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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腔感染,手术切除部位发炎引起高烧。——医生拧着眉头,放下手术钳,“痛吗?”她摆摆头。医生复查完毕,走回办公桌,一边写处方一边叮嘱她按时用药。他双肘交叉放在桌面,微微向前倾,“梅小姐是本地出生还是移民?”
她感到突兀,“我的父亲是技术移民,不过,他早就过世了。”
“真抱歉!你祖上在……”
“中国的南部。”
“你学的什么专业?”
“教育学。”
她已不感到紧张。他眼镜片后那蓝蓝的海波里似荡漾着一艘远航归来的小帆船,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口若悬河,“医生,您知道吗?您很亲切和蔼,还很绅士,就像我的父亲。我可以爱您吗?我真愿从此把您当作父亲一样的来热爱。”
他笑容可掬地转到她的身旁,拿着处方单。她提上手提包,“爹地。”整个身子完全挂在了他的手臂上。他的脸缓缓地,缓缓地摩挲她的颈项。
她呢喃不清,“我会想你的,我会想你的……”
“我知道,我懂……”
他把复诊安排在两天以后,偷偷向她眨了眨眼,领着下一个病人走进办公室。
闷热了一天,夜里雷电交加,狂风骤雨。高烧依然没退,从脚心到手指尖,传输着一股莫名的亢奋流,她推开窗,啊!那电、那风、那雨把远处的房屋和山峦蹂躏,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灰暗的坟场。她想到给医生写信,提笔疾书道:
Last~night,I~could~not~fall~in~sleep,listening~to~the~rain~beating~on~my~window,just~like~many~years~ago~when~I~came~to~this~strange~city,standing~in~a~small~street~around~by~the~voice~of~rain~and~doubts.If~you~have~once~been~on~the~tramp,certainly~you~wish~a~window~opened~only~for~you.As~the~people,the~memories,are~dimmer~and~dimmer,sometimes~you~want~to~cry,sometimes~you~hurt~yourself~in~the~dark.Could~you~share~your~love~with~a~melancholy~child?Give~her~smiles~and~wisdom,let~her~dive~into~the~book~of~your~own~life.Believe~me,this~is~not~frivolous~affection,‘cause~she~adores~you,as~adores~her~father,as~adores~Nietzsche~and~Schopenhauer.Could~you~watch~her,not~too~far,not~too~close?Give~her~tolerance~and~tenderness,walking~with~her~in~somewhat~called~Spirit.Believe~me,this~is~not~frivolous~affection,‘cause~she~adores~you,as~adores~her~father,as~adores~literature~and~art.
(大意:夜里听着雨声无法入睡,想起多年前来到这座城市时也是被雨和疑惑包围。如果你曾经流浪远方,你就会希望有一扇窗户只为你而开,因为那些人那些回忆越来越模糊不清。有时候你想哭泣,有时候你在黑暗里把自己伤害。你可不可以和一个忧郁的孩子分享爱情?给她你的笑你的智慧,让她潜入你的生命之书。相信我,这不是轻浮的爱,因为她爱你,就像热爱她的父亲,就像热爱尼采和叔本华。你可不可以看着她,不要太远也不要太近?给她你的宽容和柔情,和她行走在精神世界里。相信我,这不是轻浮的爱,因为她爱你,就像热爱她的父亲,就像热爱文学和艺术。)
她把信和一张近照放在文学杂志里,这本杂志有她的译作和诗歌,她想后天早晨她应该是跪在地毯上,头枕着医生的膝盖。
天花板上挂着蜡烛型吊灯,人们极其斯文地坐着等候,秘书带着法国南部浓重口音讯问她下次预约的时间,并利索地在处方上盖章。她迷迷糊糊走出了这座石建筑。
她恍惚记得医生沉着脸,催促她坐到仪器前。洗伤口时流了很多血,他戴上口罩,没有说话,然后喷了药剂。他递给她一张纸巾,转过身,拉开了门。当着秘书的面,她尽量不让声音发颤,“这是送给您的杂志,信里有我写的文章,请多指教。”他拿在手里,好像从来不认识她。
雨还淅淅沥沥下着,疾驶而过的雪弗兰车轱轳溅起的泥浆呼啦啦打在白色西裤和白色高跟鞋上,衣角散发出来的Dolce~Vita的草香和兰花香也顺着雨水流进了黄泥汤汤的阴沟。她欲哭无泪。
两天后,他再次为她清洗伤口。她说,软膏和喷剂都用完了。他坐回办公桌开处方,一字不吐。她忍不住唤他,“大大。”
他惊诧地抬起头,“噢?什么?”
“爹地。”
“咳……”
他把处方递给她,绕了个大圈,尽量不从她的椅子旁经过,拉开了门。她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向后死死拽住他的衣角,他回首厌恶地瞪了她一眼,迈开脚步出了办公室。她侧身,赌气似的把手里的信一抛,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办公桌上。
“父亲,我非常想念您。常常在心底嚎啕大哭,真不知如何是好。有时,我对自己说,您到了这个年纪,不再需要年轻女子的爱了,我必须放弃。但有时我又对自己说,不,我还要再等等看看。我只是您的病人,您好像一个机械师在修理零件。我的父亲,我却深深爱上了您,收下我这个小女儿吧!”
他的眼在信纸上一扫而过,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此时,她躺在床上,像只乌龟把头缩在壳里。
母亲可能这段时间吃泡面吃翻了胃口,巴不得女儿快快好起来。她坐在床沿,大骂女儿找了个庸医,明天怎么着也要陪女儿去另一家诊所。她苦笑着,不置可否。
昨天站在桥上,简直是多此一举,刻下几个数字又怎样?这场假面舞会该结束了!——就在这断桥之上。今生再无缘见您了,医生,您怕我吗?我又不是猛虎,您居然跑到秘书身边去开处方……再见了,您,中世纪的石建筑。
黎明六点正,太阳冉冉升起,再过一会儿就可照到这座空寂的名存实亡的废建筑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