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大人心里咯噔一下，自己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凶狠的眼神，就像一头野兽在择人而噬，可是对方竟是一个孩子。这要积累了多么大的怨恨，才能从一个孩子身上发出？！瞬间，他就知道，今天这两个人被杀是有问题的。他当时听说了这件事就觉得有问题，因为不管哪个将军做事也不会这么莽撞，说杀人就杀人，甚至连问也不问。就算是奸细，或者讹诈大军的泼汉，也不能说杀就杀，一套流程还是要走的。哪怕行军在即，还是紧急时刻，也应羁押后交军管会，由军管会和地方父母官裁定后定罪，依情况加重处罚。况且，假如两人是奸细，或许还能拷问出什么东西呢，这么匆匆杀人就太没道理了。
但两位参将军比他高好几级，人家做事没有和他商量的理由，那位越州将军还不过问此事，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自己当时也没有在意，这虽然不合常理，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所以就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可如今一个小孩找上门来，这问题就有些复杂了。因为假如没人认领尸体，杀了也就杀了，可如今有人来认，虽然是个孩子，但也得给人家个说法。
可说法怎么给，是个问题，那两位可是有来头的，自己惹不起，还是置身事外的好。“不过这孩子也可怜，嗨！”想到这，总领事冲卫兵吩咐道：“人已经杀了，示众也没有什么意义，把尸首还给他吧。你们两个，带几个人去把尸首一会儿给他抬到船上去。都散了吧，没有什么好看的。”后一句却是对那些围观的百姓说的。
半个时辰后，莫小四已经在自家的船上了，身旁是自己哥哥们的尸体，却再也无一丝恐惧了。天空已经完全黑了，白天里还是太阳明媚，这会儿居然下起了雨，还有一阵阵东南风刮过。莫小四本想连夜赶回去，家里母亲和姐姐还尸骨未寒，他不放心。但糟糕的天气加上逆风逆水，让他有一种无力感，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手上能有几分力气？
晚上，有几家渔民送来点吃的，他不想吃，可是想到明天还要回家，没有力气怎么划船，就勉强吃了些。夜至三更，孤寂的河道上只有自己一人，傍着凄风冷雨，心里有无尽的悲意。雨还在下着，不过已经小了好多，风却更加紧了。莫小四丝毫睡意皆无，正胡思乱想间，听见有人敲打船板，探头去看，却是那位总领事大人，身披蓑衣，立于船外。莫小四冷漠的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知道你心怀怨恨，也理解你的痛苦。我此次来是想告诉你，不是我杀了你的哥哥们，如果你将来长大了，想报仇，别找我的麻烦。还有，我回去详细的听了汇报，大体知道了一些情况，我可能猜到了一些什么，但却不能告诉你，因为我没有证据。我奉劝你不要报仇了，好好的活下去，因为你的仇家不是你能招惹的起的，搞不好就会丢掉自己身家性命，反而不值。言尽于此，你自己着量着办吧。”说完，那总领事大人丢下一锭银子，飘飘然的走了。
莫小四不曾问过一句“自己的仇人是谁”，因为来人很明显只是想撇开干系，但也无意替他得罪别人，问他也是白问，不过自己知道那个名牌的字，想要知道仇人是谁还不容易吗？只不过不分青红皂白杀掉哥哥的人却是可恶！哼，这支军队就没有一个好鸟，早晚自己要将他们全部杀掉，以报家人之仇！想到这，莫小四突然有些心灰意懒，自己真的有力量去报仇吗？他不知道。
“算了吧，我也死了算了，这样就不会有痛苦了。”莫小四默默的想着。突然，他浑身一紧，自己是怎么了，上苍让自己活着，就是让自己自杀的吗？家人的大仇就这样算了？。
仇恨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他慢慢的站了起来，走到船头。凉凉的雨丝浇在头上，不觉有些凄冷。蓦地，“啊”，他放声大喊，竭尽全力，似乎要将自己积攒的力气释放干净。
一夜间，他成长了很多，就好像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再是那个七岁的孩子。每个孩子都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只是他的代价太大了。
天渐渐亮了，昨晚上听了一夜呐喊的居民走出屋门，却发现那呐喊的主人已经走了。莫小四天一蒙蒙亮就起程了，那时风还很紧，但他已经等不及了，母亲和姐姐还在家等着他呢。路上，莫小四用光了自己的力气，好在也许是老天爷感念他的不易，终于在天亮后渐渐停了风。虽然一夜大雨让河里的水流的急了，但毕竟不是寸步难行了。
用了将尽一天，等到太阳将要落山时，莫小四终于回到了河边自己那被树林掩映的家中，乌鸦依旧“啊啊啊”的叫着，但小四已经不在乎了。
将自己哥哥们的尸首搬上岸来，莫小四已经筋疲力尽，望着远处的茅屋，他多想回到几天前一家人欢乐的时候。匆匆的跑回茅屋，想着先看看母亲和姐姐的尸首还安好吗？他最担心在自己一天多外出的时候，母亲和姐姐的尸首遭遇不测。还好，一切还和昨天一样，上天总还是在最后关头给了他一丝幸运。
拉过小板车，想起哥哥总是用车从船上搬捕到的鱼，有时还用车装点木头，去加固小船。如今他却要用小车去搬哥哥们的尸体！
日落前，莫小四终于将哥哥们的尸身搬回了自己的家，他把他们安置在一起，静静的看着，默默的坐着。静静的夜晚除了几只夜枭在叫，四下里一片安静，似乎连声音都从这个世界死去了。莫小四把家里仅有的几只蜡烛统统拿了出来，点上，好让自己能清楚的看见自己的家人。他一夜未合眼，他已经两天没有休息了，虽然疲乏，但他就是睡不着，他怕自己一觉醒来，连家人是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他想让家人最后再陪陪他。
第二日，日上三竿时，莫小四已经在屋外挖了四个大坑。他静静地装殓着家人的尸首，用最好的布裹了起来，外面包了一层苇席。没有棺木，木头虽有不少，但他不会做、也等不及了，炎炎烈日，很快就会让尸体腐朽。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无非就是住的地方简陋一些而已，家人已经住了好久的茅草屋，至少从自己记事以来就如此。他想，家人不会怪他的。
用毛巾轻轻的一一为家人擦了擦脸，认真端详了一番后，他终于把家人放进了自己挖好的葬坑中。忍住不想再去看，但仍无法放弃再看一眼的念头。眼里噙着泪，莫小四抛下了手里的泥土，渐渐地，看不见了……
一个时辰后，破败的茅屋外已经堆起了四个坟头，坟前还立有木碑，写着几个自己可以写的字。莫小四不认得几个字，但还是知道“娘亲，莫大，莫二，莫三”的写法，他曾经向上学的小孩请教过，是用一个弹弓换来的。
望望日头，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了。莫小四背着简单的包袱，想着自己往下该走的路，心里有一丝茫然，但也有几许坚定。他回头将自己的家又好好的看了一遍，好把样子牢牢的记在心里。然后猛地一甩头，坚定的走了下去，这一去便不知是几多岁月。
风依旧刮着，太阳照旧晨起暮落，河水也不分昼夜的流着，那四个坟茔渐渐变矮，茅屋也越发破败了，他始终没有回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