事就好。我们倒想和你们校长聊几句,这事就算过去了。”

鲍发祜马上冷冰冰回答:

“校长不在。”

“你什么态度?”

家长听说又吼开了。

“我就这态度。你们也别在这惹事生非。”

“我们惹事生非?”

唐维急忙和声解释:

“校长的确不在……”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他总会来的。”

鲍发祜一脸不屑,他那圆胖的脸盘仿佛就是整个天空:

“别在这里等,他去教育局开会了。找到他,他也没时间和你们瞎折腾。”

两个女人在椅子上腾空而起,一巴掌几乎把办公桌拍得塌下去:

“老子现在就去教育局找他。你什么个狗屁玩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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