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吴二公子远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今日吴俊来得倒是早,清凉的晨风还没有散去,吴二公子的车驾就到了大槐巷中。
秦钐刚洗漱完,夹起一个小笼包子,便听到门外传来八只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眉峰一挑,吩咐小丫头花铃儿道:“去把大门打开,然后把早饭收了去吧。”
“可公子还未吃呢?”
秦钐笑笑道:“等会儿就有的吃了。快去开门吧。”
“是。”
果然中门大开,一辆豪华马车停在门口,门未开,便听到车里传来一阵大笑:“秦公子,清晨叨扰,还望勿怪。”说着,车门打开,吴俊托着一盒事物跳下车来。
秦钐连忙打了招呼,将他让进门中。
吴俊也不客气,走近门中,四处看了看,笑道:“秦公子住的便是这般简陋之所么?”
秦钐不置可否地笑笑道:“看书方便,图个清静。”
吴俊正色道:“人皆说秦兄乃是四步才子,却都不知晓秦兄之所以堪称才子的理由啊。”
秦钐客气道:“在我小的时候,家中先生便时时告诫:‘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我虽然惫懒,却也不敢稍忘。”
吴俊想了想,抚掌大笑道:“果然是好话。”
秦钐心知按照吴俊肚子里的墨水,估摸着也就到这个地步了,轻轻一笑揭过,把他请进厅堂坐了,又叫小丫头沏了茶上来。
吴俊看了一眼花铃儿,待她下去了,便道:“怎么不见玉钏儿?”
秦钐笑道:“想来还在杨柳楼睡着呢。昨夜我与第五兄一同在杨柳楼饮酒,带了她去。”
吴俊一脸花花地笑道:“这小丫头毕竟还小,不太懂服侍人,秦兄勿怪。”
秦钐知他想歪了,也不点破,只是笑笑道:“没事,来日方长,慢慢调教。”
“哈哈哈哈,秦兄果然是个妙人。”
吴俊大笑着把手中的盒子一放,打开来道:“这是杨柳楼的新品,玉兔糕。我猜秦公子应该与我一样,还没有吃早点吧?一起用如何?”
秦钐看了一眼,果然做得晶莹剔透,恍如玉兔一般,也不客气,点点头道:“倒是叫吴兄费心了。”
“来来来,取杏仁酪来。”
二人慢条斯理地吃了一会儿,秦钐忽然笑道:“吴兄,你这两天这般客气,想来不是无缘无故吧?”
“哎呀,秦兄莫要多想。我吴俊只是好交个朋友,像秦兄这样的大才子,我一向都是十分敬重。只要秦兄把我当朋友,吴俊二话不说,风里风里来雨里雨里去,万死不辞。”吴俊拍着胸脯保证道。
秦钐哈哈一笑道:“果然是爽快人!吴兄这样的朋友在下素来是求之不得的。”
“如此说来,我们便算是朋友了?”吴俊大喜道。
“朋友,一定是朋友!”秦钐打蛇随棍上,拿指点一点桌子道:“吴兄有什么事情用得着兄弟的,只管开口。”
“好!”吴俊放下筷子,走到一边施了一礼道:“还请秦兄助我一臂之力。”
秦钐慌忙把他拦住道:“吴兄,不就是我那义姐夏姬的事吗?你只管说来,我定然助你到底。”
吴俊点点头道:“不错不错。这夏姬的父亲夏醒书本是我玉泉吴门的首席账房先生,后来当时的家主也就是我的大伯新娶了一房小妾,乃是一个极西之地来的女子。语言不通,唯有夏醒书饱读诗书,通晓该国文字,于是一来二去,有了夏姬。”
秦钐点点头道:“难怪我这义姐长相不比寻常美人。”
吴俊一叹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夏姬越长越大,眉目之间多像其父,引起我大伯怀疑。于是事情败露。事发之后,夏醒书流亡千里,辗转不知所踪,夏姬的母亲被大伯痛打一顿,罚去做了仆役。夏姬也入了贱籍,成为家中小婢。”
秦钐道:“难怪那日义姐说起与吴兄身份有别。”
吴俊摆摆手道:“原先也是没有太大问题,我收她做个小妾总还是可以的。可是偏偏她的母亲不堪受辱,在一个晚上陪侍我大伯的时候,把大伯杀了。”
“啊?”秦钐惊讶道:“这下可不妙了。”
“确实如此。如此一来,夏姬非死不可。不过幸好,当时家父与三叔争夺家主之位时,夏姬偷偷帮了一些小忙,父亲一时心软,又迫于压力,便把她流放到西北边陲的镜山城。谁知她运气好,镜山城爆发瘟疫,接连三年来到镜山城的五名掌柜都纷纷染病身亡,家族之中再也没有人敢来镜山城当掌柜的。只好把夏姬扶立了起来。”
秦钐一皱眉,根据夏姬对于诸多毒物的了解,其中恐怕未必就这么简单。
只听吴俊继续道:“我从小就喜欢她,在很小的时候,她也喜欢跟我玩耍的。可是后来她母亲的事情发生之后,就再也不愿接触我了。若是换了别人,我早就使用强硬手段了,可是她不同。我还是想让她说那句愿意。”
秦钐倒是没有想到,吴俊还是一个多情的种子,于是笑道:“我早就听说过这样一句话。花花公子最是痴情,因为他们的心中有一个最心仪的影子,他们不停地寻找,其实只是因为忠诚于心中那一抹最美的倩影。一旦他们找到这样的美人,便会至死不渝。”
吴俊一拍大腿,就差抓着秦钐的手喊“亲人呐”了,激动了半天才道:“果然还是秦兄懂我。秦兄,知音呐!”
秦钐一脸正色道:“想不到吴兄也是这样的多情种子。只是,夏姬毕竟是我的义姐,我也不能做辜负她的事,吴兄,我且问你一句,你须摸着良心回答我。”
吴俊连忙把手放在心口道:“秦兄,你只管问,我一定摸着良心回答你,绝没有半句虚言。”
秦钐点点头道:“好。我问你,你心中那一抹倩影当真就是我那义姐夏姬?”
“当真!”
“确定?”
“确定!”
“好!”秦钐一拍桌子,站起来道:“既然如此,吴兄便听我给你分析。”
“洗耳恭听。”
秦钐清了清嗓子道:“人生在世,所求的不过就是三件事。”
吴俊好奇起来道:“那三件?”
“生、活、生活。”
吴俊奇道:“这话如何讲?”
秦钐道:“生是什么,自己生下来,生出孩子来。”
“不错,传宗接代乃是头一桩要事。”吴俊点点头。
“活是什么?活就是不死,能够喘气,就是一桩大事。”
“对,好死不如赖着活。”
“生活就是怎么活得好。要有名,要有利,要有权,要有势,更要有个知冷知热知心人。”
吴俊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秦钐总结道:“所以说,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特别是对于夏姬而言,生活更加不容易。”
吴俊疑惑道:“有什么不容易?只要她点点头,我立马纳她为妾,从此锦衣玉食,我也能够知冷知热。”
秦钐摇摇手指道:“吴兄,你只想到了你,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夏姬的处境?”
“什么处境?”
“头一个,你父亲也就是家主能够同意你们的事情吗?很多时候,作为你的父亲——”秦钐强行忍住了往胸口一拍的冲动,继续说道:“作为你的父亲,他对于夏姬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他同时还是一个家主,需要考量家族中其他人的意见,一个杀死上一位家主的凶手的女儿,还是一个野种,他们会同意摇身一变变成家族第二继承人的侍妾吗?”
吴俊愣了一下道:“这个……”
秦钐打断他道:“这是第一,还有很多呢。比如,夏姬一旦跟着你回了玉泉,进了家门,别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乃至欺负夏姬,又如何办呢?”
吴俊怒道:“谁敢?”
“当着你的面不敢,你不在的时候敢不敢?”秦钐反问道。
“这个……”
“还有呢,你只是第二顺位的继承人,万一你的大哥成了家主,要求你把夏姬抛弃,你做不做?这样也就算了,万一你大哥要夏姬服侍,你送不送?”
吴俊听得一身冷汗道:“我大哥……”
这年头,有几个豪门贵族的子弟是干净的?起码他的大哥真的不是。
秦钐一拍手道:“你看,跟着你,要名没有,要利也没有,要权更没有,你说你能做到知冷知热,你连她的想法都清楚,更别说知心了?她怎么可能答应你?她甚至根本就没有把你作为她的选项。”
吴俊有点发懵,道:“可我喜欢她啊。”
秦钐点点头道:“确实,可是吴兄,说句不好听的,你连喜欢她的资本都没有啊。”
“我乃堂堂玉泉吴门的二公子,我怎么可能连喜欢她的资本都没有?”吴俊怒道。
“慢来慢来,不要生气,听我解释。”秦钐轻轻拍了拍吴俊的肩头,笑道:“我现在随便举一个例子吧。这样吧,你看门口路过的那个挑着担柴火四处卖得樵夫了没有。”
“看到了。”
“你就不如他。”
“我怎么就不如他?”吴俊一怒,又要起身。
秦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劝他坐下,道:“你听我分析。这个樵夫那边的亲戚没有人知道夏姬的身世背景吧?”
“自然不知道。”
“所以万一樵夫娶了夏姬,所有人都以为樵夫命好,娶了一个美貌无双有权有势的大掌柜的,亲戚里面有谁敢忤逆夏姬?”
吴俊一愣,道:“确实没有。”
“再有啊,樵夫砍柴十年,没准还没有夏姬一天挣得多。你说,樵夫能不让夏姬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吗?”
“可是我赚得更多。”
“可是你赚的是你的,夏姬做了你的小妾,就只能问大夫人要每个月的月例钱度日。你说是自己当掌柜的拿得多,还是月例来得多?”
吴俊又傻了:“这个……”
“再说权势。就算这个樵夫家中没有任何亲人,夏姬嫁了她,她也是妻,不是妾。一旦对外有事,凭借着杂七杂八杂货铺掌柜的身份,玉泉吴门的背景,一帮子老主顾的面子,勉强算上在下与在下的朋友,别的不说,在镜山城,多多少少有点影响力。可是到了玉泉,哪怕一个平妻都能欺负夏姬。夏姬的身份要升到平妻都遥遥无望。你说说看,你比得上一个樵夫吗?”
“我……我……”吴俊一时竟无言以对。
秦钐扔了筷子,拿起身边的羽扇来摇了几摇道:“吴兄,夏姬不是寻常的女子,她冰雪聪明,这样的利弊权衡,她早就思考清楚了。我这么跟你分析,你明白了吗?”
吴俊若有所失地想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道:“秦兄啊,说实话,最早我只是来化解跟你的不愉快的。没想到你这般与我推心置腹。我也实话跟你说了吧。夏姬乃是我的心头最爱,得不到她,我誓不为人。要是真的不行,我不介意用一些不太好的手段。”
所谓的不太好的手段大约就是下药,强抢之类没品的手段了。
秦钐笑道:“吴兄,莫要着急啊。我刚才只是在替你分析,发现了问题,分析了问题,还没有告诉你解决问题的办法呢。”
吴俊忽然眼睛一亮,抓住秦钐的手腕急道:“秦兄你真有办法?”
秦钐以目示意了几遍,吴俊才忽然明白过来,回头道:“你们都去门外等我。不可偷听,否则,必杀!”
“是。”
秦钐也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出来,吩咐小丫头添满了茶,出门买菜去。
一室之内,只剩下秦钐与吴俊两个人。
吴俊迫不及待道:“还请秦兄教我。”
秦钐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吴兄,我且问你。玉泉吴家的家主与执事长老之间有多大的差别?”
吴俊一愣,道:“不可同日而语。全凭家主一言以行事。”
秦钐紧接着问道:“你再想想,你与你大哥之间的关系如何?”
吴俊脸上显出一丝尴尬来,遮遮掩掩道:“我们只是一母同胞罢了。”
言下之意,除了血缘便没有多少良好的关系了。
秦钐扇子一摇,道:“你可知其中的道理?”
吴俊不是蠢材,自然知道,实话实说道:“我大哥长我两岁,但是从小就与我不睦。我母亲素来喜欢我,连带着家父也对我颇多宠爱。因此大哥时常认为我会威胁到他的位置。”
秦钐点点头问道:“那你呢?你怎么想?”
吴俊忙道:“我从来没有对家主之位有过非分之想。”
秦钐勃然大怒道:“吴兄既然这般不信任我,还请离开,莫要再把我当成兄弟。”
吴俊慌忙拉住秦钐的衣袖道:“是是是,秦兄,我承认我也觊觎过家主之位。不光是我,我的六个弟弟有哪个不对家主的位子有过念想呢?只不过大哥一直牢牢把持着家中诸多生意,不许我们兄弟过问。我还好一些,四处巡查,有些经验人脉,可是其他几个兄弟,全然不通家中生意。”
秦钐道:“不是我挑拨离间,令兄不是一个值得托付家业的好人选。”
吴俊愕然道:“秦兄,你又没有见到过我家兄长,怎知?”
秦钐摇了摇羽扇道:“我乃家中第六子,人称六郎。但是家族当中只有我一个人被批准出来游历天下。你觉得呢?”
吴俊猜道:“莫非秦兄也……”
秦钐点点头,莫测高深地笑了一笑道:“云渡山上,秦阀千年。我从襁褓之中便需要开始与我十数位兄弟明争暗斗,你以为区区六郎凭什么站在此处为你出谋划策?”
吴俊转瞬明白过来,连连点头道:“难怪秦兄透析人性。”
“听我说,小儿辈做事,长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家主最重要的三件事,第一,眼光要长远;第二,膝盖要够软;第三,手底要够黑。”
吴俊问道:“眼光要长远我懂,第二条和第三条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心里明白谁是敌,谁是友,但是不管是敌是友,都要做出足够的谦恭模样。要温良恭俭,建立人脉,人人都说你好,叫对手找不到你的茬。你越是能够忍,对方就是越张狂,老头们就越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好人选。这就是膝盖要够软,该服软的地方就得跪着。”
吴俊一皱眉道:“那岂不是要憋屈死。”
秦钐冷森森地一笑道:“等。等到你成为所有人心目中家主的人选的时候,你就可以发难,收拾掉你的大哥,也收拾掉那帮子老东西,玉泉吴门就是你一个人的天下,到那时,远交近攻,看准皇室的力量,一击即中,借着登基之功,才能叫玉泉一脉成为真正的豪门。一旦出手,就要够黑,就算确定把人杀了,也要把脑袋切下来,再点一把火。”
吴俊听得浑身一抖,感觉面前的这人似乎已经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四步才子,而是一个精于权谋的老狐狸。
秦钐鹰眼如电,直视吴俊,面无表情道:“吴兄,我这一段话,你可记下了?”
吴俊被他看得慌了神,胡乱点头。
秦钐一皱眉道:“吴兄,你可要想清楚,你不这么做,你就永远受制于你那个处处防备着你的大哥,以后别说夏姬,就是你自己恐怕都朝不保夕;可是你一旦这么做了,到时候你就是玉泉吴门的掌门人,谁人敢有不从?对于夏姬,莫说是纳做小妾,就是娶来做了正妻,又有谁敢说半句?到那个时候,名利权势,你统统都有了,夏姬还会不答应吗?”
吴俊眼光一亮,连连点头道:“不错,正是此理。只是——”
秦钐忙道:“放心,不用多久的。短则两年,长则三载,只要你按照我所教,你的大哥必败无疑。”
“真的这么短吗?”
秦钐哈哈一笑道:“合纵连横,半年就可建功;示敌以弱,一年就可使人性大变。你的六位兄弟都对你的大哥有所怨言,这样好的机会你若是不利用,等到你的大哥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吴俊连连点头道:“秦兄,具体我该如何做?”
秦钐笑道:“简单。你先快速将各地的账目查上一遍,记住那些出了问题,作为把柄,与他们交易。回去就把这些人逐步调到玉泉。他们有把柄落在你的手上,必然中心与你。同时再将你大哥手上大将一一调去外地。再常常与弟弟们聚会游玩,手脚放开些,多让着你的弟弟们些。再有就是多在你的父母面前说你大哥的好话,你大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一定要替他多多美言。”
吴俊“啊”了一声。
秦钐哈哈一笑道:“速去速去,不用半年,你就知道原因了。现在说了也不管用。对了,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给我写密信。”
说着,秦钐又嘱咐了许多关窍,写了一份注意事项的条例给他。
吴俊点点头,千恩万谢,出门去了。
秦钐听着他离去的马蹄声,忍不住冷笑连连,羽扇一挥,忽然想起关汉卿的一首散曲来,改了改,曼声长吟道:“意马放,心猿走。跳入红尘恶风波。槐阴午梦谁说破。追了利名声,蹬出安乐窝,闲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