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俱
程俱（1078-1144），字致道，衢州开化（今浙江衢州市）人。初以恩荫补苏州吴江主簿，监舒州太湖茶场。因上书论事罢归。起知泗州临淮县，累迁将作监丞，迁著作佐郎。宣和二年（1120），进颂，赐上舍出身，除礼部郎。南宋高宗建炎中，为太常少卿、知秀州。绍兴初，始置秘书省，召俱为少监。时庶事草创，百司文书例从省记，俱摭三馆旧闻，比次为书，名曰《麟台故事》。擢中书舍人兼侍讲，官终徽猷阁待制。晚病风痹，秦桧荐俱领史事，力辞不至。卒，年六十七。程俱在掖垣，命令下有不安于心者，必反复言之，不少畏避。其为文典雅闳奥，为世所称。《宋史·文苑传》卷四四五有传。
这是一篇抨击时弊的赋，其讽刺的矛头直指宋徽宗皇帝。序云：“建中靖国元年，以修奉景灵西室，下吴兴、吴郡采太湖石四千六百枚。”其实，这不过是借题发挥，不能看成真正的写作时间。玩味赋中：“既而山户蛾集，篙师云屯，输万金之重载，走千里于通津”，以及“煮粮之客，叹绝年之无饱；谈玄之老，持一法其谁论”、“贞女屹立，伏虎昼奔”、“土圮”、“山贫”等语，可知不是在建造景灵西宫时。因为景灵西宫规模并不大，“凡为屋六百四十区，经始于元符三年十月之甲子。案：《东都事略》及《宋史》建景灵西宫在元符三年八月，据此在十月，与各书互异。功不罙岁，役不告劳。行者不闻斧斤之声，居者不见追胥之扰。而崇墉广厦，屹然特起于端门百步之外，象魏之下。”（李攸《宋朝事实》卷六《景灵西宫记》）。大规模挖掘太湖石是在修建延福宫、万岁艮岳时。《宋史·佞幸·朱勔》云：“至政和中始极盛，舳舻相衔于淮汴，号花石纲。置应奉局于苏，指取内帑如囊中物。每取以数十百万计，延福宫、艮岳成，奇卉异植，充牣其中。勔擢至防御使，东南部刺史、郡守多出其门。徐铸、应安道、王仲闳等济其恶，竭县官经常以为奉。所贡物豪夺渔取于民，毛发不少偿。士民家一石一木，稍堪玩即领健卒直入其家，用黄封表识。未即取使护视之，微不谨即被以大不恭罪。及发行，必彻屋抉墙以出。人不幸有一物小异，共指为不祥，唯恐芟夷之不速。民预是役者，中家悉破产，或鬻卖子女以供其须。山辇石，程督峭惨。虽在江湖不测之渊，百计取之必出乃止。尝得太湖石高四丈，载以巨舰，役夫数千人，所经州县有折水门、桥梁，凿城垣以过者，既至，赐名神运昭功石。”再从赋中“三德虽修”、“极治之世”等语来看，当在宣和二年宋江、方腊起义前。其时，作者正监舒州太湖茶场，上书论事而被罢归。作者说被罢归的原因是触犯忌讳：“方权臣立党以锢人，而以谓当两忘元祐、熙丰之别；省檄讲求于遗利，而以谓不若罢明金、花石之纲。”因此“栖迟选调，盖十六年”（程俱《北山集》卷二〇《提举江州太平观谢表》）。可见作者序中所云“某获目此瑰奇之产”，确实是实有其事。这篇赋也是有感而发的。
建中靖国元年，以修奉景灵西室，下吴兴、吴郡采太湖石四千六百枚［1］。而吴郡实采于包山。某获目此瑰奇之产，谨为赋云［2］：
吴吏采石于包山也，洞庭乡三老趋而进［3］，揖而言曰：“惟古浑浑，物全其天［4］。金藏于穴，珠安于渊。机械既发，剖蚌椎矿。不翼而飞，无胫而骋［5］。刳山探海，阶世之竞［6］。乃若富媪，赘瘤则为山岳，茂草木于毛肤。包崭岩于骨骼，与瓦甓其无间，何于焉而是索？今使者窥复穴，荡沉沙，搜奇礓于洞脚，劂巧势于邱阿［7］。呼灵匠以运斤，指阳侯使息波［8］。竖江山之崿崿，续剑阁之峩峩［9］。莫不剔山骨，拔云根［10］。贞女屹立，伏虎昼奔［11］。督邮攘袂以相睨，令史临江而抗尊［12］。虽不遭于醯沃，岂有恨于苔痕［13］？嗟主人之不见，似羊牧之犹存［14］。何一拳之足取，笑九仞之徒勤。既而山户蛾集，篙师云屯，输万金之重载，走千里于通津［15］。使山以为骨，则土将圮；使玉以为璞，则山将贫［16］。煮粮之客，叹绝年之无饱；谈玄之老，持一法其谁论［17］？尝闻不为无益，则用之所以足；惟土物爱，****之所以淳［18］。怪斯取之安用，非野夫之乐闻，敢请使者？”
吏呼而语曰：“醯鸡不可与语天，蟪蛄不可与论年［19］。矧齐侯之读书，岂轮人之得言？［20］”三老曰：“极治之世，樵夫笑不谈王道；至圣之门，鄙夫问而竭两端［21］。野人固愿知之。”对曰：“上德光大，孝通神明。阐原庙之制，妥在天之灵［22］，以谓物不盛则礼不备，意不尽则享不精，故金瑰琛琲，天不秘其宝；樟楠楩梓，地不爱其生。而青州之怪，犹未足于充庭。故于此乎取之？且凿太行之石英，采谷城之文石，以起景阳于芳林者，魏明之侈陋也［23］；菲衣恶食，卑宫室以致美乎祭祀者，夏禹之勤俭也。上方戒后苑之作，缓文思之程，示敦朴以正始，尽情文而事神［24］。此固上德之难名者矣。抑尝闻之：西有未平之羌，北有久骄之虏。顾蹀血之未艾，乍游魂而送死。方将不顿一戈，不驰一羽，殄丑类于烟埃，瞰幽荒于掌股。庶黄石之斯在，傥素书之可遇［25］。抑又闻之：三德虽修，不遗指佞之草；万国虽和，犹豢触邪之兽。盖邪佞之蛊，心犹膏肓之自腠，维属镂之无知，顾尚方之奚捄？故将铸采石以为剑，凛竖毛于佞首。若是，则在边无汗马之劳，在庭无履霜之咎也［26］。抑又闻之：尧不能无九年之灾，汤不能无七年之旱。虽阴阳之或乖，岂闭纵之可缓？故将放鞭石于宜都，回雨旸于咳盼［27］。抑又闻之：扶耒之子，有土不毛；抱瓮之老，有茅不薅。富者侈而贫者惰，游者逸而居者劳。虽齐导之有素，奈狡兔而自逃。故将取嘉石以列坐，平罢民于外郊［28］。抑又闻之：日不蔽则明，川不阏则清。听之广者视必远，基之固者室不倾。方披旒而出黈，俾伐鼓而扬旌。盖萧墙之戒，坐远于千里；朽索之驭，益危于薄冰。矧四者之无告，尤圣人之所矜。故将尽九山之赤石，达万寓之穷民［29］。”三老悚然而兴，曰：“圣化盖至此乎！”
吏曰：“此犹未也。若其造化掌中，宇宙胸次。弥纶两仪而执天衡，燮理二气而袭气母［30］。此庖牺之妇，所以引日星之针缕，方将炼五色以补天，育万生于一府［31］。既无谢于襄城之师，又何惊于藐姑之处［32］。吾亦与汝饮阴阳之和，而游万物之祖矣。又何帝力之知哉［33］？”三老稽首再拜，曰：“鄙朴之人，鹿豕其游。聋瞽其知，窃臆妄议，乃命知之［34］。”
（《历代赋汇》卷二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建中靖国元年，以修奉景灵西室句：宋徽宗即位之初，宰相韩忠彦、曾布奏请修建景灵西宫，奉安徽宗的父亲神宗、母亲陈太后御像。详见李攸《宋朝事实》卷六《景灵西宫记》、赵汝愚《宋名臣奏议》卷八八陈瓘《上徽宗论景灵西宫》、任渊《后山诗注》卷一二《钦慈皇后挽词二首》，《政和五礼新仪》卷一一四等。吴兴，今浙江湖州市。吴郡，今江苏苏州市。太湖石：范成大《吴郡志》卷二九：“太湖石，出洞庭西山，以生水中者为贵。石在水中岁久，为波涛所冲撞，皆成嵌空。石面鳞鳞作靥，名弹窝，亦水痕也。没人缒下凿取，极不易得。石性温润奇巧，扣之铿然如钟磬。自唐以来贵之。其在山上者名旱石，亦奇巧，枯而不润，不甚贵重。”白居易有《太湖石》诗二首，陈洙有《太湖石赋》。
［2］包山：一名苞山，又名夫椒山，即今苏州市西南太湖中的西洞庭山。某：作者自称。获目：看到。瑰奇：奇伟。戴复古《读放翁先生剑南诗草》：“入妙文章本平淡，等闲言语变瑰奇。”
［3］洞庭乡三老：作者虚拟的人物。
［4］惟古浑浑，物全其天：上古民风纯朴，各种事物都能保持其天性。浑浑：浑厚质朴状，韩愈《进学解》：“上规姚娰，浑混无涯。”天：天性。
［5］机械：机巧、机诈。《淮南子·原道》：“故机械之心，藏于胸中，则纯白不粹，神德不全。”剖蚌（bàng）椎矿：剖开蚌壳，砸开顽石。不翼而飞，无胫（jìng）而骋：珠宝因人好之，能够流传天下。《管子·戒》：“无翼而飞者，声也。”孔融《与曹公书》：“珠玉无胫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
［6］刳（kū）山：挖空。探：搜寻。阶：增加。竞：争。
［7］富媪（ǎo）：土地的别称。《汉书·礼乐志·郊祀歌十九章》：“海内安宁，兴文匽武。后土富媪，昭明三光。”张晏曰：“此后土之歌也。土，数五。张晏曰：媪，老母称也。坤为母，故称媪。海内安定，富媪之功耳。”茂草木于毛肤：《四库全书》本《北山集》卷一《采石赋》有作者自注七条。作者自注：“《晏子春秋》：‘灵山以石为身，以草木为毛发。’”礓（jiāng）：礓砾，小石头。司马光《涑水纪闻》：“令人负礓石自隋，所至散之地。”洞脚：岩穴。劂（jué）：挖取。巧势：形状精巧的石头。邱阿（ē）：山陵。
［8］灵匠：神匠。运斤：挥动斧头。《庄子·徐无鬼》：“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阳侯：波涛之神。
［9］崿（è）崿：高峻貌。剑阁，今四川剑阁县。峩（é）峩：高峻。作者自注：江淹《江上之山赋》曰：“百里兮崿崿。”张载《剑阁铭》：“嵓嵓，梁山积石峩峩。”
［10］山骨：山中岩石。韩愈《石鼎联句》：“巧匠斫山骨，刳中事煎烹。”云根：山高入云，故称云根。李贺《歌诗篇》：“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
［11］贞女：望夫石。刘义庆《幽明录》：“武昌阳新县北山上望夫石，状若人立者。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妇携弱子饯送此山，立望而死，形化为石。”
［12］督邮攘袂（mèi）句：写太湖石的形状。督邮攘袂，刘义庆《幽明录》：“宜都建平二郡之界有五六峰参差并出，上有倚石，如二人像，攘袂相对，俗谓二郡督邮争界于此。”令史抗尊，《世说新语·仇隙》：“王右军素轻蓝田，蓝田晚节论誉转重。右军尤不平，蓝田于会稽丁艰，停山阴治丧。右军代为郡，屡言出吊，连日不果。后诣门自通主人，既哭不前而去，以凌辱之。于是彼此嫌隟大构。后蓝田临扬州，右军尚在郡，初得消息，遣一参军诣朝廷，求分会稽为越州。使人受意失旨，大为时贤所笑。蓝田密令从事数其郡诸不法，以先有隟令自为其宜。右军遂称疾去郡，以愤慨致终。”
［13］醯（xī）沃：用醋水浇灌。醯，醋。
［14］嗟主人之不见句：田野中不见一个人，只见一群群石头。羊牧：出自葛洪《神仙传·皇初平》。
［15］何一拳句：关于贞女、督邮、令史、苍苔，作者自注为：王韶之《始兴记》中宿县有贞女峡，水际有石似女子。《幽明录》宜都建平界有倚石如二人，俗谓二郡督邮争界于此。《南康记》湘源有长濑，其旁石或像人，土人名为令史。卢仝《赠石诗》：“主人虽不归，长见主人面。又自惭埋没久，满面苍苔痕。”山户：山民。蛾集：聚集。篙师：船工。云屯：像云一样聚集。万金：湖石贵重，价值万金。通津：通衢大道。
［16］使山以为骨句：假如把石作为山的骨骼，骨骼被挖空了，那么土壤就要塌陷了。美玉把石头作为它生长的璞，把璞挖空了，山就要贫乏了。圮（pǐ）：毁坏、塌陷。
［17］煮粮之客，作者自注：《神仙传》：“白石生煮为粮。”神仙以煮石为干粮，石头挖空了，神仙也愁没有果腹的东西。绝年：灾荒之年，绝收之年。谈玄之老：山林隐居的高士。持一法：刘荀《明本释》卷中：“吕与叔谓持一法以待物，则物必有穷而人狭矣。”
［18］不为无益：《管子·禁藏》：“不作无补之功，不为无益之事，故意定而不营气情。”惟土物爱：《尚书·酒诰》：“惟曰我民迪小子，惟土物爱，厥心臧。”孔安国传：“文王化我民教道子孙，惟土地所生之物皆爱惜之，则其心善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