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兵败赤壁的曹操确实从华容道经过,但那里并没有伏兵。这并不妨碍后人演绎义释曹操的“千古佳话”,从而把关羽的“义薄云天”渲染到了极致。
关羽在华容道“义释曹操”,是赤壁大战的结尾,也可以说是—场波澜壮阔的大戏的最后一个小高潮。在这里,关羽的义薄云天,诸葛亮的神机妙算,都被渲染得淋漓尽致。
不过,这段精彩的情节同《三国演义》中其他许多关羽故事一样,也是作者虚构的。《三国志·武帝纪》裴松之的注引了《山阳公载记》一段文字:
(曹)公船舰为(刘)备所烧,引军从华容道步归,遇泥泞,道不通,天又大风,悉使羸兵负草填之,骑乃得过。羸兵为人马所蹈藉,陷泥中,死者甚众。军既得出,公大喜,诸将问之,公曰:“刘备,吾俦也。但得计少晚。向使早放火,吾徒无类矣。”备寻亦放火而无所及。
从这段文字来看,曹操在赤壁兵败之后,确实从华容道经过。但刘备、诸葛亮并没有派关羽在此处埋伏截击,自然更谈不上“义释曹操”了。
不过,细心的读者大约会发现,上面这段文字同小说第五十回所描写的华容道上的情景颇为相似。只不过,史书中的曹操确实安全脱险了,刘备的追兵晚了半拍。而小说中的曹操,每次大笑之余,都要大吃一惊,狼狈逃窜,再受到诸葛亮的愚弄。
由此可见,《演义》中的“华容放曹”,正是以《山阳公载记》这段文字为基础虚构而成的。不过,从《山阳公载记》所说的曹操安全脱险到小说中的关羽义释曹操,其中经过两次加工创作。
第一次加工是民间的讲史艺人。在宋元时期浓厚的尊刘抑曹风气之下,“忠心为刘”的艺人们大概是不能容忍曹操在大败之余还那样得意,居然嘲笑起胜利者刘备来了,因而要让他触点“霉头”,闹个灰头土脸。于是首先编出了诸葛亮派赵子龙、张飞、关云长相继埋伏在曹操必经之路上,几番冲杀,让他一日数惊,狼狈不堪,根本没有工夫笑上一声。《全相三国志平话》就这样写道:
曹相望西北而走。无五里,江岸有五千军,认得是常山赵云拦住。众官一齐攻击,曹相撞阵过去。又打十里,又有二十军,当头者张飞拦住。却说众拼死夺路得脱,杀得曹操盔斜发乱,发甲搥胸,偃鞍吐血。至晚到一大林,曹军帐幕皆无,不能进发,后有从官分三路军袭殿后。曹相曰:“前者两条路,一条正比北荆山大路,楚之地,名曰华容路。”曹相又思,前者军到当阳长阪,张飞二十人拦住,使吾军不能进;此处再有诸葛使人拦住,咱军困马乏,贼人所捉。曹公寻华容路去。行无二十里,见五百校刀手,关将拦住。曹相用美言告:“云长看操,亭侯有恩。”关公曰:“军师严令。”曹公撞阵。却说话间,面生尘雾,使曹公得脱。关公赶数十里复回,东行无十五里,见玄德。军师曰:“走了曹贼,非关公之过也。”言使人□着玄德。众问:“为何?”武侯曰:“关将仁德之人。往日蒙曹相恩,其此得脱矣。”关公闻言,忿然上马,告主公复追之。玄德曰:“吾弟性匪石,宁奈不倦。”军师言:“诸葛亦去,万无一失。”
从这段粗糙的文字可以看出,平话作者已经让关羽埋伏在华容道上了,曹操也卑辞向关羽恳求开恩,但关羽却坚守“军师严令”,不肯通融。结果,曹操又像不久之前从赵云、张飞那里一样,“撞阵”而脱。只不过这次“撞阵”弄了一点玄虚,硬生生地在“说话间,面生尘雾”,让他脱身而去。似乎冥冥之中有那么一点天意。《平话》的作者还没有想到让关羽义释曹操,而是写成诸葛亮怀疑关羽有意放行。结果,关羽“忿然上马”又去追赶,连诸葛亮也去凑热闹,还声称自己也去便“万无一失”。结果如何呢?一去便无下文。
《平话》这一段故事写得确实不高明:精疲力竭已经两次遭埋伏的曹操,居然从以逸待劳、号称“万人敌”的关羽手中“撞阵”而逃,而且关羽追了五六十里还追不上。他的神威武勇到哪里去了?另外,神机妙算、料事如神的诸葛亮居然错误地怀疑关羽有意放行,这样无疑贬低了人们竭力赞颂的关羽和孔明。不过,这段故事却为《演义》的进一步创作打下了基础。《演义》的作者可能受了《平话》中诸葛亮误会关羽有意放曹这一细节的启发,灵机一动,干脆把“误会”变成“事实”。
《演义》写的华容道显然比《三国志平话》高明得多。而且,充分体现了《演义》的主旨——尊刘抑曹,既三番五次嘲讽、折辱了曹操,又不遗余力地赞美了《演义》的两位最重要的角色——关羽和诸葛亮。
《演义》有条不紊,先让诸葛亮运筹帷幄之中,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然后静待好戏开锣。曹操每次休息,都让他得意一番,接着就叫他大吃一惊,狼狈逃窜。本来,《平话》中写曹操是自己选择了华容道,《演义》却写成诸葛亮让关羽在那里燃一堆火,让熟读书法的曹操“妙算”一番,再前来自投罗网,这无疑是对他的嘲讽,甚至有些像猫儿玩弄老鼠。最后再让“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曹操,在关羽面前卑颜厚辞,苦苦哀求,丢尽脸面之后,再让关羽“虚晃一刀”,把他放掉。
曹操过华容道这段并不很重要的历史,就是这样从“安全通过”,再“撞阵而脱”,最后改成了精彩动人的“义释曹操”。
“义释曹操”这段故事的要点在于“义”字,它极力赞颂的就是关羽的“义薄云天”。在中国民间的传统观念中,“义气”的一个最重要的内容,就是“知恩必报”,也就是不少演义、话本常常鼓吹的“知恩不报非君子,忘恩负义是小人”,这是为人处世的最高原则。
曹操是国人皆曰可杀的“乱世之奸雄”。但他对于关羽来说,却是一个大恩人。当年,他对关羽极其尊重,厚待他、成全他,让他保全了自己的节操。曹操对关羽,可以说是以“国士待之”,仁至义尽,是关羽的知己。因此,关羽就应该本着“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原则来对待曹操。正如毛宗岗在《演义》第五十回总评中所说,尽管杀曹操可说是天下至高之“义”,“而(关)公之心,以为他人杀之则义,独我杀之则不义”。正因为是“不义”,所以关羽宁肯违背自己立下的“军令状”,接受军法处置,也不愿擒拿曹操,建不世之功勋。正所谓:
“拼将一死酬知己,致令千秋仰义名”。
《演义》在这里,把关羽的义薄云天渲染得可谓淋漓尽致了。
“华容道”一段故事不仅赞颂了关羽,更赞颂了诸葛亮。在这里,诸葛亮不仅是一位神机妙算的军师,简直是一位“天意”的代表或执行人。他夜观天象,已知曹操命不该绝,但仍运筹帷幄,把曹操引入樊笼。种种作为,不过为一个目的,那就是成全关羽的义气,送他一个天大的人情。看来,诸葛亮才是关羽最深的“知己”。遗憾的是,关羽似乎始终并不清楚诸葛军师对自己的这番苦心、高义。
关羽果然放了背操,违背了军令状。这在纪律森严的军营中是不可饶恕的。但既有“天意”在前,刘备和诸葛亮一唱一和,轻描淡写之下就把这严重的违纪事件不了了之。
自然,在“天意”和“义气”两层重大意义之下,“军中无戏言”这句掷地有声的誓言也只能成为戏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