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月传话进屋的空当,数百精兵已手持长戈于清洲苑外围做一团。
为首伍子胥眦目立于院门之前,面色尽是凶煞之气,他劈手斩断苑前吊挂的秋千架,怒气冲冲责问道:“妖女,还不出来就死!”
房中,染月紧蹙眉头于房中已经徘徊几个来回,一旁柳儿担心以晴因此心绪不宁,忙扯住她衣袖,拉到一旁小声嗔怪:“你安静些。”
染月略抬头看她一眼,又无奈叹气,她侧头看看窗边垂眸沉思的以晴,压低声音。
“到底怎么办?”
正值隆冬,萧瑟冷风吹打到身上,分外心寒,以晴看着窗外冷寂的飞雪,耳畔却将两人低语听得清楚。
良久她似下定决心开口道:“开门。”
待受命于伍子胥的两个小兵准备以周身之力撞开紧闭院门之时,院中却响起一阵脚步。
未等终将士反应,却见紧闭的门缝透出点点疏光。
片刻后,门开了。
伍子胥长身立于苑前,凝视沉眸缓步踏出苑外的以晴,一声冷笑:“哼,你倒有胆。”
她上前半步,来到他面前,眼神漆寒问他:“伍相国,你想如何?”
“如何?”
伍子胥清眸扫过她凛然目光,而后又轻蔑一笑。
身后小奴识时务的将一杯毒酒,和一柄匕首呈于她面前,伍子胥冷冽的看向她:“你自行了断罢!”
目光所及那柄匕首,以晴只觉一阵冷寒,她蹙眉神色整肃看向他,神色稍显迟疑。
见她久未动作,伍子胥脸色越发戒躁,他伸手扯过一旁柳儿,宝剑覆于她白皙颈上,冷冷道:“你再不动手,我便先杀她!”
虽早已知晓伍子胥为人阴险,却未曾料及卑劣到如此行径。
见柳儿颈上已隐约出现血痕,以晴一时走投无路,她迟缓拾起地上那柄匕首,凝眸片刻,又看向他,骤然却冷笑。
“想不到伍相国,也甘愿做胁迫他人的卑鄙小人。”
被她言中,伍子胥脸色一阵红白,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她自知此番言语势必引得伍子胥震怒,甚至于祸及性命也未可知,毕竟于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丫头。
可是那有何妨。
想起她小心翼翼那么多年也不过换来灵沽浮长逝做结,她便又快步上前,怒声冷语:“伍相国即欲除我而后快,又不肯留下半点把柄,当真狡诈!”
“你……”
头顶闪转一阵冷寒剑气,不必问,那是伍子胥气急败坏之下,侧腕劈首而来的属镂宝剑。
她看着因日光折射下锋锐非常的剑刃,唇角却掠过一抹宽慰的笑,而后又如了无牵挂般阖上眼眸。
她不要在逃避了。
长久挣扎与夫差与灵沽浮间的爱恨情仇已折磨她至体无完肤。
想爱,不能爱,想恨,无力恨。
纠缠在她心中种种纷繁复杂的情绪,将她困就在若即若离的窘迫境地动弹不得。
她浓密睫毛下覆盖着的一滴清泪划过她白皙脸颊,北风吹过寒冽的疼。
罢了,一切止于此。
她在心底暗暗的对自己说:即不能生离,那便死别……
“伍子胥,你做什么!”
暂作的离惘,因一阵骤然而至的喧嚣,终而告罄。
待她于沌思之中回过神儿,惊愕抬头望向那片仓惶怒喝时,夫差已落马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拼劲周身全力护她于身后,再不肯放。
以晴看着他冷翼眼色中,因她而闪过的点点不安,心中酸涩。
他终究还是来了。
见来人是夫差,伍子胥神色略显惊讶,他神色怔然木然看向他,随机又回过神儿,躬身恳切:“大王,请听臣一言。”
“你的话去和阎王说!”
他劈手夺过伍子胥手中宝剑,上前半步覆剑架于他颈上,目若流火,寒光乍现的属缕宝剑已然要取他项上人头,却不想伍子胥拼劲气血的一声怒吼却骤然让他呆怔当场。
“你是在误国!”
脚下微怔,不自觉后退半步,站定看他,夫差脸色异常凝重。
他,是在误国……
揶揄体味伍子胥拼死力谏,夫差心中五味杂尘。
为她误国,是吗?
见夫差因伍子胥乍破惊天的一句话而晃作神色,众将士也纷纷下跪陈情上谏。
“大王,天下为重。”
“妖女祸国,众将请杀之!”
“大王,请三思。”
“大王……”
“大王……”
“……”
一声声恳切言辞狠狠刺痛他的心脾,夫差四下而望看向一众将士饱含期许的眼和伍子胥发自内心的谏言,他眼神颇显复杂。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毕生所求的家国天下,竟会成为横在两人之间最大的羁绊。
见夫差迟迟未做决议,伍子胥隐约有些不安,他将夫差横于颈上的宝剑贴紧些,冷冷道:“大王若执意,先杀伍子胥!”
身后,以晴凝视他凝重身影,笑得流泪。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若知有今日,何必付卿心。
夫差,于这乱世里,你我的深情终究都所托非人。
立于苑前,夫差清冷瞳眸凝重看过整肃跪落的众将士,只觉郁气上涌,良久,他缓缓移开手中宝剑,转身看她。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恍然想起多年前,他尚未皇子时,她清眸泫泪问他的一句话:“若喜欢,殿下许我什么?”
支离破碎的记忆翻飞而过,他看着面前泪眼迷离的她,恍然做了一个并不久远的梦。
只梦里他回应了她的问,以极情深的语气执手相待,说一句啊:宁负天下,不负你。
是了,宁负天下。
良久他回过神儿,微颤唇角却骤然浮现一抹决然笑意,他看着她眼含深情,片刻后,又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转剑头,向着自己心口狠狠刺下去,顿时鲜血如注。
那一瞬,以晴只觉天崩地裂,她看着脸色渐渐苍白下去的夫差,只觉生无所恋。
“夫差!”
“大王!”
一阵阵惊呼一齐涌向他,待众人将他围住,他方抬头强撑着身体最后一丝气力看向伍子胥,冷面:“她的过,寡人待她受。”
而后又捂住自己鲜血入注的伤口,又眼神温柔看向她,轻浅的,残忍的笑。
大抵再没什么可以匹拟其痴情了吧。
横眉冷对千夫指,笑对身后梦里人。
他听着她撕心裂肺的恸哭,缓缓合上眼眸,只在她渐欲模糊的啜泣声中,忍不住自问。
以晴,我以如此换你原谅,可以吗……
夜幕深深,层层浓云遮蔽漫天星斗,疏光不见。
冷寂萧索茅寮之中,勾践阖眸端坐短桌之前,神色倦怠:“如何?”
俯首跪于他面前小厮,微侧头看看一侧长立范蠡,又垂眸似有顾虑:“…未成。”
“不过大王且放心,众将士已因此事于夫差心生嫌隙,只要穆以晴不出宫,夫差势必难保两全。”
目见勾践脸色有郁,范蠡略垂首叹息一声后,又吩咐:“退下吧。”
待那人退出房中,勾践抬头侧目看他,试探道:“你不满寡人所为?”
“臣不敢。”
他垂下眼眸,未曾辩驳,只眼神隐约有亏。
他没有说出口,只心中暗念,这一次,自己终又愧对她。
原来三日前,安插于夫差近前眼线来报夫差因以晴怒斥孙武一事,他亦知晓。
因长久苦于难以分化夫差君臣,勾践日夜难寐,后听眼线来报此事,勾践当即决定,以此事做引彻底让夫差与伍子胥反目成仇。
范蠡为人恳诚,又因先前愧对以晴本不愿以此下作伎俩对抗夫差,可无奈勾践迫急,竟以国之衰亡论起轻重,范蠡无奈,遂只能调遣安插在姑苏城中所有人手广布消息,只道:“妖女惑上,必当亡国。”
“范蠡,你不要忘了你是越国之将!”
见他眼中顿时犹疑之色,勾践凝眸看他,眼中清寒不免让范蠡心中一凛,而后的一句话,便更是让他惊恐万分。
他说:“越国不兴,纵使你的西施也要舍得。”
深夜,阵阵北风吹开浓密层云,隐约星光撒过朝政殿寝殿前雕画石板,皎洁一片。
虽已三更,偌大宫前却无半点静意可言,脚步奔忙于医馆寝殿间的宫人医官皆眉头紧锁,眼中尽是焦躁之色。
寝殿之中,诊脉开方的医官将止血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可夫差脸色却依旧惨白异常,直到以晴将蚤休(现代止血药物,云南白药原材料)捣碎涂在他伤口之上,方才恢复些许血色。
待夫差伤情稳定,众人四散退下歇息时,已近鸡晓。
房中,以晴坐在榻前,泪眼看他身上道道伤痕,泪如瀚雨。
“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袭凉意透过指尖传至她心口。
“以晴……以晴……”
他在唤她。
一声声急切而焦躁的嘶哑戳痛她的心,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好残忍。
是啊,他有什么错,竟需得自己将他折磨至此。
明明就是一段早有定数的节,她凭什么将所有过错归咎于他。固执在心中许久的心结,却因夫差这一剑,终究烟消云散。
不仅为他,也为自己。
失去灵沽浮之后,她曾以为对他只剩下恨,可直到方才他受伤晕倒在她面前时,她才警觉心中锥心之痛。
原来,她还爱着,抑或她只是一直不愿面对自己的心。
可现在所有的怨怼,终因他的不肯相负而变得窒息。
罢了,前尘旧梦谁负了谁都过去吧。
她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还在乎,你还活着。
良久,她捂去眼角清泪的泪,以极恬淡的笑看他略显苍白的脸,下定决心:“你醒来吧,只要你醒来,我嫁你。”