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月前。
距离春江楼千里之外的沙洲。沙漠中有一老一少疾行。两人均是一人三骑。
大辽以来,马分五等,只有四五等的劣马才可以自由交易。二三等马只有朝廷赏赐或定期拍卖一部分,而且购买后不得私下交易,买卖之前需向当地官府报备。而一等马,只得做军用,私下拥有,那是杀头之罪。
对于急于赶路的人来说,一人两骑已经不错,一人三骑则是罕见。
两人也不说话,只是专心驾马。突然前方尘土飞扬。可这奇怪的是四下无风,万里晴空的,何来的扬沙。两人迅速勒马。老人表情凝重,对着年轻人说道:“小心。”
话音刚落,异变突起。
沙漠的视野尽头处,一队骑兵出现在两人视野里。阳光正烈,映的铁马熠熠生辉。真可谓是金戈铁马。
骑军足足有两千余人,均是装备精良的轻骑。哪怕是在这种快速冲锋的时候,马蹄声和兵甲摩擦的声音响彻大地,但却没有给人以嘈杂的感觉。
老人给了年轻人一个放心的手势,说道:“这支骑军不算是整个陇右最精良的,可也属上乘骑军了。不容易对付。老朽一会儿拦住他们。殿下,你尽快逃走。”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说道:“逃,都逃了几千里了。还在逃。”
老人看着这个本该享尽荣华富贵但却蓬头垢面的年轻人。眼神黯淡了下来。柔声说道:“是老夫无能,让殿下受苦了。”
年轻人沉默了一下,随即转头对着老人,身上一股莫名的气势透露出来,那股气势并不磅礴,平和与霸道相平衡。他对着老人坚定的说道:“让我任性一次吧。孙爷爷,让我和你一次战一次吧。”
老人并未说话。刹那间,气贯长虹。
言语间,千骑已来到两人面前。为首一名郎将大喝一声:“停。”,两千轻骑立即止步。
郎将翻身下马,亲卫和副将皆是一脸疑惑。不明白主将要干什么。这名郎将从腰间取下水囊,双手捧着走向对面两位。
此举可吓坏了军中其余将士。以为自己的主将要投敌叛国了。
只见郎将走到两人面前,将水囊抛向老人。抬头看向马上的两位,对着老人说道:“我是个练刀的沙场武夫。从军开始,便抱着两个梦想,第一个是成为像当世用刀甲天下的孙怀光一样的刀客。第二个是成为像镇国大将军一样的沙场将军。”
孙怀光听着对方的讲话,翻身下马,对着那名敌军郎将轻轻一笑,说道:“想把刀练到我这个水平,除非你有着滔天的造化,否则不太可能了。可是做个大将军,我看你行。”
郎将轻轻一抱拳,对着孙怀光说道:“多谢老先生夸奖了。我今日冒着回去被小人谗言的风险,做出战前私通敌人的举动。不是给你们一条生路,而是看看以前总觉得遥遥不可及的刀王孙怀光,究竟是个怎样如传说中得三头六臂。”
孙怀光哈哈一笑,说道:“你看我一个糟老头子,哪来的三头六臂,世人所说,不可信,不可信呀。”
郎将和孙怀光两人如老友般,面对面谈笑风生。最后郎将说了一句:“本来想给您带一把刀来,可我怕身后这些兄弟就真的不够你砍了。所以,只能给您带一壶水,表示我前面那一番吹捧,所言句句是真。”
说完郎将再一抱拳,转身走向自己的兵马当中。孙怀光用郎将听不见的声音,轻声说了句:“感谢哪怕在大辽的军中,还有人记得我这个守国门不住的老头子。”
烈日晒得脚下的沙子滚烫。连空气都被晒得仿佛沸腾了一般。孙怀光拧开水囊,先是递给了身边的年轻人。年轻人并未多喝,小饮几口后递还给孙怀光。孙怀光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两人肩并肩。
两人战两千。
辽军两千骑。郎将提刀远眺,随后发号施令。
“提刀,冲锋!”
两千骑军,布阵严谨,沙土四溅。快速行进的千骑组成一道青黑色的铁甲洪流。
孙怀光一跃十丈,地上黄沙随着跃起,挂于天上,汇成一把巨大的刀。
一刀,破敌五百。
我心有刀。
有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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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春江楼内,一场秘密会谈正在进行中。
当然,这场会谈的人选不包括左皓卿。好在左皓卿也不笨。一顿丰盛的晚宴让左皓卿心满意足。陈楠招呼下人收拾碗筷的时候,左皓卿便起身告辞了。这次陈楠也没留他。可见虽然经此一事,左皓卿在陈楠和唐尘的心中地位略有提升,但还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境地。
酒足饭饱的左皓卿从春江楼出来以后,本想去田间的土地上推演兵棋,找找乐子。可眼看着日头已经落山了,也就作罢。
无所事事的在街上走着。左皓卿想着干点什么给自己找找乐子,卖诗这个平日里夜晚最常做的事情今儿肯定是不行了。春江楼这地方,今天左皓卿可是提都不想提起了。莫说今日,最近都不会再去了。
今天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左皓卿的脑子里也还在思量今日这难得一遇的怪事。先是吃面碰见了个名门子弟,这名门子弟张口便问自己窑子怎么走,自己领他去了不说。接下来的事情更超出自己的接受能力之外了。
虽说自己没练过武,可父亲在自己近十岁时便和自己提过武学境界之分。左皓卿虽说没有那夸张的过目不忘之才,但也是记性极好。
当世武人,公分九品,三品之下没有具体名称,三品之上,每一层境界都有详细的称呼,三品称为心台境,二品称为颜玉境,一品被称地亘境。除此九品三境之外,还有那传说中的天机境,传闻到了此等境界,举手投足之间,便可裂地开山,宛若仙人降世。绝大多数习武之人,一生就在五品之下。五品的武人,基本在一郡之内便可以称得上高手了。若是达到了四品,便可在一州之内开宗立派了。三品之人,那便不是常人所能达到的境界了。能入三品之人,无一不是天赋异禀的武学之人,当然,仅仅天赋是远远不够的,从小习武的环境,师傅的教导,优良的功法,无数游走在地府门槛的捉对厮杀。缺一不可。
左皓卿暗自嘀咕着:“这陈妈妈也是深藏不露,就那让我和唐尘仿佛跌进冰窖的气机来看,最少四品高手,心台境也极有可能,但应该还不到颜玉境,不然哪怕陈楠不是针对我俩,气机全开的情况,最多五息时间我和唐尘就呜呼哀哉了。那唐尘的随从也不简单,虽说被陈楠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我看是不想还手居多,应该也是四品高手,但也只是初入四品,离陈楠还有距离。
这般想着,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叫喊:”救命啊,有登徒子在这里耍流氓了。”,只见前方一名女子站在那里,一副带雨梨花的模样。周围几个男子吓的,脸色煞白,掉头就跑。
其实那几名男子也有点冤枉。几人只是县里几个游手好闲的小流氓,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平日里见到漂亮女子就喜好嘴上占个便宜。陇右地处西北,本就民风粗犷,当地女子碰到这种事情,有教养的会脸红一下啐上一声,彪悍点的女子更是张口就骂,上手就打的也不少见。
这女子显然不是当地人,哪见过这个,吓的哇哇直哭。
转眼间,女子身边便围了一堆百姓。中原的民众,都喜欢看热闹。但是谁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左皓卿心想今天什么事儿都让自己赶上了。走进一看,怪不得那几位要调戏这个姑娘。这姑娘一副南方美人的小家碧玉模样,再看长相,更是仙姿玉貌,可谓是绝代佳人。
也许是因为美女就是惹人爱怜,也许是左皓卿觉得自己今天都经历过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了,多一件也无伤大雅。
左皓卿轻轻蹲下,看着这女子坐在地上,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轻轻喊了声:“姑娘。”
这女子只顾着哭。也不理左皓卿。
左皓卿无奈的摇了摇头,加大了点儿声音说道:“姑娘,姑娘你别哭了。你看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要实在觉得委屈,我告诉你官府在哪儿,你去报官。”
这姑娘这回算是听见左皓卿说话了,勉强止住泪水,看了看左皓卿。但也仅限于看了看,随后又径自哭了起来。
左皓卿简直哭笑不得。此时已是骑虎难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会儿被不明真相的人看到,还以为是自己把这名女子惹成这样的。
左皓卿眼珠子一转,急中生智。伏在女子耳边,轻声说道:“姑娘,我可认识那帮子登徒子,你惹得他们丢了脸面,一会儿他们带着人马回来。嘿嘿……那下场我可就不知道了。”
这招好使,女子一听,哭声顿止。吓的她赶忙站了起来,怯怯的问左皓卿道:“那我可怎么办啊。”
左皓卿心想这女子也是傻得可爱,赶紧打发了这名女子自己也好闪人。于是他对着女子说道:“还能怎么办,远离此地。赶紧走。”
说完,左皓卿也不再理她,自己赶忙离去。这刚走了几步,余光竟看见这名女子跟着自己。左皓卿赶忙顿住脚步,一脸疑惑的对着她说道:“你跟着我干嘛。”
女子一脸可怜模样,双手合十,对着左皓卿说道:“我没地方可去了,你就帮人帮到底嘛,求求你了。”
左皓卿知道自己摊上麻烦了,无奈的说道:“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吗?”
女子一脸认真的说道:“母亲大人说过,能在别人危难时候伸出援手的,都是好人。”
左皓卿简直是被震撼到了,心想这姑娘也太单纯了吧。左皓卿面无表情的幽幽说道:“你母亲大人就没告诉过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吗?”
左皓卿说完仰天长舒一口气,以解自己心中郁闷之情。见那女子沉默不言,以为自己话说重了。低头再看时,看这女子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竟是真的在想母亲有没有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左皓卿被雷的体无完肤,心想这傻丫头自己不管,这一夜还不得被人卖了。便对女子说道:“算了,你跟我来吧。”
两人走了一阵,一路无话,来到了左皓卿的家中。
左皓卿推开家门,自己却没有先走进去,而是对着女子说道:“请进吧。”
女子心想这家伙还挺有绅士风度的,随后小心翼翼的走进左皓卿家中。她左右打量着左皓卿的家,屋子不大,房间内没有太多摆设,令她吃惊的是左皓卿家中的书简直,简直是太多了!不大的厅内竟然有两个有墙同宽,与屋同高的书柜。
左皓卿也不知什么时候进的卧室,此时从卧室内走了出来。对着女子说道:“我家比较小,只有一间卧房。你在里面睡,床铺都是前两天我在新换的,被褥都给你放在床上了。”
说完便走向书柜,来回找了两圈,抽出两本书抱在怀中。
女子走进卧室,卧室内延续了屋子的风格,简单,整洁。最大的特点还是书多,床底下都塞满了书。女子坐在床上,听着屋外的左皓卿没了动静。心里也有点忐忑,毕竟是刚刚相识的人,也不敢就这样入睡。便拿起床头小桌上的一本书翻了起来。书,是一本地理志,并没有太多意思,但有意思的是整本书密密麻麻的都是备注,从各地民户多少、关塞要隘的特点,到军镇的驻军多少、城墙配备有怎样的守城设施,甚至床弩的型号都写的清清楚楚。
女子正在惊叹时,左皓卿走了进来,说道:“这些书你想看就看,但是注意摆放回原位。不要损坏了就行。”
说完低头就在床下的书堆翻了起来。
女子轻轻“哦”了一声,看着认真找书的左皓卿说道:“你晚上睡哪儿啊。”
左皓卿头也不抬的回道:“你睡你的,不用管我。我在厅内看书。”
女子一脸惊讶的说:“莫不成你要看一宿。”
左皓卿此时头都钻到床底下了,说道:“嗯,我经常看一整夜书,习惯了。”
女子又轻轻“哦”了一声。一时找不到话说,便又翻开书径自看了起来,双腿还荡在床边一踢一踢的。
书中的备注虽然多,但看起来丝毫不乱。除了能看出备注之人的用心划分之外,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其工整漂亮的字体。
女子忍不住询问挑出几本书进一步精挑细选的左皓卿道:“这些注解都是你标注的。”
左皓卿看着书,也不抬头,回道:“也不全是,我爹注解了大半,只有一小部分是我后添加上去的。”
左皓卿此时已经挑完了书,将要带去厅内看的书扔在床上,其余的抱在怀里,然后低头按照原先的位置往回摆放。
“你和你爹的字儿都真好看。我就写不出来这么好看的字儿。”,说完这句女子突然从床上站了起来,双眼神采奕奕的看着左皓卿,俏皮的说道:“你给我送副字吧。随便写点什么都行,我这人容易忘事儿,回家我就把他挂起来。这样以后我看见这幅字儿,就想起你这个好人来了。”
左皓卿也不答话,将书摆放完之后,走到床头小桌前,打开桌下一个小抽屉,拿出纸和笔,略微思索了一下,随后快速写下几个字。然后抱起床上的书,转身走出卧室。
女子赶忙欢欣雀跃的看向小桌。桌上廉价的宣纸上写着一行工整的字。
字不多,一共九个字。但女子看完,双眼含泪。
纸上写着。
愿你一世纯良,左皓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