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方到，贾府书房内已经亮起灯火，贾诩跪坐在桌案前听着贾贺讲述今天的事情，没多久，微微眯眼，放下手中的吴起兵法，沉默之中唯有微微粗重的呼吸声延续。
贾贺安静地站在书房正中，望着沉思的贾诩，犹豫了片刻，旋即便也按下对于那位闻人公子的疑虑，沉默不语。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但天边尚有晚霞点缀，贾诩侧身望了眼身后半开的窗柩，半晌后，有声音发出来：“莫非是老夫老了，疑心便多了些？”
贾贺愣了愣，但那声音十分轻微，俨然是自言自语，何况这番话他能听出家主心中的疑惑，心下便觉得那位天使的做事方式着实诡异，连家主这般深谙人心、足智多谋，都感觉到一丝不寻常来。
没过多久，贾诩回过神来，收拢着桌案上一摞摞摊开来的竹简，垂着眼睑，深吸一口气道：“贾贺，如果你是那闻人杰，在听闻我等投降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家、家主？”贾诩愕然。
贾诩正了正神色，将手中刚收拢的竹简放到一旁，又吸一口气，“无妨，假设而已。闻人杰的事情，你算是最了解的。”
他顿了顿，目光出神道：“从常理上说，他受天命而来，所托之事又是与曹操对立，我等降了，你若是他，在原本不知情的情况下，该当如何？”
贾贺凝眉想了想，如实道：“某自然是……吃惊吧……又或许会有点忌惮生畏。张将军虽是降了，此时此地降的却是曹司空……某授于皇命，必然有所顾忌。”
“嗯。老夫也是这么想的……”贾诩点点头，语调却颇为唏嘘，眯了眯眼，说道：“可你知道此子如何么？”
贾贺翘首以盼，面露疑惑，想来也知道贾诩会这么问，那位闻人公子必然是做出了不同寻常的反应来。
“他好似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那种神色，那种神色……”贾诩斟酌了一下用词，片刻后手指敲了敲桌案，“便是‘果然如此’的神色……”
贾诩伸手拨弄着油灯，目光闪烁，“更有甚者，乍一听闻这消息，他想到也不是问我如何处理此事，而是安排锦帆中人入驻宛城。你也知道，如今锦帆中人不少人已经找到活计，看形势便是想要在宛城扎根下来。然则……”
贾诩目光突然复杂几分，眼眸中倒映的火光在拨挑之中跳动的愈发剧烈：“这些人，可皆是锦衣华服的江湖人，何须寻些如同打杂跑腿这般的活计？他们在此处已经有了庄园，周边田地也一并买走，若要粮食，足以耕作自足。可便是这些人，竟然如同寻常百姓，在宛城中到处寻找活计，不论月给，只要有活便好。”
“再者，从昨夜至今，那位闻人公子便未寻过我，连托人找我都尚未发生过一次……他此趟前来，明明有皇命在身，又曾言明从旁策应，老夫半计不出，竟是半点也未见其心急……反而找了锦帆，又令锦帆在此开枝散叶，短短一日，那锦帆所作所为，便将半个宛城都尽收眼底，假以时日，只怕宛城缙绅士人，也会被这些人如同水落泥土一般渗透进去……”
说到这里，老人神色愈发复杂难明，那方才拨挑油灯的铁丝却被折弯在手中。他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摊开手，铁丝滚落到桌案。他负手面向窗户，伫立许久，沉声道：“这位闻人公子，恐怕将老夫当成后路来使了……”
“家主……”贾贺一时无言，此刻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能够想到这番语调复杂难言的话出口，有一些定然是贾诩臆测，但贾诩看人向来极准，平日与人接触能够游刃有余，便是他洞悉人心，心中早有定夺，像今日这般五味陈杂的口气与态度，贾贺还是第一次见到。
“而今日意凤楼之事，若无意外，便是他刻意为之……交好曹昂，交好曹昂，曹操、曹昂……”贾诩轻声呢喃了几遍，片刻后目光眯起来，一道精芒一闪而逝。
他驻步窗边许久，随后摆了摆手，贾贺会意，出去准备贾诩前往府衙赴宴的衣物马车，这边贾诩拂须，望了望山脊半掩的日盘，若有所指的低声道：“皇命如山么？”
……
与此同时，府衙后堂之中，曹操与张绣正跪坐垫子上听着曹昂与张泉叙述今日的事情。
不久前曹昂回了驿馆，才知道曹操早已过来府衙，便换了一身衣服协同曹安民曹丕赶过来。
此时曹丕正被曹安民伺候着在偏厅学习周孔之学，十岁大的孩子，遇到今天这样的事情，又哪里能安定下来，更何况此中有他重诺的事情，是以用余光注视着曹昂在长廊另一边的后堂中嘴唇开阖，心中多少有些紧张，生怕父亲会否决他的决定。
这边曹操与张绣听完曹昂与张泉的叙述，对视一眼后，张绣拱手笑起来，“大公子军纪严明，深明大义，想来深得曹司空教诲，犬子若有大公子三分，绣便自足了。”
曹操朗声大笑，“将军谬赞。今日之事，是曹某带兵无方，既有能人异士出手点拨，也是我等一大幸事。而今那犯事之人熬过了五十大板，曹某这便下令将他送到府衙。犬子考虑欠妥，既是犯事宛城，自然应当交与将军。”
张绣笑了笑：“既已服罪，曹司空又何出此言？能在司空帐下建功立业，才是戴罪立功最妥当的办法。只是那名壮士居然住在贾府，也不知是何许人也，待得军师来时，我去问问。”
张绣正说着，门外突然来了个下人，说是婶娘来访，还做了几件衣服过来，叫张绣与张泉过去试试，张绣望望曹操，曹操来此原本也没多少要紧事，听闻之后便也随口叫张绣二人去忙。
待得张绣与张泉告辞离去，曹操突然眯眼，脸色肃穆，“你说那人叫什么？”
曹昂愣了愣，“闻人杰。”
“沛国人？”
“呃……正是。”
曹操闻言沉默，目光微动若有所思，片刻后，皱眉说道：“你可知道，圣上身边有个弄臣，便叫闻人杰……”
曹昂愣住，不解道：“父亲可是认为此人便是那弄臣？”
曹操蹙眉摇着头，双手撑地斜躺几分。他抬头望着头顶梁柱，目光出神：“出宫前，我便听说那闻人杰死了……以为父的身份，应当无人胆敢骗我。只是此事怎会如此巧合？那弄臣也叫闻人杰，沛国人……等等，不对，此事不对！”
曹操突然变色，垂头紧盯着曹昂：“沛国闻人氏，唯有一族。这天下同名同姓之人甚多，但同族之内有族谱供奉，绝无可能有人同名同姓！”
“此人……”曹操神色冷静下来，脸色不怒自威。他收回手挺直腰背，沉声道：“你且小心结交。他身手不凡，若别有用心……”
“父亲。”曹昂打断曹操的话，迟疑了一下，小声道：“孩儿以为，闻人公子若有歹意，今日孩儿断然不会毫发无损。平素那些歹人想要刺杀孩儿，也不会花功夫与孩儿结交。何况闻人公子为了姨娘名誉，还得罪了宛城郭家那位公子，若有半分歹意，绝不会在此节外生枝。再者，丕儿对他另眼相看，又允下重诺，如今我等并无证据，便无端猜忌，丕儿只怕……”
曹昂没有说下去，曹操却也知道曹昂的想法。曹丕年方十岁，正是长辈言传身教的时刻，眼下若是平白无故让他不得与那闻人杰相处，便是叫他不守承诺，出于少年心性，难免有悖父命。
曹操皱眉，“如此说来也有些道理……”
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定睛望着曹昂，目光明亮，哼笑起来：“也罢，既然你有心招揽，还出此烂招，为父也不好阻了你的心意。只是此人身份未明，他日与那人接触，你与丕儿身边多带些人。”
眼见被曹操拆穿心思，曹昂干笑几声，叩拜道：“孩儿多谢父亲。”
“嗯。”曹操点点头，歪了歪头，佯怒道：“去，把丕儿给我找来。小小年纪做如此冲动之事，若让旁人知晓，他日想要捞些情分，岂不是只要赶赴曹府吹捧几句他娘便可以了？”
“父亲……”曹丕讪笑道，表情之中带着求饶。
曹操瞪圆了眼，笑骂道：“若不是你太过宠溺，他怎会如此口不择言？还不快去，少在为父面前摆弄军中风气，成何体统？”
曹昂笑嘻嘻地跑进偏厅，随后向曹安民说明来意。名叫曹安民的年轻人相貌普通，性子内敛，他下午军中尚有事情，是以也只是在军中听说些许，后来曹丕倒也说了青苑的事情，眼下见得曹昂为曹丕出应付曹操的歪主意，当下便也起身，交代几句便往茅房走去。
曹安民提着灯笼穿过几条长廊，沿途询问了几个路过的仆人，待得穿过一个院落时，走马观花的脚步突然一顿。漫不经心的目光焦距在身前，曹安民错身让出道来，目光却凝视着眼前的这道身影。
这是一个女人。
青襦白裙衬在修长婀娜的身躯上，妇人髻银簪子，不施粉黛的面庞清丽明亮，在纤手握住的灯笼的火光中分外明艳。那女子眼眉含笑，眸中含波，与曹安民的目光相触时，女人微微顿足做了个万福，便夹着篮子走过，脸上的笑意掩藏不住的挂在脸上。
待得那女子身前的灯火摇晃着消失在长廊尽头，曹安民愣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他上前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来，回头望向长廊尽头，提着灯笼的手微微握紧。
“想不到宛城还有这般姿色之人……”
曹安民呢喃了一句，火光映衬的眸子里闪烁着光亮。那女子扮相再普通不过，但似乎自有一股夺人眼球的气质，便是如此扮相，也难掩清秀明媚。
他停在原地良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一股寒风袭来，这才浑身一个激灵，匆匆忙忙地循着茅厕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