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个妹茶楼处在河岸一排吊脚楼的中间,与亚元居相对,茶楼正厅分两排摆着八张茶桌,桌子周围是高靠背杨树椅。现在人们刚吃过早饭,来此喝茶聊天的人正少,只有几个无事的老常客坐在靠里的椅子上闲聊,却并不见他们喝茶或要了花生米、干虾子、炸小鱼等小吃。
坐在最里面角落的一张椅子上的是一个从山里来的牛贩条,人称高胯子,当然是因为他身体高大且下肢部偏长而得名,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年纪,头发很浅,但胡须有两寸多长且浓密,方脸,眼光温和,别人说什么他都感兴趣,显出山里人的少见多怪。
“高胯子,你将我这里当客栈了,一大早就跑到这里来了,我可是要收房钱的。”杨个妹从炉灶间出来,一眼就先看到了高胯子,打趣地开着玩笑。
“我就等着你收我的房钱,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如果能住在你这里来,我宁可出双倍的房钱。”高胯子笑道。
“老不正经的东西,屙巴稀屎照下自己,都多大岁数了,还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杨个妹装作生气的样子,她穿着绿色碎花滚边旗袍,梳着巴巴头,三十几岁正是具有女人魅力的时候,秀美而略显丰润的脸庞确实能吸引不同年龄男人的目光。
“亏你还是茶楼的老板娘,竟说出这样没见识的话,我能算大年纪吗?八十岁讨黄花闺女做第九房姨太的都有,我五十来岁的人只是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有好感有什么不对的?”
“高胯子,你在外面瞎搞,那你家里的女人给谁呢?”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位壮实的中年男人,衣服破烂,头发蓬乱却挺有精神。
“三苕货,你昨天在哪里?”高胯子问来人。
“你管我昨天在哪里呢?与你有何相干?”
“我的意思是你昨天在哪里玩今天还是到哪里去玩,别在这里占个座位。”
“啊嗬,你这个山里客还管到主人头上来了嘞,人家杨个妹都没有嫌我,你倒嫌起我来了,开茶馆嘛,就是要来的客人多,人气旺,生意才红火。”
“可惜像你这样的客人来多了,别的客人就会来少了。”
“你什么意思?嫌我穷,穷人就不能坐茶馆,我来了就冲了杨个妹的生意?我看你这个外乡人,山旮旯混的人,我平时没将你当外人看,你就神起来。”三苕货动怒了,向高胯子的坐位走去。
“三苕货,你真像杈鸡佬坐茶馆——假充正经人。你到嫌高胯子的话说得不好,那就还我一半的茶钱,我要把你当贵客招待。”杨个妹在三苕货的背上拍了一巴掌,他马上停了下来。
“杨个妹这样喜欢我,拍着我的背,跟我说这样亲热的话。我的心都软了,都甜了。”
“别耍赖,赊帐总得给一点吧!”
“会给的,我不会欠你们的钱的。”三苕货一边小声说,一边仍在高胯子附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你这不是欠我的钱,是我欠别人的钱,欠别人的烧柴钱、茶叶钱,我这些东西不是大水打来的,是花了现钱买回来的,你天天在这里喝茶,又不给个现钱,如果客人都像你这样,我这个茶馆还开得下去吗?”
“总有法子不会欠你的钱的。”
“你成天游游荡荡,不找点正经事干干,什么时候会有钱还帐?”杨个妹问。
“你问高胯子就知道。”
“我知道什么?”
“你是哪里人?”
“大悟山的人。”
“大悟山一带的穷人闹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杀坏人,分浮财。”
“对呀,有钱不是好事,今天你一厘一厘地算计,明天闹起事来,钱就是穷人的了。”
“怪不得你什么也不干,能借就借,能欠就欠,能骗就骗,有钱就不过夜花光。原来是怕钱在自己的怀里捂热了会成别人的呀!我不怕,你还了我的帐,什么时候闹起来,我主动将钱交出去,总比你赖着我的帐好。”杨个妹又笑拍了一下三苕货的肩膀。
“你将钱交了去?有那么便宜的事么,还要杀头的。”
“我就不信,我没干伤天害理的事,又主动将钱交出来,还会被杀头。”
“你不信,到时候就迟了的,你们这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人家叫什么来着,对,叫共产共妻,像你这么漂亮又逗人喜欢的女人,不知要共多少人。”
“放你娘的狗屁,什么共产共妻,都是一些人在瞎说,谁亲眼看到过?”
“没见过共产共妻的事,那些闹暴动的人都成了红军,转到深山里去了,连自己的妻子都带不走,哪还能去共别人的妻,那都是政府的官员用来吓唬有钱人的鬼话,就是有钱的人只要平时不危害百姓,暴动时也没有人惹他,真正杀掉的是那些恶霸,他们平时作恶一方,欺男霸女,占人钱财,干尽坏事,暴动时杀的就是这些人。”
“这我还有点相信,高胯子贩牛卖,应该是有钱人吧,可他没有被共产,就是证明。”杨个妹站在三苕货面前,“看来,我辛辛苦苦挣得的一点钱是不怕被共了产的。”
“真的有共产这么回事么?”其他几个闲着的老人问道。
“真有,就是将那些坏人,我刚才说的那些恶霸的财产都拿出来,分给穷人。那些人真是太有财产了,粮食是多年的陈粮,衣服满箱柜满房间,银元用缸装。都是我们穷人给他的,没有我们为他当佃农,没有我们还给他家的高利贷,他们会有这么多钱么?”高胯子说道。
“看来还是当穷人好哇!不怕别人共产。”那些闲人都说。
“穷人好,荒年时饿死你,看你还说不说穷人好。”三苕货冲着人们大吼。
“你怕穷,为什么不干点活,成天这家混到那家能富得起来么?”人们问。
“俗话说人穷志短嘛!你叫我去干什么?有什么好干的,我要是有一笔钱,也会做生意发财,因为没钱,看着的钱不能赚,人家还说你没本事。”
“别说大话,你懒得抽蛇筋,还想做生意发财,你以为钱是那么好赚的,杨个妹的生意你看到了吧,起早贪黑,扶侍一大帮子人,见人就点头说好话,一天屁股不能落凳,又赚得几个钱。像你三苕货这种人,蛇钻到屁眼里懒抽得,抽了懒丢得,还想赚钱发财?做秋梦!王财记请你撑了几天船,你就神了,逛起汉口的窑子,还误了王财记的生意,你这种好吃懒做的二流子,搞共产的人也不会要你。”熟悉三苕货底细的一位老人骂道。
“王财记,王财记现在不行了,要垮了,比不上人家同兴和。想当年王世勋当商会会长的时候,王财记多么兴盛,王世勋一死,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现在仅能维持罢了。”三苕货又高谈阔论起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财记拔一根毫毛比你腰还粗,你还嫌他家不兴旺。你撑他的船,他家不但管你吃穿,还按月给工钱,就是他家生意再不景气,发你的一份工钱总是没问题的。现在好,你轻松了,不用起早贪黑,想到什么地方凉快就在什么地方凉快,不过,你的肚子也凉快着哩!”刚才骂三苕货的老人又批起他来。
“王财记是真的不行,他家老头子只会管家,生意场上的事根本不懂,所以现在已快败完了,拿不出多少现洋出来,只是个空架子。”三苕货争辩着。
“你要不要我给你讲个故事,说一家败落户的事情。”老人站起来问三苕货。
“您老讲几句听听,看是不是炒现饭,要是我没听过的,我就听下去。”
“当年我们王家的一个祖先是个大财主,这还是我们从江西过籍以前的祖先,这位祖先有钱后就让四个儿子为所欲为。你们想,既然能让孩子为所欲为的人,小时候对孩子的教育肯定也是不怎么管的。好了,钱多了就会放纵孩子,这些孩子就更会玩巧的,那四大金刚今天带回一个小美人,明天又买点新奇东西,后天又打架闹事出人命官司。你看,这家下去能有多少日子钱花不光!钱总算花光了,老头子也含恨死去了,但四大金刚的习惯还没怎么改,之后当然是卖掉所有的家产,又没什么本领,只得挨饿讨饭了。
一天,一个曾在他家当过伙计的来讨债,极力侮辱这些儿子们的无能,极力张扬自己现在的富有,全村的人都像看耍把戏的,搞得这四大金刚灰头狗脸,恨不得钻进地洞中去躲起来,人们也看够了笑话。你想,一个有钱的人家,在周济拆借方面是少不了得罪人的,你有钱的时候,人家还希望下次能找你帮一下,所以对你恭敬有加,一旦你还不如他,他会同情你么?当时围观的人们中这样的人也不少,讽言讽语,只要想得出来的话都说了。那四大金刚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言语亏?但不行呀!你现在欠着人家的钱哩,你只得听着,受着,没钱就得这样。
晚上,还健在人世的老母亲将大儿子叫了去,其时,老母亲已住在村外的一间草棚里,草棚近外就是祖先的坟地,因为四个儿子中只有老大在小时候没怎么娇惯,帮商店做过生意,知道赚钱的艰难,所以后来在败路上也比三个弟弟走得少。母亲问了白天发生的事情经过,知道当年那个伙计在做生意时是最精明最勤快,对东家最尊敬的一个,后来有了点积蓄又有了做生意的经验,就离开东家自己做起了小买卖,再后来生意越做越大,现在在汉口竟开有当铺。
母亲问大儿子今天受到伙计的侮辱有何感想,儿子当然不好直言。母亲又追问儿子有没有决心改掉坏毛病重作一个勤劳本份的人。儿子知道母亲的用意了,他痛哭流涕,跪在母亲面前,发誓从小事做起,不但自己要改掉坏习惯,还要带着三个弟弟一起重新创业。母亲是相信大儿子的,他知道大儿子说的话可信,大儿子小时候吃的苦母亲心中有数。好吧,你明天早晨到妈这里来。大儿子离开了草棚。
第二天一大早,大儿子到草棚找母亲。母亲从一堆破烂中拿出一砣泥样的东西递给儿子。大儿子是见过世面的,在手掌上一掂量这一砣泥色物件的份量,就知道是什么了。母亲叮嘱他要按自己的交待的办,千万不能忘乎所以,心中要时刻想着这几年的苦难和屈辱,儿子一一答应。
老大到了那个讨债伙计开的当铺,已经成为东家的伙计不在,这里当家的是掌柜。老大在高高的柜台前一站,本店伙计认出是他,眼神不屑地说有什么可当,老大要东家来看货,伙计说东家不在忙大生意去了。老大说叫掌柜的出来也行。伙计鄙夷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破烂货还硬要我去搬掌柜的。老大说掌柜的来了就知道。掌柜在后面听了他们的对话,猜出老大一定有好东西。掌柜的精于世故、见多识广,知道那些破落户常常会留下一点祖传的宝贝在关键时刻变卖,遇到这样的时候一定把握住机会,因为开当铺的不只一家,倘若价钱杀得太低人家就会到别家去,这样送上门的宝贝就再也见不到了。
掌柜出来了,满脸堆笑地叫大少爷。老大从胸中掏出一个旧布包,在柜台上慢慢展开,等掌柜的眼睛眨了一下后才将那砣泥样的物件递给他,不动声色地要他看看。好东西,好东西呀!是只金狮子,只有你们这样的人家才有这种东西呀!一共几只,都拿来了吗?老大一脸不高兴,掌柜的开玩笑,能有几只,这一只还是因为藏得深才没被那几个兄弟找去哩!要是有几只,还能让你们东家开当铺吗?是呀是呀!有一只就不容易了,够一个小老板的所有家当哩!那请掌柜的开个价,价格合理就当在贵铺,价格隔位太大,我就走下家,别说我不照顾你们的生意,你也明知我这东西是不会赎回去的,给少了我也会转手给别人,让别人来赎当。不会少给,五百两怎么样?价钱够高的吧!行,开票会帐,老大一口应承了。
当天下午,母亲同老大一起来到了这家当铺。母亲在柜台上打开一个黑布包袱,拿出一溜金狮子摆在柜台上,掌柜的数了几次,一共17只。按规矩,上午收当的价格是不能变的,而且既然收了人家的一个,这些就不能拒收了。掌柜马上一脸是汗,催几个伙计快去找东家,掌柜在这里不住地给老太太添茶说好话。
东家来了,看到柜台上的东西,了解了情况,双脚直不起来了,他跪在老太太面前直磕头,请老太太高抬贵手,原谅自己的无知,愿将这当铺转在老太太名下,自己还是来当伙计。”
“就这样,完了。”三苕货听入了神,见老人半天没有接着讲下去,急了。
“完了,你说人家王财记现在不行,那现在黄花涝到底有几家的家产比得过他家。”老人问。
“还真是,他家仍是排在前面的。”
“三苕货,你身无分文,还欠我的茶钱,眼睛皮子也不能太薄了吧!好好在王财记干活不比这被别人鄙视强?”杨个妹劝道。
“谁敢鄙我?不怕共产么?等共产了,就知道谁真吃亏了。”三苕货仍然趾高气扬。
“你就等着共产吧!只要你不怕政府现在就抓你。”高胯子逼视着他。
“抓去怕什么,坐牢不愁饭吃,像现在这样饱一顿饿一顿还要被人臊鄙。”
“坐牢,你想得好。杀头。”高胯子瞪着眼睛。
“我又没触犯官府,为什么要杀我的头?”
“为什么?就因为你想共产,当年闹暴动后,没有跟红军走的百姓不知被错杀了多少,他们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只要你说过赞成共产的话,只要你是穷人,你就会被怀疑成红军的人,就可能被杀掉。有的湾子活下来的只剩下老人和小孩,有的小孩也不放过。”
“我的妈呀!看来这共产的事还不怎么好办。”
“别谈这些犯禁的话吧,听说王财记家的大学生这回离家出走了。”杨个妹提起话头。
“什么时候?”
“昨天,我昨天看见王启梦与那个洋小姐一起上的船,是他们家的四哥撑的船。”三苕货又来劲了。
“听说王财记的老板不同意儿子与洋小姐成亲。”
“当然不能同意,我看黄花涝不会有多少人同意,一身洋派不说,你看她那双大脚,丑死人的,他家那么有钱,在黄花涝是有名的大户,要一个大脚媳妇,还不被人家笑话死。”三苕货接着说。
“大脚有什么丑的,现在是民国了,男人的辫子剪了,女人也不应该缠脚,女人缠脚害得自己不好干活走路,骨头包着拱起来也不好看。”高胯子说。
“哎哟,高胯子一个山旮旯的人还蛮赶新潮的,真还看不出来。”三苕货嘲讽道。
“我是山里人,但我走南闯北贩牛喂牛,见的世面多,这以后的世道就是不准妇女缠脚。”
“听说你们那里闹红军时,红军就不准缠脚,还有大脚的女红军?”有人问。
“是的,女红军一双大脚跟男人跑得一样快,大刀火枪都会使。”
“你谈红军的事可不能让官府知道,官府在各处都有包打听,你还是少谈一点为好。”杨个妹接着他的话说。
“我怕什么?我要是和红军有联系早就被官军杀了。再说我是牛贩条,是有钱人,就是想当红军人家也不会要我。”
“怪不得你总是躲在我们这里不回家,原来是怕被共了产呀!告诉你,在我们这里可要守本份,如果想杨个妹的心思可别怪我们下狠心打你!”有人笑道。
“哪敢呢?再说她也看不上我这老头子呀!”
“说正经的。你们知道王财记为么事不同意少爷与洋小姐交往吗?”刚进来一老头问。
“谁不知道?嫌她脚大嘛!你们看看黄花涝的姑娘媳妇,有哪个没缠脚的,他家是首富,媳妇脚更小才合适。”有人反问。
“不是的。据王财记的亲戚讲,原来老东家在汉正街给少爷找了一个湖南瓷器老板的姑娘为儿媳,这个瓷器商在汉正街有钱有名望,还是汉口商会的头。你们想,与这样的人家联姻,王财记的生意一定会红火起来。老东家怎么会同意少爷找那样一个媳妇呢?”
“怪不得。”人们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