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内众人落座。甘草本应坐在主人位置,却贴着惜音坐下,从我们上船到现在,她一直缠着惜音问这问那,因为大多是音律方面的问题,我也听不懂。只是她一直不住口的说,舱里余下的公子显然对她十分顾忌,也没有人打断她的话。凰公子看出了我的尴尬,出言缓解道:“兄台莫怪。我这位妹妹自小就酷爱音律,被家人戏称为乐疯子。如今难得碰上知音,恐怕这下要疯上三天三夜才罢休了。”
这话引得众人大笑,舱内气氛渐缓。连一直缠着惜音的小女孩儿也不禁莞尔一笑,冲着我们吐吐舌头。
“遇到了喜欢的东西就是这样,要是让遇到棋坛高手下棋我也能三天三夜不睡觉。”一旁的伊茹罕乐呵呵地说,一副深得其中滋味的样子。她这话说的有趣,逗得大家又是一乐。那位叫甘草的小女孩忙附和着道“就是就是,我们这是乐在其中。”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无论下棋或吹箫,自得其乐最逍遥。”我顺口邹了一首打油诗,两个丫头瞬间一副遇到知音的样子望向我。
凰公子闻言拍案而道:“好一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兄台这才是真名士自风流。如此气度,当浮一大白。”说着举起酒杯,自饮而尽。
看这人好气度,我也举起酒杯,刚放到嘴边,就听惜音笑语:“你这位名士又举杯,当真是长醉不愿醒啦。”惜音的话明显是在奉劝我不要饮酒误事,考虑到前几次酒醉的后果,我呵呵一乐,将杯在唇边沾了沾,对众人歉意地道:“在下不胜酒力,权且如此了。”
凰公子并不计较,飒然笑道:“在下凰三七,这位是舍妹凰甘草。这几位是郭年、航之舟和裕谦,都是在下的好友,我等相聚赏湖品乐,还不知道兄台如何称呼?”我拱拱手,也将我们的人一一介绍。只是并没有告知他们伊茹罕和炽的身份,大家这算认识了。特别是伊茹罕和凰甘草两个小丫头,年纪相仿又都是性情洒脱的女子,不一会儿就熟络起来,叽叽喳喳地说笑不停。
凰三七见状也不责怪,反而宠溺地看着妹妹,向我们说道:“家中没有年纪相仿的姐妹,甘草自小虽说被宠大却也着实孤单,好容易碰到一个朋友,如今手舞足蹈起来了。”
惜音莞尔,若有所思道:“我小时候也常常向哥哥撒娇。”言语间有些惆怅,我知道她是想到了生死未知的兄长,忙为她遣怀,说道:“兄妹感情至深,无论相隔多远,总有相见之日的。”惜音闻言知意,点点头。
凰三七见我两人形状,也猜到这其中可能有什么隐情,笑了笑错开话题:“在下虽不像舍妹是个乐疯子,但对音律也颇有兴趣。不知道鲁小姐可否将刚才那一曲谱录下,也让我等见识一二。”
惜音闻言摇头道:“录下不难,只是这曲谱并非我所做。主人家不说话,我可不敢随意显摆。”说罢,偷眼瞅着我乐。
凰三七闻言大骇,忙问:“何人所做?小姐可否为在下引荐。”
惜音又是摇头笑道:“何须我引荐,你们不是已经见过了么。”
一旁的凰甘草闻言惊起,打量我们上船的众人,目光却根本没在我这停留,望向满头银发的罗婆婆,然后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伊茹罕。伊茹罕哪里知道,也是一脸疑惑的表情。罗婆婆双手一摊笑言:“老太婆听曲儿还可以,作曲儿可不会。”凰甘草又望向一旁云淡风轻的自顾品茶的炽,炽一句“不是我。”又接着饮茶。
凰三七见状略有尴尬地对我说:“莫非是夏兄大作?”惜音闻言略点点头,凰甘草显然一脸的不可置信。就连一旁的伊茹罕都是一副惊到了的表情,悄声问道:“夏天,这曲子真是你做的?”
我晕了,虽说做曲儿这样风雅的事情的确不是我能行的,但我的形象也不至于不靠谱到如此地步吧,我只能无奈笑了笑,诚实地说:“我也是听别人吹过,勉强记下来的。不如惜音你誊录下来吧,大家喜欢只管拿去就是。”
凰甘草闻言喜不自胜,亲自端墨磨砚,有从袖子中抽出自己的绢帕铺展,对惜音道:“这样的好曲儿,写在一般的绢上会唐突了它。鲁姐姐,你腾在这上。”不一会儿,惜音将曲子腾完,甘草双手捧起,细细吹干墨迹、如获至宝,对凰三七娇嗔道:“哥哥你要看,需得向我借才行。”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看着妹妹捧着宝贝一样一旁细细品鉴,凰三七扬手拍了几下,两个婢女从后舱端上几碗清茗,逐一摆放在我们面前。凰三七兴致颇高,道:“夏兄大度,此曲分与众人。三七也不能小气,这是家中今年新茶,虽不能与顶级圣品相比,但妙就妙在清新健体上。不瞒诸位说,这茶今年我也就余这二两了,索性今日大家就一起尝尝。”
我端起茶杯细敲,这杯子看似普通白瓷却胎釉细腻如玉。茶汤颜色清凉、略微发红,刚端起就有一阵清香似有似无的伴着鼻息吸入脑间,只觉得清新入脑、精神为之一振,忍不住想再闻一闻。茶汤入口生甘、清凉入喉,说不出的舒畅。一旁一直默不做声的炽忽问道:“凰兄的本家可是凤凰台的凰家。”
“正是。”凰三七坦然答道。
我有些愕然,凤凰台是什么意思。望向惜音,她放下杯子正色道:“文萧武杨、诸葛云凰。想不到我们在此竟然遇到了四大世家的凰家子弟。”
一旁的炽接言:“听闻凰家有茶树生在冬日、长在药材中,小寒之日吐芽、大雪之时成叶,故得名‘雪宁’。采下以梅花枝上雪化水烹茶,据说饮一杯可轻淤、两杯可去毒、三杯能轻身成仙。此茶树世间为凰家一株,此茶更是千金难求。”
我瞬间石化,没想到我手中这盏茶如此传奇,更没想到我竟然能遇到四大世家的子弟。凰家虽然以医道入世,但毕竟是延续百年的世族,他家的子弟自不可小觑。瞬间我想到了楚恪,若是能和凰家的人结交,应该是份助力。
凰三七摆摆手笑言:“不过是几片茶叶,炽兄高抬了,不值一提。”一旁的凰甘草接言道:“哥哥吹牛,前几次萧家哥哥向你讨要茶叶,你都推脱没舍得给,现下还装大方。”说着还做个鬼脸。
凰三七闻言摇头做叹息状:“这丫头,天生就是拆我台的。”
看到他兄妹二人如此亲厚,我不由逗趣说:“凰兄,这就叫‘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你可以默默体会。”
众人闻言一滞,细想几秒后轰然大笑。凰甘草小脸憋的通红,狠狠瞪了我一眼,说道:“你这人这样坏,说我是猪。不给你喝茶了。”说着就要做势端走我的茶。
我赶紧双手护住茶杯道:“别啊,千金难求的雪宁,好歹你也让我再品品味儿。那曲儿可还有配套的词呢,你可还想要?”看来凰甘草的确是个乐疯子,听我这话眼睛转了转,嘴角上挑,小手一伸,说道:“拿来就饶你一回。”
我转首看看惜音,拱拱手说道:“看来还得麻烦鲁小姐再提提笔,我那两笔字可拿不出手。”
惜音噗嗤乐了,伸手向一直伺立一旁的歌姬之枣要来萧,朱唇微启道:“都喝人家的茶,怎么能一套词就打发了。”说着将萧放到唇边,呜咽两声,萧音渐起。我知道惜音是看出了我有心结交这两位凰家子弟、故意助我。于是清了清喉,配着萧声,将那首《沧海一声笑》唱出。在座的除了炽,就是罗婆婆和伊茹罕都没有听过我们合作这支曲子,一时众人静默。
唱罢好久,众人才恍若初醒,齐声喝彩。凰三七扬声道:“拿墨来!”说着从衣襟中拿出一叠折的整整齐齐的丝绢铺在案上、执笔疾书,写罢掷笔高声道:“沧海笑,豪情寂寥。若能快意江湖,岂可只拥晚照。”说罢也不管大家,自顾地拿起一杯酒,仰脖喝下。
“夏——夏秋天,你唱的,果然好!”一旁的凰甘草也随即端杯自饮。
一首歌,似乎拉近了众人距离。随着歌姬们的曲子响起,席上众人语笑嫣嫣、觥筹交错,就连惜音都饮了几杯。凑在一起的凰甘草和伊茹罕小脸早就红扑扑的了,在一旁也不知道叨咕什么,不时传来“萧家姐姐”“自幼相好”等词语。我因有惜音盯着也不敢喝酒,好在那雪宁果然是好茶,连喝了几杯都不觉得腻烦。我扬手再要时,一旁的伊茹罕却忽然跳起来,跑到身边说:“秋天,吃块糖吧。”说着将一块本放在她茶碟旁的姜黄色的糖填到我嘴里,边说道:“这是甘草刚给我的,可好吃了。”说着,还杀鸡摸脖子的冲我使眼色。我一时愣住了,任由她把糖塞到了我嘴里。
一旁的甘草见到笑道:“伊茹罕你干什么,他不用吃那糖。那糖是因为雪宁性寒,三杯过后怕伤了女子身体所以才要和着姜糖饮用。他又不是女子,吃什么姜糖啊!”甘草这声音大的,一时间人们都望向了我,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伊茹罕她们的茶碟边都有一块姜糖,而她非让我吃着糖的缘故。只是现在这情景,虽然糖在我嘴里,却让我吃不进去吐不出来的,十分尴尬。
“秋天,不如你就尝尝,也怪好吃的呢。”罗婆婆忽然出声给我解围。我尴尬地抿抿嘴,一丝丝辣甜顺着**流进嗓子。凰三七疑惑地看看我、又望望一脸不自在的伊茹罕,然后又仔细打量我几眼,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面色一红,少时轻咳一下,说道:“这姜糖也是我凰家自治的,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咱们都尝尝,尝尝。”说完招呼丫鬟又端上一碟,每人案前放了几块。
一时间大家都品了姜糖,我总算将糖咽到了肚子里,却总觉得凰三七虽在高谈阔论,目光却总有意无意围绕着我、是那种想看却又怕冒犯的打量。我索性抬头直视他,恰好碰到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于是爽朗一笑,道:“凰兄有雪宁,料也是凰家的嫡系子孙。不过秋天敬重凰兄却并非你的身份,只因你不为家事所累、偏见所扰,世家子弟的高傲清冷在凰兄身上不曾见到。秋天虽不善饮,却也要敬你一盏,为了我们同样是快意江湖、不拘世俗的人。先干为敬!”说着,一饮而尽。我想我这话里的意思,凰三七能听得懂。果然,凰三七一脸诚恳,道:“好一句快意江湖、不拘世俗。干!”也是一扬脖,将酒饮进,随即用袖子抹去嘴边的酒渍。
“哥哥,若是你今天的样子让洁姐姐看到,一定会惊的眼珠子都掉出来呢。”一旁略有醉意的凰甘草笑嘻嘻地说。
伊茹罕很八婆的问道:“洁姐姐是谁,就是你说的那位萧洁么?”
凰甘草笑道:“就是她,萧家嫡长女萧洁,不只人美,还会填诗作词还善音律,我和你说,我哥肯定会把那首沧海词拿去给她献宝的。”
伊茹罕一脸不屑道:“什么人美还会填诗作词善音律,她有我漂亮么?有音姐姐萧吹的好么?她有秋天故事讲的好么?”
凰甘草认真地想想,嬉笑道:“她比你漂亮,不过没有我漂亮。”说罢,两人一阵笑闹。她们颇有些孩子气的攀比言语传过来,让凰三七脸色不自然的红了,我猜这位“萧洁”姑娘应该是凰三七的心仪之人。若是姓萧,想比就是四大世家中“萧”家的女儿了。不知道为何,我想当初监狱中于临渊提到的那位萧家姑娘。
正想着,耳边响起丁平的声音:“公子,快到岸了。该下船了。”闻言望去,果然,我们在船上谈笑风生时不知不觉两支渡船首尾相接、已驶近岸边。丁平守在我们的船上,正高声冲这边喊着。见状众人起身。
我抱拳对凰三七一众道:“果然快乐不知时日过,多谢诸位热情款待。我等就此别过了,山水有相逢,愿他日再聚。到时夏某请客,我们畅饮一番。”
凰三七正色还礼:“诸位都是性情中人,亦是我兄妹好友。什么时候到凤凰台,还请到家中一聚,我兄妹备酒相迎。还有雪宁,管够!”众人又是一笑。
当我们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再回首时,凰三七他们的船已驶向湖心。那边几人立在船尾、仍向这边眺望、挥手作别,直到船远的再也看不到了。炽伴着惜音转身入仓,走到我面前时停下身,道:“饭前一粒,连服三天,可去茶寒。”我微微一愣。他身处的手里有一张丝帕、包着十几粒滚圆的姜糖。我不解地看着炽,他笑言:“是凰三七让我给你的。他还嘱咐,让你这几天莫受凉、别动冷水。”
我接过姜糖,望着远去影影绰绰的船影,颇有些感概。都说水过无痕,也不知道湖上的相逢,可能给彼此留下一些影子。若他人再见此人,他终究会称呼我什么,是夏兄、还是夏姑娘?想着,唇边不自觉溜出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