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林荫上门披露了钟少春给她写的情书并声称不愿意接受钟少春的求爱之后，江枫的心上便压上了一块大石头。钟少春的才华，是江枫向来钦佩的。但是，在他身上，总是藏着一些人们难以想象的秘密；一旦“曝光”，每每使人大吃一惊。他与省委组织部长女儿高明珠的恋爱，是那么隐蔽，那么深邃，自始至终，几乎无人知晓，直到赵璧辉与白鸥为离婚闹得不可开交时，他与高明珠的幕后爱情这才露出端倪。这一回，要不是他给林荫写求爱信，又有谁能知道隐藏在他心底的秘密呢？在求爱信上，他说他自己的“灵魂依然在苦海中挣扎”，一想到“正在做的一些违心的事”，“就无地自容”，“痛苦得如同万箭穿心”。由此可见，又有一些难以告人的秘密在折磨着他。他到底做了些什么“违心的事”，令他如此痛苦？是有人诱使他，胁迫他？还是他本人出于无奈，不得不尔？还是两者兼而有之？只有他自己清楚。
前一时期，江枫向孔祥炫问及钟少春的情况时，小孔曾告诉他，钟少春从阜阳回来后，一直在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作画，他的画出手很快，似乎已经找到了买主，买主是谁，他却秘而不宣。自然，他是在暗暗筹钱，要为妹妹看病。问题是，画卖得是否光明正大，钱来得是否名正言顺，这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向林荫求爱，一方面确实是出于内心的激情，另一方面，他把爱情看成了拯救自己灵魂的救生圈。对此，江枫不仅充分理解，而且热情支持。爱情的力量是不容低估的。许多事实证明，爱情可以使绝症病人不治而愈，爱情可以使迷途败子奔向光明。但是，一旦失去爱情，好人也会生病，强者也会沉沦。当时，江枫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林荫身上，一心要帮助钟少春，促成两人的姻缘，想不到林荫死心塌地地抓住他不放，断然拒绝了钟少春的追求。这对钟少春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
为此事，江枫找过孔祥炫，但孔祥炫半个月前回家探亲去了，直到前两天才回来。他告诉江枫，钟少春又恢复了酗酒的恶习，三天两头喝得醉醺醺的，一回来便倒头而睡，半夜酒醒了就呜呜地哭。孔祥炫好几个晚上被他哭醒了，起来劝他，他总是不说话，劝多了，他就说妹妹的尿毒症日益严重，光靠透析不行了，非换肾不可，但换肾至少要三十万元。为了这笔钱，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还有不小的缺口。孔祥炫说，这好办，还是发动大家来捐款，必要时，还可以请求媒体出面帮忙。可是钟少春死活不同意，他说，不能再麻烦大家了，他一个男子汉，凭自己的本事，哪怕再花十倍的力气，也要挣到这些钱，把妹妹的病治好；否则，他再也没有颜面活在这个世上了。
听了孔祥炫的汇报，江枫既感动，又难过。想到自己失踪的妹妹，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作为哥哥，他到底做了多大的努力？而钟少春为了妹妹的病，如此倾心吐胆，不遗余力，简直连命都要扑上去了。相比之下，怎么不叫人惭愧欲绝！至于说到他做“违心的事”，想必也是迫不得已，出于无奈。想到这些，他不免对这位有才华、有情义、又有骨气的画家多了几分敬意。再想到他的两次失恋，在心灵深处遭受的惨重的打击，他便愈加对他充满了同情。他决计亲自找钟少春好好谈一谈。
转眼间又到星期五了。晚上，白鸥邀他出去看了场电影，回到家已过了九点钟。他便给孔祥炫打电话，询问钟少春的行踪。小孔说，钟少春晚上又喝醉了，吐了好几次，此刻总算醒了。江枫说要过去看看他，孔祥炫忙不迭地将屋里收拾了一番。江枫来到两人的宿舍时，屋里仍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钟少春见江枫突然上门，有些意外，显得手足无措，连声说“不好意思”。江枫环顾室内，见桌上已经收拾干净，但钟少春的床底下却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各色各样的酒瓶，看样子大多是一些劣质酒。钟少春床头的墙上贴着一幅写意的画像，画的是一位宽袖大袍的古人，正举起酒杯，对着一轮明月微笑，朦胧的醉眼迷离恍惚，清秀的长须在胸前飘拂。画上有几行题诗：“人生失意也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那古人分明是酒仙李白，而诗句乃是出自他的名诗《将进酒》。江枫清楚地记得，这儿的第一句，原诗应为“人生得意须尽欢”，钟少春却把它改成“人生失意也尽欢”了，两字之改，更显出他内心的不平。
善于察言观色的孔祥炫，此刻推说要去逛夜市书摊，给江枫泡了杯茶，便抽身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江枫和钟少春两人。不待江枫开言，半倚在床上的钟少春竟讪笑着说道：“江老师，我要向你祝贺呢！”看样子，他的酒还没有完全醒。江枫有些吃惊，忙问祝贺什么。钟少春笑道：“江老师自己还不清楚？林荫一股脑儿全对我说了。她说，她把我给她的信也给你看了。……”
江枫的心揪紧了，不由得暗暗叫苦：这个林荫，竟然做出这样的事，实在太过分了！待要分辩，钟少春的话又蹦出来了：“我看还是这样好，我可以死了这颗心了，我不必再抱任何幻想，我可以做我应该做的事……”他的眼睛里忽然闪出泪花。
“我，我想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江枫尴尬地笑着，审慎地说，“林荫是个好姑娘，她身上有许多长处，只是，我经过反复考虑，我们在一起不适合；何况，我曾有过誓言：找不到妹妹不结婚。我怕耽误了她，至今都没有松口。我倒觉得，你们在一起挺般配，挺合适。这些，她都对你讲了？”
“都讲了，她剜心掏肺全讲了！那天，她在咱校门口的‘真味斋’小酒馆找到我，她陪我喝了不少酒。她的酒量真不小，连我都喝不过她，两个人喝了整整一大瓶，这可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啊！有道是，酒后吐真言嘛。她把她心里想说的话全说出来了。她说，她只爱你一个人，从中学时代起就爱上你了。她说，他为你出版了两本书，是她自己办的出版社出的，其中一本就是你在大学里写的作文；她读了你的文章，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说，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她已经铁了心，这辈子非嫁给你不可。她说，他做不成宋庆龄，也要做许广平。她说，她要拿出‘滴水穿石’的勇气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她说，她从现在起就要做一件叫你感动一辈子的大事，就是要把你的妹妹找回来。你不是说找不到妹妹不结婚吗？她要亲手把你的妹妹送到你的面前，到那时，看你还能有什么托词！……啊啊，难得啊，这么好的姑娘，现在到哪儿去找啊！哪怕千金散尽你也找不到！真的，你的运气太好了，有这么个热情美丽聪明能干的女孩死心塌地地爱你。换了我，有这么好的造化，哪怕马上死了也情愿。可是，我总是这样倒霉，女孩子都瞧不起我，爱上了我还会变心。你说，现在的社会，是什么社会？是金钱社会，只认金钱不认人！我空有本事，无人赏识，穷画家一个！过去，我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现在才知道我上当受骗了，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都与我们穷书生无缘，它们只是达官贵人、大商人、企业家的专利品……”
钟少春满脸红潮，酒气直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像有两朵火苗在跳跃。他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竟双手捧住了脸，痛哭起来。江枫有点后悔，觉得此来不是时候，但继而一想，此时此刻，他说的倒全是真话，何不如乘此机会多了解一点情况呢？
“听说你妹妹要换肾，至少要三十万块钱，这笔钱你能拿得出来？”他微笑着问。
“拿不出，也要拿！否则，我就没脸活在这个世上！”钟少春斩钉截铁地说，一脸大义凛然的神气，“你知道我妹妹对我的情义吗？为了我，她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啊！我考上了大学，没钱交学费，她拍拍胸脯说：‘哥，别急，妹从今后不上学了，妹出去打工，把你的学费挣来！’她真的休学了，跑到广东，一去就是三年，月月都给我寄钱。后来，她听说我恋爱了，对象是高官的千金，就劝我，还是找个门当户对的，高官的千金靠不住。我不听，坚持要谈，她在电话里不言不语，只叹了口气。谁知不久，她一下子给我寄来了三千块钱！她说，谈对象，要花费，这钱就用在未来的嫂子身上吧。事后，我才从我妈那儿得知，这是妹妹一点一滴积了多少年的私房钱，她是给自己攒嫁妆的啊！……啊，我欠我妹妹的情意，真是一辈子也还不清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眼眶里涌出来，扑簌簌全滚落在衣衫上。他伸手擦了擦泪水，忽然仰起脸来，盯着江枫说道，“还记得林荫托我给你画的那幅画吗？你的失踪的妹妹，还有那条小狗……”
“记得，记得！你画得太好了，我还没有好好感谢你呢！”
“你有没有发现，你妹妹的那双眼睛有多传神！这双眼睛，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它就像两朵火苗，能把你心灵深处的激情点燃。可是，可是，这样的眼睛，我到底在哪儿见过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对，一定是在冥冥之中！你知道，为了画好这双眼睛，我费了多少心思啊！看到你的妹妹，想起我的妹妹——可惜我的妹妹没有这么好看的眼睛，但是，我把对妹妹的情和爱全画进去了。……”
眼泪，从江枫的眼眶里情不自禁地涌流出来。
“哈哈，江老师，你也哭了！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妹如何不丈夫！哈哈哈……”钟少春十分善于活用前人的诗，他又在鲁迅的诗句上改动了一个字。
“听说，你最近画了不少油画，出手很快。你都找到买主了？买主是一个？还是几个？”江枫的提问开始切入正题。
“哦，这是谁告诉你的？是小孔，对不对？——这可是个商业机密啊！”
“你在给林荫的信上，不是已经泄露了秘密了吗？”江枫索性壮着胆子，单刀直入。
听江枫这么一说，钟少春突然变了脸色，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颓然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你有什么难处，只管说，我们大家都来帮助你，好不好？”
“江老师，我知道你们的好意，可是……”他长叹一声，又无奈地摇摇头。
“人生在世，总难免会碰到一些困难。你要相信，我们这个社会，还是好人多。”
“哈哈，这个话，我听过不知多少回了。比起坏人，好人自然要多得多，可是坏人也不少啊，贪官污吏、土豪劣绅、骗子小偷、赌棍野鸡、贩毒团伙，还有黑社会的，全冒出来了，像韭菜一样，一茬又一茬，割也割不完，铲也铲不尽。贫富悬殊，两极分化，如今是愈演愈烈。公平，早已不存在了；正义吗，也离我们愈来愈远。金钱的魅力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强大。金钱可以推动一切，金钱可以收买一切；除了天堂的门，金钱可以打开所有的大门！还记得莎士比亚说过的话吗？金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卑贱的变成尊贵的，老人变少年，懦夫变勇士。它可以使盗贼得到高爵显位，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它会使冰炭化为胶漆，它会叫仇敌互相亲嘴！尽管权势是一头固执的熊，可是金子可以拉着它的鼻子走。这些话，我们过去曾当做历史的经典来记忆背诵，想不到今天句句都变成了事实。就连我们自己也身不由己，卷进去了！高等学府，本来是一方净土；知识分子，本来是清高的一群。可是现在，啊啊，再能找到出污泥而不染的屈大夫、陶元亮吗？那天，我编排导演的节目《莲蓬人》，特地搬来了鲁迅先生的诗，你看到了吧！哈哈，我是多么天真烂漫，我为自己做的一点‘违心’的事痛悔不已，我要让鲁迅的诗来拯救我的灵魂：‘好向濂溪称净植，莫随残叶堕寒塘’！现在仔细想想，这是多么可笑！金钱社会，你买我卖，两厢情愿，有何不可！众醉而独醒，直道而独行，是何等的痛苦！你要忘记痛苦，只有一个办法，跟着大家一起喝，一起醉！现在看来，杜康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发明家啊，我认为他有资格得诺贝尔奖，幸亏他发明了酒，使世人减少了多少痛苦！现在，我最最佩服的人就是李白，他把酒的效益发挥到了极致，创作了多少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诗篇！你听，‘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说得太好了，真是千古绝唱啊，人生的真谛，尽在其中了！……”
钟少春一口气不停地往下说，如长江大河，滚滚滔滔，一泻千里，词锋之畅达，令江枫大为惊奇。看来，他今天同李白一样，也把酒的功能发挥到极致了！江枫竟连一句话也插不上。好容易听他说完了，他却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哈欠。
“江老师，真对不起，我困得厉害，咱们改日再聊好不好？”钟少春边说边躺下身去，旁若无人地倒头而睡，不到两分钟便打起呼噜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