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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4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四人频繁凑在一起。从形式上看,我们似乎在重温大学时代的亲密无间;但实际上,每一次都有点怪诞、扭曲。李荒想让大家相信他真不会痛了;王列和赵小妮却越来越把这当成笑柄。生活太枯燥了,有这样一个笑柄,至少能抵挡一些时日;他俩越把这当成笑柄,李荒就越发急切地想要证明。事情陷入一个怪圈。

在一个半夜时分,王列打我电话。我正在写一个久久未能完成的小说,他气急败坏地打断我的思路。“快点来,李荒那孙子疯了。”

“去哪儿?”我一听就急了。

“医院!还能是哪儿!”王列吼道。嗓子都快撕破了。

“哪个医院?”

“玉皇顶!”王列的愤怒听上去已经到达极致。他补充说:“******!三级甲等医院!最高等级!治他的十一级疼痛!”

我顾不上对这些听不懂的话寻根问底,换了身衣服就跑下楼。我开车冲出小区大门,在空荡荡的马路上飞驰。春天的夜晚,我却感到发冷。到医院后,李荒正躺在病床上打点滴,睡着了,貌似无虞。王列见到我来,夹起那只鼓鼓囊囊的皮包就要走。我拦住了他。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王列气呼呼地站在床边,和我讲事情经过:“孙子。吞洗浴城里的毛巾。一整条!拧成螺旋状,生生往下吞。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干吗?”

我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十一级疼痛!”

我掏出手机,翻出上次记在备忘录上的疼痛等级,发现十一级疼痛是关于内脏的。但我搞不懂吞毛巾和这有什么关系。

“那孙子吞毛巾前,和领班的小姑娘讲了一件事,说苏联特工发明过一种逼供法,把毛巾拧成螺旋状,让人吞下去;毛巾在胃里和胃壁绞在一起,犯人受不了这种疼,往往就招供了。那孙子说,这属于十一级疼痛。”王列扭头看了眼李荒,我疑心他要朝他脸上吐口唾沫来解恨。但王列把唾沫吐在垃圾桶里。呸!很响亮。浓稠、黄兮兮的一口。“接着,不久,就有客人上二楼找领班的,说你们前台的人怎么回事,上班时间打起瞌睡,还干不干了?领班小姑娘跑下去,发现那孙子哪里是在打瞌睡,两眼翻白了。明白了没?孙子!他是要吞下毛巾,让我们相信他的胃不会疼。”

“要不要紧啊?要动胃手术吧?不管疼不疼的,一条毛巾在胃里呆着,也不是个事啊!”我看王列要走,觉得这样不行。李荒好好地睡着,呼吸均匀——但那不等于说,我们就可以把那条毛巾留在他胃里。

“放心吧!毛巾哪有那么容易吞的?以为吞香蕉呢?喉咙都拉破了,才刚刚把一条毛巾吞在食道里!下不去了,堵在那里。人给憋没气了!幸亏客人。再迟点,就憋死了。”

哦!我呼了口气。这么说,毛巾是给拽出来了。李荒不用动手术了。动手术是二级疼痛,我看了看备忘录。但动手术属于二级疼痛的前提是打麻药;如果不打麻药,应该算几级?李荒好像没说这个。如果李荒真的不会痛了,那就连一级都算不上。

我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怪念头,陪着熟睡的李荒。后来赵小妮来了个电话,问:“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我没好气地说:“你够不够意思啊?出这么大的事,在家能睡得着?”

赵小妮说:“我不是不爱见我家小前吗。”我这才想起,赵小妮的前夫——她称为小前——就是玉皇顶医院的医生,而且好像就是胃肠科的。“是王列给他打的电话。情况怎样了?”赵小妮说。

“好像没什么事了。正睡着呢。”我说。

“我家小前没去?”

“没。”

“妈的。没准又跟小护士泡在一起。”赵小妮说。他俩离婚好像就因为这个。

对这个问题,我总是找不到恰切的评判方向。反正也呆着没事做,我把我的想法说给赵小妮:“咱们当初是不是小题大做了点?你家小前,动不动就在医院里值夜班,青灯冷被,孤寂难熬。幸好有小护士搭伴。如连个小护士都没有,他有没有可能犯更大的错误?当他们是在工作,不就完了?你没听说火车上的列车员,也都是搭伴过日子吗?有些长途车,一出车就是十天八日的,整日整夜呆在移动的封闭车厢内,人很容易崩溃的。男女列车员、乘警他们,约定俗成地搭伴度过出车这段日子,互相照顾,互相温暖。下车后,回到各自家里,反而能安安心心过日子。我觉得这挺好。”

“你这都是什么混账逻辑?要都这样的话,整个社会乌七八糟,没有正确的道德立场,还有前途可言吗?”赵小妮义正词严地驳斥了我的观点。我当然最是一个遵守道德立场的人,否则,我也不会信奉独身主义。这世界上,没有严格遵守道德立场的人。

我们通话的大概意思,让李荒听去了。那家伙早就醒了。如今面对赵小妮的遭际,我看不出李荒持什么看法。他讨厌插在鼻腔里的输氧管子,自己拽了下来。我们又勒令他住了两天,就好模好样地出院了。他出院后,王列摆了一桌压惊酒。王列之所以能这么干,并不是相信李荒不会痛了,而是找个理由喝酒。财大气粗的人,格外喜欢招呼饭局的感觉。

号称什么鬼都见过的王列,自然不能这么容易相信李荒的话。甚至,赵小妮家的小前说了一通很专业的医学理论,都没说服得了王列。

关于这套很专业的医学理论,大致意思是这样的:没有痛感是存在的,学术上称为无痛症。它是一种感觉自律神经障碍症。痛感的传导受到阻滞,因此丧失了痛觉。但智力、冷热、振动、运动感知等能力正常。

我们是在接李荒出院那天,听到赵小妮家小前的这套理论的。王列当时对李荒的气还没消,极尽呵斥、挖苦之能事,说:“我们都好好的,会疼会痒,你怎么就非得和我们不一样?你哪比我们强?我王列长这么大,什么鬼都见过,就是没见过不会疼的人!老天爷让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他疼的!不会疼的人,那是人吗?那是机器人!”李荒对王列的蹂躏没什么反应,木呆呆的。赵小妮家的小前,出于过去跟我们的交情,也到病房里来看了看。他听了王列的话,纠正了一下他,说:“医学上是有无痛症这种病例的。”王列说:“不会吧,你说话可要负责任!他李荒本来就快疯了。”赵小妮家的小前说:“我当然负责任,我是医生。”王列大张着嘴,惊讶极了。他不甘心,让赵小妮家的小前当场给李荒检查一下,看他是不是真患上了无痛症。赵小妮家的小前口袋里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他掏出手机,边看屏幕边说:“不过,无痛症一般都是先天的。我还没听说过后天的。而且,这种病例极为罕见,全球也就五十起。”他把手机放在耳朵上,挥挥手,带着一干查房的医生护士出去了。

照我看来,赵小妮家的小前也未见得相信李荒的无痛症,所以他才接着手机离开了。全球五十起,这是个什么概率?

5

十八年前,李荒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我们都有大致统一的看法:他奔着大海去了。实际上,我们这个小城市就在大海边上,但李荒的志向不止于此。他向往大海的更深处、更远处。

李荒母家姓徐。据他所说,他姥爷村全都姓徐。就此,他推断,自己是徐福后人。徐福是何许人也,我们还都是从李荒那儿间接了解到的。他把自己当成徐福后人而对他老祖宗添油加醋的美化,使我们相信了,那是一个神秘的古人。其实,我后来考证过,从最早的《史记》、李白、李商隐、到后来的鲁迅、郭沫若等等,大量史料、诗文的记载中,徐福只是奉秦始皇之命,出海为其寻找仙药的方士。此人出海之后即不再回归,成为历史谜团。而在李荒的描述中,他的老祖宗是一个最终寻得仙药、从而出神入化的仙人。他带领三千童男童女,足迹遍布李荒所能想象到的所有海域。李荒固执地相信,徐福并没有死,直到现在还活在一个神秘的所在。我们大学毕业后那段日子里,李荒惶惶不可终日,厌倦一切,终至魂牵梦萦,隔三差五在梦里与他祖上相会。他时常打电话向我描绘他祖上与他攀谈——多数在海滩或海岛上——时的种种细节。那时候我和赵小妮合租了一套两居室,按了一部电话机。每次赵小妮接了电话,都撂在桌子上,喊我:“你的,徐福家的。”实际上,我知道,李荒很希望和赵小妮谈谈这些。但赵小妮压根不搭理他。

当然,所谓的仙药,当是能包治百病的。可能的话,还能助人实现理想。李荒那段时间频频在梦中与他祖上交流,其中一件事就是变成一个无痛之人。在我们四人中,到最后,也就只有我肯听李荒那些荒诞的说法。赵小妮为了把王列追到手,自然要撇清自己与李荒之间的关系。况且,照我看,赵小妮也的确是对李荒半点都不来电。王列呢,终日勤于酒吧诸项事物。充分的现实感,榨干了他所有的想象力;对李荒那些荒诞的想法,也自是嗤之以鼻。李荒应庆幸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介于出世入世之间的我,善良地呵护着他那些荒诞的想法和行为。

我记得,李荒失踪之前,在电话里曾告诉我,他又一次在梦中与他祖上相会——那老头儿告诉他,变成一个无痛之人并不难。但他没有告诉李荒怎么个不难法,就翩翩而去。大概是第三天,李荒就失踪了。

……

如今,我们不得不时常被动目睹一些很不人道的场面。在若干个场合,我们目睹李荒主动为我们表演的一些节目——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对无痛的加强证明:用手掌往墙上钉钉子、不戴手套取烤箱中的披萨盘、咀嚼碎灯泡……起初我们的担忧贯穿节目始终;到后来,我们完全能够做到边吃喝边观赏。司空见惯之后的麻木,是多么吓人。王列甚至经常拍着桌子,无比真诚地揶揄说:“李荒,你这孙子,你真是一个不会疼的人了!”

其实,并非王列对这件事的看法有什么质的改变——他仍然不相信李荒不会疼了。充其量,他认为李荒只不过是疼痛神经比常人迟钝一点。甚至,比之于这个看法,他更倾向于:李荒脑壳里面闹毛病了。脑壳里面闹了毛病,自然会波及到痛觉神经。他不是得了无痛症,而是得了幻想症。王列认为。

“李荒,我忽然意识到,你是一个有超能力的人!”有一次,王列忽发奇想,骤然拍打桌子,这样说道。“这十八年你都干什么了?必是不寻常的际遇,赋予了你这种超能力,而非赵小妮家小前所谓的医学病例。全球只有五十人得这种病,你凭什么就是那五十分之一?我无论如何不信这个。”王列说。

我和赵小妮一方面觉得此想法和李荒所谓的无痛一样荒诞;另一方面,又觉得它并非毫不靠谱。我们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将信将疑地看待海岛事件的。

是,我把它称为海岛事件。因为它始于一张照片——我们可以将它作为海岛事件的伊始。十八年前,我们的朋友李荒忽然失踪;几个月后,我收到他寄来的一张照片:他和一个红脸膛姑娘并排站在一起,身后是一间他信里所说的百年海草房。那个岛在哪里,是小城周边众多岛屿中的一个(比如长岛、崆峒岛、养马岛等等),还是稍远些的其它海域中的?仅凭一张照片,这个我们无法考究。信封上的邮戳模糊不清,什么也辨认不出。当时我们认为,他只是要找那么一个小岛藏一段日子,以平复失恋导致的厌世想法;后来,他久久不回,我们就猜想,他可能和那红脸膛姑娘发生感情,在海草房里定居。说不准已经生下第一个孩子;再往后,我把我的怀疑说给大家听,那就是他失踪前频频向我提到的无痛的理想,是不是说明,他正在为这个理想而游历?

我的在当时被认为很荒诞的猜测,现在居然得到了李荒的证实。这可是我压根没想过的。据李荒所说,这十八年中,他并非在某一个海岛上长居,而是游历于众多的海岛之间。至于那些海岛都在什么地方,他也无法一一说清。那些海岛有的贫瘠荒凉,有的丰腴富饶;类似红脸膛姑娘那样的异性,我们的朋友李荒也遇到过不少。同那些跟游历有关的影视剧展现的情节差不多:李荒和那些姑娘之间发生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爱情。但那些都不足以使他长久地停留下来。

终于,我们的朋友李荒,在锲而不舍的游历途中,和他的祖上相遇。

“那是你的祖上在考验你。”王列极尽揶揄之能事。“你的祖上既已成仙,岂有不知道你在游历的道理?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他只不过是在用漫长的时间、那些红脸膛姑娘的爱情、安逸的小岛生活这些东西在考验你。还好,你经受住了考验。否则,你的祖上也不会让你实现理想。”

我惊讶于李荒的迟钝。对王列这些明显的揶揄和讽刺,他竟然毫无体察。相反,他特别容易从这些揶揄的话语中得到鼓励。这真叫我和赵小妮无可奈何。

据李荒所说,海岛事件的结局部分是这样:李荒乘船遭遇了大风,船破人亡。他攀着一片残破的木板,随波逐流。醒来的时候,李荒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海滩上,身边坐着一位白须白眉的老者。海岛丰腴,土著人面色安详。我们的朋友李荒没等老者介绍,就认出他即是自己的祖上徐福。李荒躺在海滩上,面朝天空。天上一轮红日,喷吐着刺目的白光。就这样,在经历了十八年的艰辛游历后,我们的朋友李荒和他的祖上终于相遇。在丰腴的海岛上,李荒终日陪伴在他祖上身边,听其传授道业,向其学习炼丹术。他的祖上徐福,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找到了炼制仙药的方子;但他带三千童男女在海岛上隐居下来,没有返回去向秦始皇复命。

“你的祖上杀死了一位不可一世的大帝王。”王列说。“要是你的祖上带着仙药返回,秦始皇必定长生不老。你的祖上改写了历史。”

6

深秋到来的时候,从海上刮来一股名叫小白的寒流。我和赵小妮相继感冒发烧,结伴到医院里输液。我们都不年轻了,区区一个感冒,竟让我们感到周身不适。还要听任冷冰冰的针头刺破血管,深入到里面去。赵小妮忽发感慨,说要是没有痛感多好啊。

“我们找李荒要那个方子?”我说。

“得了,你还真信那个疯子?”赵小妮说。

“正好试试他是真是假。”我说。

我和赵小妮输完液,吃完晚饭,就到王列的洗浴城找李荒。李荒穿着王列发给他的工作服,正在给两个顾客发拖鞋和毛巾。趁还没有别的顾客来,我们趴在柜台上向他提出那个要求。李荒嗫嚅了半天,说:“方子丢了。我本人也正苦恼得很呢。”

我和赵小妮对视一眼。赵小妮的意思我看得很明白,是说李荒正在露马脚。“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丢呢?怎么丢的?”赵小妮问。

“回来的时候,船翻了。”李荒说。

“你这种说法真是没有新意。你见你的祖上之前,船翻了;你离开他老人家,船又翻了。怎么那么巧?”赵小妮说。

“不骗你们,真的!我和我的祖上相遇前,船翻了。我攀着一片木板,在昏迷中被风浪拍到一个陌生的沙滩上;我离开时,我的祖上也给我准备了一艘船。当我行驶在茫茫大海中央的时候,遭遇了大风暴,它又翻沉了。当时我也是攀着一片木板,在茫茫的大海上随波逐流。当我在咱们这里的海滩上醒来时,我忽然醒悟,这就是我和我的祖上相见的方式。在海岛上,我的祖上教给我那么多炼制丹丸的方子,而实际上,那些方子是不可能流传到人世间的。仙药怎么会在人世间出现呢?试想一下,现今的这些人类,如果得到仙药,会如何地疯狂?所以,我返回时的那艘船必定要沉;我必定要在昏迷中重新变回我自己,那就是:遗忘所有能让人类为之疯狂的方子。”

李荒的目光越过赵小妮的左胳膊,落在大厅墙角的一只鱼缸上。那是一只巨大的鱼缸,里面游弋着两条威风凛凛的红龙鱼。因为缸里按了能发出红光的灯,红龙越发艳红,甚至有点凶恶。王列视这两条红龙为宝物。它们的长势,直接决定着这个洗浴城的盛衰。这是一个算命先生告诉王列的。

我和赵小妮再次对视。赵小妮的目光告诉我,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李荒所说的这些。太荒诞了。她问我,你信吗?我躲开了她咄咄逼人的目光。老实说,实际上,自从李荒回来,我就多少有点信他。这个世界那么复杂,我们不了解的层面太多了。李荒刚才的这些说法,我格外觉得可信:人类已经极尽疯狂,甚至到达毁灭的边缘了;任何所谓的仙药,都只能加速自我毁灭的进程。比方说,无痛的方子一旦用在战争上,一群不知道疼痛为何物的士兵,将是何等可怕……

这时候又来了一伙顾客,有男有女,都喝了不少的酒。我和赵小妮离开柜台,坐在鱼缸对面的沙发上。赵小妮盯着鱼缸,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也有些沮丧,说不明白。只觉得空虚。后来忽然听到前台那边乱糟糟的,那伙人动起手来,男女一齐上阵,把李荒从吧台里面揪扯出来。我和赵小妮跑过去,立即遭到两个头发染得黄兮兮的女人的攻击。瘦棱棱的李荒本来已经让一个男的制服了,这会儿嗷地嚎叫一声,挣脱开那男人的钳制,冲过来保护赵小妮。他把赵小妮护在身后,但立即被两个男的上下其手,一顿猛揍。接着又跑来一个女的,娃娃脸,撕扯两个揍李荒的人,边撕扯边喊叫:“住手!”

洗浴城的两个保安跑过来时,那伙人已经逃离了。李荒倒在地上,除了鼻子里往外淌血,别的没见到外伤。但他声称一只手腕脱臼了。他抬起右手腕,我们看到,那只手果然软塌塌的。王列那天晚上不在洗浴城,他的一个副总打发服务生到隔壁中医店里,请来一位老中医,说他会捏骨复位。

老中医白须飘飘,颇有仙风道骨的风范。此人原是中医院的内科大夫,中医世家,因此哪个科的病都能看,包括不孕症。退休后,老中医被侄子请到自己开的药店里坐诊,每天都有慕名而来的患者(多数是不孕女性)请他把脉诊治,以求一子。老中医坐下来细细端详李荒的右手腕,嘴里念念有词:“凡手脖向外歪,此必手腕骨坏,手必往下搐;如错凹者,更不能扬起。”

我们看了看李荒的右手腕,果然是向外歪。尽管如此,只凭这教科书式的诊断,还不足以让人相信老中医的医术。我们都拭目以待。

老中医继续念念有词:“如外腕骨坏,将外腕骨托起向外,务使与内腕骨齐。手腕向外歪者,往内扶正;向内歪者,往外扶正。”

就见老中医一边念叨,一边用左手握住李荒的右手腕,右手握住手梢,向左右活动。我们越发觉得老中医像在背教科书。正疑虑着,见他右手忽然使力,就听咯嘣一声。“好了。”老中医放下李荒,刺啦撕开一贴膏药,啪啪按上。回头指派一个看热闹的服务生:“到门口去扯下两片杨树皮。”洗浴城门口刚好有几棵白杨树,服务生片刻就提着两片杨树皮进来了。老中医将之夹住李荒右手腕,用自己随身带来的胶布捆住。然后,老中医滋溜滋溜喝我们给准备的热茶,说:“三日必愈。”

老中医一连喝过三泡热茶,才款款起身,回到隔壁店里。我们这才想起李荒挨揍的原委。李荒坐在沙发里,面对那只巨大的鱼缸,告诉我们说,那伙人是一帮地痞,街对面一家服装店女老板的前男友派来的。这关系听起来有些复杂。我们经过反复询问,才得知,原来是女老板看上了李荒。

“哦,被人家小前给揍了啊。该揍。”赵小妮阴阳怪气地说。

“什么叫该揍?你跟谁一帮啊?再说了,人家女老板早就跟那小前分手了,李荒这也不算不正常介入。和你家小前的情况不一样,你别瞎归类啊。”我批评赵小妮。“再说了,你又不喜欢李荒。李荒老大不小,过去在大海上游历,没空恋爱;现在稳定下来,也该恋爱了。”

我看一眼李荒。那家伙神思恍惚。我伸开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五下,他才回过神来。

“完了。”李荒说。

“什么意思?什么完了?不就脱个臼吗,不是治好了吗。”我安慰李荒。

“不是那意思。我完了,不会恋爱了。”李荒沮丧地说。

“你说清楚点。慢慢说。”我给李荒倒了一杯茶。

“她刚才也来了。”李荒说。

“女老板?”我恍然大悟,“那个最后冲进来,像女侠一样打算营救你的娃娃脸?她最后……不还是跟着那伙人走了吗?”

“就是。人家选择了小前,没选择你。”赵小妮幸灾乐祸地说。

李荒沮丧地坐着。他坐在我们对面,我们看着鱼缸。他看着别的。我掉转身体,看到了玻璃窗外的白杨树。玻璃擦得锃亮,白杨树在路灯下一棵棵站得笔直。再往远处看,街对面是那家小服装店。亮着灯。李荒沮丧的原由是:他不会疼了。就连娃娃脸最后选择跟着那伙人离开,他也感觉不到痛。

“明明我是喜欢她的。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喝过咖啡。”看来,在返回城市的这些日子里,李荒瞒着我们干了很多事。

“李荒,你当初……十八年前,不就盼着有这么一天吗?不再为爱情而感到痛楚?你游历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女的可以伤害到你了。这多好。”我说。

“可是,这不对劲。”李荒说。“老中医给我捏骨,我没感觉到疼;她跟着前男友走了,我也感觉不到疼。我不能什么时候都不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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