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韵秋上下辗转的心以及翻江倒海的胃，终于在登上泰和大殿的那一刻安定了下来。皇帝正正向她伸出了手，不容置疑地、要与她齐肩并踵！万韵秋顿感受宠若惊，如此重大的场合，一个细小的改变都等同于昭告天下，她突然情怯、如同十几岁、等着同心上人初次牵手的少女那样，面红燥热。含羞地低下头去，一眼望见自己盛装华服都掩饰不了的、高高隆起的肚子，又突然肯定自我、泰然接受“现实”——舒嫔你得瑟什么？！本宫肚里的孩子才是皇帝的“心头至好”、“正室嫡子”，天下会下蛋的母鸡多得是，却没见哪个能轻易飞上枝头变凤凰！万韵秋把手伸向皇帝的时候，颇有深意地望了舒嫔一眼，那神情，仿佛在炫耀说，无知者真无畏，同样是怀孕，你瞧见皇帝现在多珍视这个孩子了吧。你不过一个小小嫔位，难不成施以狐媚、侥幸从皇帝那里“借了种”，便异想天开地以为自己就有多了不起了——本宫告诉你，庶出就是庶出，就凭你那身份，也敢痴心妄想，同本宫的身孕相提并论？！你怎么不骑在本宫头上、飞上天去呢？！
一口心气纾解，万韵秋也拾回了往日的得意之色，皇帝一直把她的手紧紧攥着，而且每走一步都小心护卫着，毫无疑问，之前烙下的“污点”，此刻在皇帝心中已然抹得一干二净，她的身份地位不仅都回来了，而且经过此番盛事中的“昭告”，还将比之前气势更甚。
文武百官早就侯在殿中，簇新的朝服都是造办处督办皇家各大织造夜以继日赶制出来，染料中兑了特殊的荧光物质，因此即便大殿无法同曝在室外阳光之下一样通透，天色再晦暗难明、也能反射出闪亮的光彩，天若有晴，则更是耀堂生辉！
万韵秋十分满意今天的落座格局，她跟皇帝居于堂上正中，然后最靠近的左右分别是庄妃对上瑜妃，再依次是维嫔对上舒嫔、孟鸳鹂对上汪玹舲、柳婕妤对上赵婕妤……至于静嫔，仿佛还受着周婕妤的牵连，位置几乎排在了最末，座位跟皇帝新纳的徐才人挨在一起……其实到后面，座次都没有再一一对应了，因为人们的目光聚焦在前面，尚嫌看不过来，后面什么的已经实在没有分出高下的意义了。
忍耐，忍耐！真是牙齿打破和血吞，静嫔空有这么聪明的脑袋和一身能耐，得不到皇帝宠幸不说，还老“时运不济”，真是的，有人福星高照、吃****都走运，而她自己什么错都没犯，还横遭牵累，至今仍被皇帝膈应。想想都觉得不公平，“天道酬勤”难道都是书上哄人的吗？明明本命年都过了四五年了，怎么还不见转运，反而时乖命蹇，好似越来越不长进了呢！
底下的文武大臣也是按照官位等级的不同左右分列，文官一侧，居其维首的便是皇帝想找来给孟鸳鹂认为义父的国相孙闻雍孙大人。再往后是国卿刘文正刘大人，再是吏部尚书——万韵秋的长兄万历鸿万大人，汪玹舲特地在他身上多驻留了一眼，同前两位大人精神矍铄却难掩鹤颜华发、暮气潺潺不同，此君正当盛年，举手投足便是一副志得意满、趾高气扬的样子。汪玹舲活过很多年的“智慧人生”，心知这份洋洋洒洒的自信不是凭空来的，即便是自己的对手和死敌，当对方表现尤为精彩的时候，真正行睿、豁达的智者，都会抛开得失之见、在心底不吝报以掌声。汪玹舲便是如此，即便这个来者不善的男人手里操控了她汪氏一族全体男丁的身家性命。
再往后，汪玹舲顿了顿，不禁有一刻神思恍惚——那本是属于户部尚书的位置，如果原先没有任何意外的话，这个位置，应该一直属于她父亲的……可惜现在呢？
汪玹舲五味杂陈，那个罪魁祸首的男人，此刻正端居中堂，同离他最近的女人有说有笑。曾几何时，她跟杨如月也是这样环伺左右，花团锦簇、烈火烹油……那些曾经的风光，如今烟消云散，那个熟悉的人，也一去不返不知哪里去了。
皇帝的心不在这里，自然也不会注意到她，此刻，得意如贞贵妃，也只能略得其形，而其神早就游离殿外，他在等一个特殊的人，一个命里注定要纠葛不断的男人——武官一侧连三朝元老的大将冯远征将军都甘居二线，大家都心有默契、而且是心悦诚服地留出最显要的位置来静候主人、虚位以待！
不知过了多久，礼仪官悠长浑厚的嗓音突然响起——“觐！”
众人皆将视线移到殿外、翘首以盼，只见远处的殿前广场上，李孟龙将军正带领着十几位主要干将，脱帽置于手中，步履方正地向大殿走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大队士兵，各个衣衫整洁、精神抖擞——看来下令让他们在百里之外的九龙驿调整休养，是完全正确的，不然一个个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累死累活、猩红了双眼，又怎么彰显我泱泱华夏、大国之威呢！皇帝不禁心情大好、左顾右盼，先看到庄妃，庄妃心里激动，以为要夸奖太子做得好呢，哪知其实是找瑜妃去的，心情一好，一时忘了瑜妃在哪边了——“你哥哥办事很好，朕很放心。”
“皇上过奖！”瑜妃不敢舔功，淡然应道。
庄妃有些悻悻然，换成舒嫔，就更加不高兴了，“皇上，您都忘了有什么事情要宣布……”
“等一会儿吧！”舒嫔心眼很多，但是情商显示不够，经常都在皇帝兴致高昂的时候，说出不合时宜的“凉”话，皇帝每到这个时候就会觉得很烦，同样是美得叫人窒息，孟鸳鹂的性情就实在比她好太多了。
静嫔说什么来着，“命运总是不公平”，对吧！前有瑜妃，后有孟鸳鹂，哪个不是倾国倾城、风华绝代，性情都比她好，一个自己有出身、一个有贵妃撑腰，结果反倒是德性“贱贱的”的、小门小户出生的舒嫔抢了先，这种人要是生出个儿子，那还不得反天呢！静嫔想想都觉得恐怖，贞贵妃、瑜妃、汪玹舲、孟鸳鹂……你们倒是合计起来，想个办法早点铲除这个“人民头号公敌”啊！
我一定头一个“助纣为虐”、自始至终为你们摇旗呐喊！
又一声洪钟划破长空，在耳畔铿然响起——“兴！”
顿时礼乐之声响起，威严庄重——
“绥万邦，屡丰年。天命匪解，桓桓武王。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于昭于天，皇以间之。”——
汪玹舲听得出，奏得是《诗经》中的《周颂.桓》，乃《大武》六成的乐舞，表现的是周武王东伐奄国之后，回到镐京，大会四方诸侯及远国使者，举行阅兵仪式，即所谓“兵还振旅”，以扬天子之威的史实。
此时此刻的情景，作此乐舞再贴切不过，汪玹舲恍惚想起，三年以前，李孟龙奉命出征、离开京师的时候，曾跟皇帝君臣对饮“诀杯酒”，以示其愿为国捐躯、牺牲一切来成就南梁统一大业，“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誓死决心！那时礼乐演奏的是《大武》中的一成《我将》——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说得是周人出征，必先祭祀天帝，以求得天庇佑，武王欲继承文王未竟遗志、完成统一天下大业，出征伐商之前，特地向父亲文王的在天之灵乐舞祝祷。
一曲“功成名就”，一曲“誓死之殇”，汪玹舲从没有忘记这花团锦簇背后，灌溉、染红它的离离鲜血，彼时敌强我弱、前途渺茫，恸人的乐曲好似狐悲鹿鸣、鬼哭咽嚎，有的只是为国牺牲的义无反顾和军人命里违抗不了的、与生俱来的使命和悲壮。
幸好，故事没有悲伤的结尾。
“燃！”
接下来李孟龙领着众人每往前郑重地踏出一步，旁边就有一名司仪燃放一尊震天响的礼炮。总共108步，放了108响——这是经过非常细致的考究的，不仅象征“百年功成、八方共贺”，而且9是至尊之数、12是轮回之数，二者相乘为108，饱含了“江山不倒、世代皇权”的祝福之意。
先前离得较远的时候，视线模糊、人影幢幢，汪玹舲尚可以自欺欺人，不过是过眼云烟，再见面与陌生人无异，须得落落大方才配得上“皇妃”的样子，断没有什么好紧张的。
可是随着他们的人马越来越向正殿逼近，汪玹舲的心跳开始莫名地震颤、加速，想及时按捺住心内的越来越狂躁的律动，结果反而像过度张紧的弓弦一样，轻触一下便会杯弓蛇影，要再强行施以力道，必将先失控至极致扭曲、然后整个从中“箭断人亡”。
行至殿门外，眼看就要与他四目相对了，汪玹舲做梦都没有想到，及至今日，她竟对他还有那种面红心跳、无法抑制的感觉。天，我这是怎么了，不是在另一个时空都活到要老死的时候了么，怎么还会又那种对就要见到的“心上人”情怯的、欲拒还迎的、少女怀春般的感觉呢！
就在她花了一生的时间磨砺出的“大心脏”，差点因着一个故人毁于一旦，变回“小心肝”的时候，那个可怕的男声又在耳边炸起了——“跪！”
这是历朝历代流传下来的规矩——将士还朝，城外驻军、宫前下马，朝堂觐见不能携带任何锐器，而且殿外就得跪谢洪恩，皇帝命人宣过，才能起身登堂入室！
虽然都知道是走过场，可是还是不禁被眼前一幕深深震撼，军人的动作干净利落、整齐划一，与你在狭窄的生活圈子中，所能接触到的人的行事作风完全不可类比，因为他们都是铮铮硬汉、骨子里无时无刻不透着一股真男人的血性和阳刚！
“平身！”
重头戏来了，万韵秋本能地坐直身体，此刻她不断提醒自己，王沅湘、杨如月统统都出局了，此刻，你才是这个国家的女主人！为了彰显母仪天下的风范，万韵秋不顾身体负荷，强撑着身体保持正襟危坐，哪怕心中的弦快要崩坏了，外表也依旧面不改色——“我是女主人！我是‘皇后’！”她不断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世上的优雅和美丽有时是需要牺牲代价的，但我不管了，我此刻就只要眼下，我要展现出一个“皇后”应有的、不，是“超越应有的”、绝顶优雅的姿态。
“起！”即将礼成，故而这一声更加绵延悠长。
只见李孟龙没有急着起身，而是双手托起一个不很细致、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陋的羊皮纸卷、依然保持臣下的姿势高举过头顶。
皇帝眼神示意刘宗瑞前去取来，众人的眼光都仿佛是生了根，来来回回就这么拴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了。
万韵秋是很得意的，因为只有她有这个“荣幸”，能同皇帝一起、第一眼就目睹真容，留下满大殿的人还都一筹莫展、“愿闻其详”。
随着皇帝大手展开，万韵秋不禁心中得瑟，差点在这种庄重的场合笑出声来了，杨如月啊，您在翻修好的永煌宫里可曾“感应”到了么？王金凤、汪玹舲、赵丽娘……你们几个不服气的，这会儿都擦亮双眼了吗？
原来羊皮纸卷上画着是一副西域并入之后的南梁版图，后面还加盖了西域诸国的国印，并跟有部分受降国书！
原本以为李孟龙会呈上一个描述战争如何惨烈，两军交战如何斗智斗勇，最后悄无声息地转向歌颂皇帝英明、变法邀赏请功的折子……结果发现，“一代儒将”李孟龙的品格涵养真不是一般武将能追赶触及，再多的语言文字在这幅羊皮纸卷前都是苍白无力的，连同皇帝眼前的这个人，这真是一份上天赐予的、世上最珍贵的礼物！
“好！好！好！”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皇帝应该找不到别的更合适的字眼能更恰如其分地表达他此刻的心情，想来想去，只能揪出一个“好”字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将军起了个头，瞧着皇帝高兴，众卿家也颇有“默契”地紧跟他跪下疾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眼神无需完全递到，刘谨年赶紧上前扶住万韵秋，一帮女人再跟着一同跪下，也是这句，三呼万岁！
皇帝心中舒畅极了，万韵秋尽管有些踉跄，但真是“夫唱妇随”，身体的疼痛都忍过去了，心里只觉十分暗爽。
“平身，赐座！”
这声令下过了好久，李孟龙还是一直站着，朝臣们也正纳闷着了，突然侧门开合的声音响起，又过了一会儿，屏风后面才缓缓出现一个人影——原来为了以示崇敬，今日为他抬座的竟是德高望重的前任总管大太监、被皇帝视作“老伴”的黄茂全黄公公！
“公公快放下，本官何以劳驾公公！”李孟龙再次看到他慈祥的面庞，整个心都要化了。姑且不念从前种种旧恩，单纯让一个花甲老人拖着病里残躯来伺候年富力强的自己，此情此景，便叫人于心何忍！
可是黄公公坚持要把这个仪式做完，“将军是老奴看着长大的，您出息了，老奴心里也是万分高兴。收复西域，是列代先帝未竟的事业，将军无畏牺牲、为国征战，今日终于成就皇帝千秋伟业，于江山社稷皆有莫大功劳——老奴已然老朽，闲来无用，不能为将军做些别的什么，特地求了皇帝、谨以此法聊表内心对将军的敬重，还望将军莫再坚持，定要体恤、成全老奴！”
这番话情真意切，在座的，包括向来“心重”的皇帝，都深受感触、无不动容。黄公公除了没有在宫里出生，几乎大半生都献给了这座四四方方的围城，他一生最大的功劳自然是“如父如母”地悉心照料了萧铭远，而且在背后一路辅佐他当上皇帝。他天生喜欢小孩，李孟龙的姐姐李淑仪嫁与铭远，他亦照料过还是小小少年的李孟龙。甚至，除了“本方”的人，很多当年参与争储的“敌人”的孩子，他也照料过，比如曾经对铭远构成最大威胁的、现今太后的长子萧骥远……可以说，他这一辈子，对很多人好过，对很多小孩都照顾过，因此，无论后宫前朝斗得怎么不可开交了，却总有人会念着他的好，即便一身傲骨、凛然正气如国相、国卿，很多权贵都放在眼里，却始终对他肃然起敬——只可惜十分“讽刺”而且残酷的，就这么一个，与人为善、受人尊敬的大好人，却注定终生遗憾，身为阉人，永远不可能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留有自己骨血的孩子！
“敬诺。”李孟龙没有办法再坚持，斯人如此，吾将情何以堪？！
顺从地由黄茂权伺候了落座，一抬眼，恰好碰到了汪玹舲的眸子，两人起初都吓了一条，然后触电般、再也移不开了，就那么深情对视了一秒——真的只有短短一秒，只是刹那间天昏地暗、电光火石、轰轰烈烈、冬雷夏雪……整个宇宙从大爆炸起源到生物进化的过程，都全部涵盖在这可以成之为“永恒”的一秒钟里了……
原来，世上有一种美好的情愫，单纯地叫作——你好，好久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