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见诗歌部分。
归去来兮辞并序
【导读】
《归去来兮辞》写于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年），作者辞去彭泽令后即将启程归家之际，是写“未归前之想象”（钱锺书《管锥编》援引周振甫语）。人未归而心已先归，更见归意之切。作者想象出归途中的情景，与家人的团聚，以及日后恬淡、闲适的田园生活，欢欣之情充溢全篇，体现出作者对归隐生活的热烈期待和委任自然、乐天知命的超脱境界。本文文体上属于辞赋，语言朴素而不浅俗，辞意畅达，通脱自然，文气跌宕，富有强烈的抒情性。
欧阳修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元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五引）。语虽夸张，但足以说明此文之高妙，及其在后人心中引起的认同感。这种认同超越了文字，更多的是心灵上的共鸣。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1]，瓶无储粟[2]，生生所资[3]，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4]，脱然有怀[5]，求之靡途[6]。会有四方之事[7]，诸侯以惠爱为德[8]；家叔以余贫苦[9]，遂见用为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10]，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11]。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12]；饥冻虽切，违己交病[13]。尝从人事[14]，皆口腹自役[15]。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16]，当敛裳宵逝[17]。寻程氏妹丧于武昌[18]，情在骏奔[19]，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十一
月也[20]。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21]！既自以心为形役[22]，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23]。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飏[24]，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25]，恨晨光之熹微[26]。乃瞻衡宇[27]，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28]，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29]。倚南窗以寄傲[30]，审容膝之易安[31]。园日涉以成趣[32]，门虽设而长关。策扶老以流憩[33]，时矫首而遐观[34]。云无心以出岫[35]，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36]，抚孤松而盘桓[37]。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38]！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39]，将有事于西畴[40]。或命巾车[41]，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42]，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43]，感吾生之行休[44]。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45]，曷不委心任去留[46]？胡为乎遑遑欲何之[47]？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48]。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49]。登东皋以舒啸[50]，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51]，乐乎天命复奚疑[52]！
【注释】
[1]幼稚：指孩童。
[2]瓶：此指盛米的容器。
[3]生生：犹言维持生计。前一“生”字为动词，后一“生”字为名词。
[4]长吏：县令、县尉一类的官。
[5]脱然：不经意的样子。有怀：有为官之念。
[6]靡途：没有门路。
[7]四方之事：指地方军阀混战。
[8]诸侯：此指州郡长官。
[9]家叔：陶渊明的叔父陶夔，曾任太常卿。
[10]彭泽：县名。在今江西省湖口县东。
[11]眷然：怀恋的样子。归欤之情：回去的念头。语出《论语·公冶长》，孔子受困于陈，有“归欤，归欤”之叹。
[12]质性：本性。矫厉：勉强为之。
[13]违己交病：谓违反自己的本心会很痛苦。交，俱。
[14]人事：仕宦中的人事交往。
[15]口腹自役：为了满足生活的需要而驱使自己。
[16]一稔（rěn）：此指公田收获一次。稔，谷物成熟。
[17]敛裳：收拾行装。宵逝：连夜离去。
[18]寻：不久。程氏妹：嫁给程氏的妹妹。
[19]骏奔：急赴。
[20]乙巳岁：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年）。
[21]胡：何，为什么。
[22]以心为形役：让心志被形体所役使。
[23]“悟已往”二句：谓知道过去的事已不可挽回，但未来的事尚可补救。语见《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谏，止，挽救。
[24]飏（yánɡ）：飞扬。
[25]征夫：征人。
[26]熹微：天微明，指光线暗弱。
[27]瞻：望见。衡宇：代指房屋。衡，衡门。宇，屋檐。横木为门，言居室简陋。后世常以“衡宇”指贫贱者的居所。
[28]三径就荒：谓庭院小路已荒芜。三径，汉代隐士蒋诩在屋前竹下开三条小路，只与隐士求仲、羊仲二人交往，三人各走一条。
[29]眄：斜视。柯：树枝。这里代指树。
[30]寄傲：寄托傲世的情绪。
[31]审：明白，深知。容膝：形容居室狭小，仅能容下双膝。
[32]涉：涉足。
[33]策：拄着。扶老：手杖。流：周游。憩：休息。
[34]矫首：抬头。遐观：远眺。
[35]岫（xiù）：本指山洞。此处泛指山峰。
[36]景：日光。翳（yì）翳：阴暗的样子。
[37]盘桓：犹言徘徊。
[38]驾言：指出游。驾，驾车。言，语助词。焉求：何求。
[39]春及：春天到来。
[40]畴：田地。
[41]巾车：有车帷的车子。
[42]窈窕：幽深的样子。
[43]善：羡慕。
[44]行休：将要了结一生，指死亡。
[45]寓形宇内：寄身于天地之间。
[46]曷不：何不。委心：随顺心意。去留：指生死。
[47]遑遑：急急忙忙的样子。
[48]帝乡：天帝所居。指仙乡。
[49]植杖：把手杖放在旁边。耘：除草。耔：给苗根培土。
[50]皋：水边高地。舒啸：放声长啸。
[51]聊：姑且。乘化：随顺自然而变化。归尽：指死亡。
[52]复奚疑：还有什么怀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