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悠悠把台灯的按钮拧到最下面,尽可能把亮度调到最小。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桌子的一角。
从方悠悠记事起,这盏台灯就存在了,蓝色的烤漆零零星星掉了不少,变得斑驳不堪。前几个月还专门拿到旁边的修理铺子里修过一次,好像是哪条线路烧断了。从那以后,方琴就警告方悠悠,以后不要长时间把灯开到最亮,浪费电不说,还容易把灯搞坏。
方悠悠今天更是格外注意不要做母亲警告过不让做的事情。因为一直提心吊胆,导致她现在筋疲力尽。
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她和母亲的房间隔着一个放满桌椅的大厅,但依然能听到母亲和阳阳说话的声音。
他们还没睡。
方悠悠坐在地上,望着桌子上的书本发呆。
我居然活到了现在?她庆幸地想。
今天是高三开学的第一个周五,下午进行了方悠悠担心已久的家长会。三个小时的会议,她至少瞟了方琴十几次。方琴从头至尾没有讲话,甚至面无表情,开完会回家的路上,方悠悠紧紧跟在她背后,走快不是走慢也不是。到家,吃饭,洗碗,各自回各自屋中,方琴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她一定气死了。方悠悠很自责,无精打采地把头耷拉在膝盖上。
已经连续三次,方悠悠落后于欧阳凡屈居班级总成绩第二。三次家长会,母亲都是黑着脸进去再黑着脸出来,然后牙床狠狠地肿上三五天。开会的过程中方悠悠总是集中注意力观察母亲的表情,忙里偷闲扫一眼坐在欧阳凡旁边的家长。可惜每次都是一个留着短发带着精致妆容的女人。
她的父亲从来不出现吗?哦…也是我的父亲。
不论怎么样,搞得自己心神不宁的家长会终于结束了,自己应该感到庆幸不是吗?她轻松地呼出一口气,把准备好的信纸摊在了桌子上。
今天在家长会上,班主任老师正式通知,12月29日将举行保送生入围考试。入围的学生可以报考全国名校,参加名校组织的保送生单独考试,通过的,则可不必高考,直接入学。
还有四个月的时间。自己要怎么复习,买些什么参考书,入围后又要报考哪所学校,一无所知。于是她想向老师求助。
大家在生活中学习中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大可不必顾虑什么。
新来的语文老师那副洒脱的姿态、从容的话语、温柔的眼神再一次出现在方悠悠的脑海里。
也许他可以帮我。
方悠悠铺平信纸,用签字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出自己的心里话:
安老师:
您好。我是高三一班的学生方悠悠。首先要因为上次上课睡觉的事向您道歉。因为前一天晚上帮家人购买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几乎没有睡觉。不管怎么样,我知道上课睡觉是不对的,以后一定不会了,希望得到老师的原谅。
方悠悠停下笔思索起来。真的要告诉他为什么没有睡觉吗?还是就说熬夜学习所以太累了?不行,好像那天上课的时候就说过不是熬夜学习了,而且,想要得到老师真诚的帮助,自己的态度首先要真诚啊。哎,没事,就这样吧。
其次,写这封信的根本目的,是想得到老师关于保送考试方面的帮助。可以说,我太需要赢得这次的机会了。下面,我想和老师说说我的情况。我的学习成绩位于班里的上游水平,准确地讲,是每次都考第二名,万年第二啦。我比较擅长语文和英语,数学是我的薄弱项,文科综合和理科综合都还好。由于家庭方面的原因,我没有经济能力参加课外补习班的学习,听说老师指导过很多学生参加保送考试,所以希望老师可以推荐我几本数学参考书。当然,如果给我一些学习其他科目的好的建议,我将万分感激。
最后,说实话,我认为我一定可以通过入围考试。但之后具体要报考哪所学校,我自己还没有主意,希望老师可以给予有价值的参考,麻烦老师了。
再次谢谢您!
方悠悠
安羽反反复复把信看了两三遍,然后把它整整齐齐叠好了。想起这个叫方悠悠的女生在第一节课揉着惺忪睡眼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样子他还是有点想笑,怎么也没想到,时隔不过一周,就能在办公桌上收到她写来的信件。
从这封信中,他大致了解了这个女生的情况。学习好,有上进心,家庭条件不好------其实这个从她瘦弱的身形和朴素的打扮上也不难看出。哦最重要的一个,数学是弱项。短板提不起来最后很可能会严重影响保送考试。
“喂,你们高二课不多吧?帮我给一个高三的学生补补数学吧。”安羽对坐在旁边的王奇说。
“给谁补?你亲戚?”王奇着急地判着作业,头也没顾上抬。
“不是,咱学校一个高三的学生。”
“给我多少钱?”
“滚蛋。没钱。”
“没钱不补。”
“这样吧,我请你俩月的红河烟,怎么样?”
“成交!”
直到后来的后来,安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强烈的欲望想要帮助她。其实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沉睡多年的保护欲就被莫名其妙地勾起来了。这个瘦弱的女生像一只干净的小白兔,溢着泪水的眼睛充满无助的神情。从他们对视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和这个女生之间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发生。
是的,他有这样的预感。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躲避,因为他知道,很多事,该来总会来,防不胜防。
“如果我当初没有找你请教怎么复习考试,你我之间,是不是不会有什么交集?”
在方悠悠失踪前与安羽的最后一次独处中,她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说一句话甚至都能听到回声。
雪后的傍晚,天气阴沉沉的。灯没有开,二人并肩坐在昏暗中,轻声说着话。
“也许是吧。”安羽笑了笑,平静地回答。
方悠悠笑着呵出一口气,搓了搓被冻得又红又硬的双手。
“呵呵,很冷吗?”安羽扭头看着她,边笑边握住她的一只手,同自己的手一同插进了口袋里,之后便若无其事地扭正了头,将下巴缩在衣领里。
方悠悠感觉自己的那只手瞬间暖了起来,安羽每一根手指骨骼的力度她都感受得到。方悠悠靠在椅背上,默默地注视着他。随后,便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知道吗,我时常在想,有朝一日,有人能带我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让我靠着他好好睡一觉。在这样一个时间里,不会有人盯着我指指点点,也不会有人拽我起来干活,更不会有人突然一嗓子把我喊醒,然后呵斥我,辱骂我。如果我可以有这样一段时间,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真的就太好了。”
从肩头传来的轻轻的啜泣声像一把刀子由浅入深割裂了安羽的心。他又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像要狠狠地给她一个安慰。
“现在睡吧,我在呢,”他把脸靠在了她的额头上。
手里握着的冰凉的手逐渐放松,安羽感觉到肩头的重量缓缓增加了。方悠悠真的睡着了。
阶梯教室的窗外不时有人走来走去,说笑着,嬉戏着。安羽困倦地望着外面的一切。他知道,他们看不到坐在黑漆漆的教室里的自己,和靠在他身边熟睡的女孩儿。他看着窗外来往的人群,听着他们的说话声,感觉自己是在看一部电影。
外面的世界就是一场戏,他们各自演绎着自己的故事,而我只是一个看客,不,是我们。对于电影里的你们来说,也许我们也是另一个世界,另一场戏吧。
安羽感觉胳膊有些麻了,他微笑着用脸摩擦着她的额头,口袋里紧握的两只手已经渗出了汗水。刚才借助傍晚的亮光还能看得清她的脸,而现在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了。
“啊。”方悠悠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坐直了身子,“现在几点了?”声音充满焦虑。
“现在啊,我看看”安羽揉了揉肩膀,拿出手机,“七点多了。你睡了两个多小时呢。”
“这么晚了?快走吧。”方悠悠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了发烫的手,赶忙站了起来。
“你着急回家?”
“不是啊。我住校,周末才回家。我是说你啊,你家人该着急了。”
“你不是说很想好好地睡一觉吗,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了,怎么还是浪费掉了?”安羽有些哭笑不得。
“那也不能什么也不管啊。我是为你好。快起来。”方悠悠拽起了安羽的胳膊。
安羽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跟着她走出教室。
天完全黑了下来,居然又下起了雪。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挨得很近。
“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不是。”
“那你是在担心什么吗?“
“…。。不是。”
“那我对你好你就应该接受啊,我给予你什么,你就应该接受。我给你时间,你就应该以你喜欢的方式好好利用啊。”
“因为喜欢你,所以想以自己的方式对你好…。。如果我贪心不足,岂不是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这个词在安羽听来并不刺耳。因为类似“恩情”这样的话语基本从始至终贯穿于他和方悠悠的交往中,就像当初安羽看完方悠悠的求助信后短信她补课的时间地点,方悠悠竟然回复了一大串类似“我会好好感谢你的恩情”这样的话一样。这导致安羽自己也不明白他与方悠悠之间割舍不下的感情是因为情投意合还是因为相互报恩-----她感恩于他的关心和帮助,而他同时也感恩于她的理解和陪伴。安羽从不觉得类似于“七年之痒”这种中年人专属词汇有朝一日也会属于他,更准确地说,他根本没觉得自己和“中年人”这个词有什么般配的地方。直到遇上方悠悠,他才终于被迫直视内心那头躲躲闪闪的怪物。它的名字叫,寂寞。
“滚蛋,你小子才寂寞!”王奇一把夺过安羽手里的红河烟,悠哉地向后一仰,倒在竹椅背上,“我真是吃饱了撑的才请你来这么贵的地方吃西餐。”
安羽把王奇这种阔绰的行为定性为“寂寞难耐所以找基友搞搞小情调”。
“我寂寞什么,哥哥有妻有子的。”安羽挑衅般地回复他。
“是啊,你多幸福。娶了班花,生了王子。”王奇狠狠白了他一眼。
“哈哈哈…那是。话说你多久没来过我家了,立芬也想大家一起聚聚,还有我家王子,早说想和你一起玩了。看看这,你在我家还是有一定地位的。是吧?”安羽放肆地打趣着,坐在对面的王奇气得无语凝噎。
“对了,昨天给那个女学生补了课,感觉她基本功还是不错的。”王奇突然一脸严肃地谈起了工作,也许是刚刚叼了一根红河烟的缘故,拿了酬劳,自然要说说正事
“你丫的先把烟灭了,这什么地方啊,这么没素质。”安羽急忙提醒他,这里是西餐厅,不是大排档。
王奇扫兴地掐了烟,还把剩下的一截小心地放回盒子里。被安羽又指着鼻子嘲笑了一通。
“你说那个女学生啊,当然了,按她自己的话说,她的成绩班里万年第二,还是很不错的。”
“哦对了,还有,我知道她。她就是上学期学生们嘴里说的那个‘桃花眼’。昨天给她上课近距离看她,还真挺好看的。”
安羽随手抓起自己盘子中的菜叶扔了过去:“你是老师!什么好看不好看,说的这是什么话!还有,什么‘桃花眼’?我怎么不知道?”
王奇撇撇嘴,把菜叶子从盘子里弹了出去,懒洋洋地说:“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当谁小三了。她们班班长?好像是。现在的孩子啊,呵呵。”
那一瞬间,安羽好像被定格在一个叫“方悠悠”的魔方里,白得像云,黑得像墨,红得像血,一面面在眼前迅速地交替着,融成混乱的颜色,看得他眼花缭乱。
如果说眼见为实,那么好,她瘦弱、干净、自尊心强,也很懂礼貌,因为家境不好所以显得凄苦一些。对她最好的定义应该就是那种“在逆境中艰难成长的一朵小花”之类的吧。
安羽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至于别人口中的“桃花眼”,安羽怎么也想不通。
我应该相信她,不是吗?至少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现在长着一副清纯的模样却风流至极的女孩儿也多得是,毕竟人不可貌相,不然怎么会有“绿茶婊”这个意蕴丰富的词汇。
瞬间,他的脑海里出现方悠悠含泪的眼睛和她一笔一划写来的信件,字迹倾斜,很有辨识度。
不对不对,不可以。安羽为他把方悠悠定义成“绿茶婊”而懊悔起来。
明明就是很认真很上进的小女生。
安羽站起来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他回头透过门缝看到三岁的儿子正坐在客厅的地上垒着积木,小小的背影,很认真的样子。妻子还没下班,自己刚熬的粥已经发出沸腾的声响。
安羽刚刚那颗莫名其妙慌慌张张的心顿时平静了许多。不论生活里有多少让人疲惫不堪的琐事,只要看到儿子,想到妻子,和这个维持了5年的家庭,他躁动的心就顿时安定了下来。
心真的需要一个家,比人更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